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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冉校長是英明的,要不是那個材料交得及時,報社、電台、電視台都準備來錦華中學採訪,作全面的後續報道,但市教委給市委宣傳部作了匯報和溝通,表明高考在即,媒體不應該過分打攪學校,何況錦華中學還是巴州的重點名校,如果錦華中學今年啞火,市上給教委規定的升學任務,就無法完成。宣傳部聽取了他們的意見,勒令各媒體不許進入錦華中學。
不准採訪錦華中學,但沒說不准採訪鄭勝和他的父親。別的媒體也便罷了,最先關注這起事件的不是他們,他們也不想跟在別人屁股後面跑;《巴州教育導報》就不一樣了,他們要借此機會,把文章做足,把聲勢造大,把錢賺夠。
鄭勝是採訪不到的,德門中學把他保護起來了。
可那個姓郝的記者不知通過什麼手段,把鄭勝的父親找到了。
德門中學在北城,鄭勝進去後只能住校,這樣,鄭高就更可以丟心落腸地出門掙錢了。
郝記者是在野火坪的工地上把鄭高找到的。他在野火坪當土石工。這並不證明鄭高就不再拾荒了,只要從工地上下來,哪怕腰桿累斷,他也背著個大簍子,去他熟悉的地方遊走。
他必須要多掙錢。那次他從張成林手裡把兒子領回去,走在路上,他覺得整個世界都是一個白內障患者,什麼也看不見,到處都關著門。馬路上的噪音波濤洶湧,這讓他害怕,但比噪音更可怕的東西,卻是寂靜。走進陸軍醫院的大門,雖然雜技團那些孩子的慘叫長一聲短一聲地傳過來,但他已經聞到了寂靜的氣息。那氣息如春天的芳草,眨一眨眼睛,就連到天邊去了。回到住處,他發現籃球場上一片碧綠,草莖在風中搖曳,昆蟲在草梢跳躍,都那麼無聲。彷彿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聲音。這時候他覺得,聲音才是人活在世上最大的安慰。兒子默默無言地跟隨著他,進屋之後,倒頭便睡。他的頭剛一挨床,就響起了鼾聲。兒子這一睡,足足睡了兩天!這兩天時間裡,鄭高坐在床邊,守著兒子,守著無邊無際的寂靜,守著業已破滅的夢想。他以為兒子再也不會醒來了。這其間,他想到過要去找醫生,但他沒有動,找醫生這段路是短暫的,可後面的路很長,他已經歷過了,深知其中的艱辛,他害怕兒子再去經歷那種艱辛。
一個健康的人過起來也那麼不易,何況一個"精神病患者"。
對未來的恐懼,使他隱隱約約地希望兒子就這麼死掉!
可兩天過後,當兒子睜了睜眼睛,鄭高卻無比欣喜。他沒想到自己也會欣喜。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正準備去給兒子弄吃的,兒子又把眼睛閉上了。兒子還沒有睡夠。只要兒子活著就好。活著才是至關重要的。他恍然間明白,自己之所以活著,不就是為了兒子活著嗎?
他靜悄悄地出了門,去學校把兒子的書本裝回了家。當他推開門,發現兒子坐在了床上。
"爸爸,我怎麼睡在家裡的,我該上學了。"鄭勝說。
鄭高把東西一放,撲過去,抱住兒子痛哭失聲。
如果說,張成林和費遠鍾都說鄭勝精神上出了毛病,鄭高還心存疑慮的話,看到兒子的表現,他就沒什麼疑慮的了。自己爬了牆,在教務處站了大半天,跟著父親一同回來,這些事都是他親身經歷的,難道睡上兩天覺,就能把一切都忘記了嗎?
這只能說明他精神上千真萬確的出了毛病,不是一般的毛病,是大毛病!
可是鄭勝的確把什麼都忘記了。睡這兩天,他連夢也沒做。這兩天死去的日子,卻給了他無限的活力。對父親的痛哭,他不知所措。他說:"爸爸,出什麼事了?我是不是病了?"
