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16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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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於把一個學期熬結了束。

    除夕那天早上,許三打電話來,說幾家人乾脆伙在一起團年算了,這樣鬧熱些,但楚梅還有父母呢,老年人不喜歡跟外人同吃團年飯,這事只好作罷。四川西部地區,團年飯是在除夕天晚上吃,而東部是放在中午的,父母說好到錦華中學來,早飯過後,楚梅差不多也就該準備午飯了。其實也沒什麼需要準備,香腸在一個月前就灌好,晾在陽台的鐵絲上,自己做的幾塊醬肉也應該早已入味,冰箱裡有兩隻雞,把這些東西擺到桌面上,也就是過年的氣氛了。楚梅洗肉的時候,費遠鍾挽著袖子去幫忙,但楚梅不要他幫,楚梅說自己歇著去。費遠鍾出來,對兒子說:"小含,你趕快練琴,練完琴爸爸帶你去逛逛街。"那時候小含正坐在餐桌上發愣,聽了父親的話,咕嚨了一聲:"我才不跟你去逛街。"費遠鍾沒聽清,問他說什麼,小含說我要練琴,還要做作業,哪有時間逛街嘛,你這不是諷刺我?這句話把費遠鍾逗笑了,他說今天你可以不做作業,但琴必須練,琴是手上的活,一天不練就手生。

    而小含說他討厭練琴,越來越討厭了。

    胡珂老師又給小含加了任務。十多天前,胡老師把他一直想創辦的少兒藝術學校終於辦起來了,費遠鍾好不容易幫他"憋"出的那段廣告詞,也在南、北城區四處張貼,現在已收了一批學生。一個星期前,小含去那所藝術學校表演了,拉的是法亞的《火祭舞》,有比較大的難度,那天費遠鍾和楚梅都沒去,但第二天胡老師到家裡來了,胡老師說小含拉得相當的好,把熱烈和抒情的部分都表現得很到位,觀眾也鼓了好幾次掌。胡老師非常高興,因為費小含的表演,讓他又多招了十多個學生,因此他到費遠鍾家,提了好大一袋水果。費遠鍾說這怎麼成呢,哪有老師給學生送禮的呢?胡老師說我不是給學生送禮,我學校的廣告詞不是你給我寫的嗎?那天,胡老師留下來吃飯。他既不抽煙,也不喝酒,吃飯的速度很快,但他的嘴能二用,一邊吃飯,一邊說話,都相當利索。他讓費小含在六年級上期結束的時候,舉辦個專場音樂會,從現在開始,就把以前練過的曲目撿起來,至少準備十五首曲子,都要練得