鄭高說勝兒哪,你病了,你在床上躺整整兩天了。
鄭勝驚叫了一聲,天啦,兩天,那要耽誤多少課程!他迅速下床,立即就要上學去。
這時候,鄭高更加悲慟,但他沒哭,只是目光發直,望著兒子的一舉一動。鄭勝覺得父親的眼神很奇怪,說:"爸爸,你為什麼這樣?我該不是得絕症了吧?"他笑了笑,"我會得什麼絕症呢,我已經好了!"說罷,他在地上蹦跳了幾下子。
鄭高這才把兩天前發生的一切告訴了兒子,只是沒說他得了精神病的事。
鄭勝終於回憶起來了,頹然坐回到床上去。
"我要讀書,我要讀書。"他囈語似地說。
接下來的整個下午和整個晚上,他說的都是這句話。
一個精神上有了大毛病的人,會要求讀書嗎?鄭高又有些懷疑了。
他決心再次把兒子送到學校。但去錦華中學顯然已不現實,事情才過去兩三天,領導發那麼大的火氣,不可能收他。他問兒子城裡哪所學校最好,鄭勝說北城的德門中學,於是他就把兒子送到德門中學去。洪強接待了父子倆,跟校長商量後,不僅收下了鄭勝,還免除了一切費用。
野火坪一片廢墟。任何事物的開始和結束,都是廢墟。郝記者在廢墟之中把鄭高撈了出來,把他叫到一邊去,說要採訪他。鄭高沒見過記者,單知道記者是很厲害的角色,可他不是正忙著嗎?郝記者說,你反正也不是正式工人,離開幾個小時,不過就少拿幾個小時的工錢,你放心,你的工錢我加倍補上,我給你一百塊,一百錢夠不夠?既然這樣,鄭高就隨郝記者下了山。郝記者把鄭高帶到北城一個酒吧,租了個包間坐下來,並讓服務生拿了好幾瓶紅酒進來,請鄭高一杯接一杯地喝。鄭高從沒喝過紅酒,這東西入口,既不刺喉,也不上頭,於是悶頭悶腦,只管往下灌。
不過他是有酒量的,幾杯紅酒還灌不醉他,不管郝記者問他什麼話,他都只有短短幾個字的答語。郝記者在新聞戰線上已經混了二十多年,照他自己的說法,他的鼻子比狗鼻子還靈,鄭高吐出的短短幾個字,已散發出足夠濃烈的氣味。他尋著氣味往裡擠,把門板撞得乒乒乓乓響。鄭高警惕起來了。他想把門關緊,但是,撞擊的力量超過了他的力量,而他心頭的那個魔鬼,這時候跳出來幫倒忙,魔鬼幻化成一隻蚊蟲,在他面前飛舞,不停地慫恿他:"把門打開呀,你不是早就想把門打開嗎,現在機會來了,你為什麼又膽怯了呢?"他想把這只蚊蟲趕走,可是趕不走它,他的手剛觸摸到它的身體,它就變得石頭那麼硬,那麼沉。然而他還在掙扎。
可郝記者使出了他的殺手鑭,郝記者說:"心裡有什麼痛苦,你就說出來吧。再能幹的人都是需要幫助的,現在整個巴州市人民都在關注你們父子,巴州市的領導也在關注你們父子,對你自己來說,這麼多年都挺過來了,當然無所謂,可是你兒子呢?你兒子是不是需要幫助?要不是我寫那篇報道出來,德門中學怎麼可能收一個被錦華中學拋棄的學生?"
最後一句話,郝記者撒了謊,那篇報道出來之前,鄭勝已經是德門中學的學生了;這就跟他報道中說鄭高帶著兒子去醫院檢查過是撒謊一樣。但這時候的鄭高,已記不得那麼多了,他只是想到有人在幫助他兒子,把著門板的那雙手,終於軟了下來。
門吱呀一聲響,被郝記者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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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高一心一意要對覃月娟好,可是覃月娟飲下了愛情的毒酒,而鄭高無法充當她的解毒藥。對鄭高,她不是沒有感動,但絕對沒有愛情。她慢慢跟鄭高走近,並答應跟她結婚,最初是因為寂寞,後來是為了報復——這是最主要的,她要以這樣的方式向那個蹬掉她的男人報復。老實說,她看不起鄭高,鄭高哪怕從食堂裡打一份肉,摸錢的時候手也是抖抖索索的,鄭高沒學會像那個男人一樣大手大腳地花錢,而且看樣子他一輩子也學不會,窮時不會,富時照樣不會。鄭高太節儉了,甚至太慳吝了,鄭高不懂得,揮霍敗事,慳吝照樣敗事。揮霍敗事,屬一般常情,慳吝敗事,則會釀成災禍,生活沒有教會他這個道理,他只懂得,錢是用來過日子的,不是用來亂花的,別人對錢,是支配,而他對錢,是有一種親人般的感情。
覃月娟瞧不起鄭高的節儉,並因此就輕易地抹殺了他的一切優點,覺得鄭高在各個方面都比不上她的前任男友,因此她想,如果我嫁給鄭高這樣一個男人,"他"心裡一定是難受的。覃月娟就是要讓他難受!在行將嫁給鄭高之前,她去找他了。她不忌諱自己用任何惡毒的言詞去描述鄭高,把鄭高描述得丑不堪言,長相不好,又"農"氣。那時候,他心裡起了一點波動,擁抱她了,很深情——這種擁抱和鄭高的擁抱是多麼不一樣啊,跟鄭高擁抱,身體靠近了,心遠了,而跟他擁抱,她就融化了,一滴一滴,叮噹作響。
她說:"我要嫁給那個醜八怪了。"
他在扣襯衫,嘻嘻哈哈地說:"請不請我喝喜酒?"
她變成了木頭人
要是再給她一點時間就好了,要是再給她一點時間,她就不會嫁給鄭高。說起來,時間有足足的一個月,但在這一個月裡,她是飄飄忽忽的,做夢也沒把腳落到實地上過,那一個月對她來說有一百年那麼漫長,也是一眨眼那麼短暫。時間在這裡沒有時間。
新婚之夜,她突然放聲大哭。哭過之後,她把自己跟那個男人之間的事情,大體上都告訴了鄭高。她要看看鄭高是什麼反應。鄭高的反應是沉默,並以加倍的慇勤去對她好。
"真是個無用的男人啊!"她搖著頭,在心裡歎息。
又過了幾個月,她的肚子明顯膨脹起來。她是做了母親的人了。女人從懷上孩子的那一刻起,就是一個母親。這種角色的轉換,使她那顆遊蕩的心突然生了根。她變得安靜下來。她準備不去想那個男人了,決定死心踏地地跟著鄭高過日子。她也真這麼做了,像一個稱職的妻子那樣,挺著肚子買菜、刷鍋,像一個稱職的母親那樣,纖柔的雙手下意識地放在繃圓的腹部,慢慢轉圈,臉上綻放出寬宏的、富於營養的微笑,而且還跟那些老嫂子老大媽談論懷孕的艱辛和幸福,談論孩子的生產日期,談論那個暫時還不知性別的傢伙將來會給自己帶來多少煩惱和甜蜜,像所有堅強的婦人,堅決不要剖腹產,而是一寸一寸地把那個與自己骨肉相連的東西撕裂出來,然後頭上裹著毛巾,給孩子餵奶,換尿布,伸出兩根指頭做"蟲蟲蟲蟲飛",逗他笑,教會他叫媽媽,叫爸爸,在他腰上拴一根布條,像牽小狗一樣牽著他,教他走路,教他認吃食、認工具、認汽車,教他熟悉日常生活中的所有事物。這日子真是很祥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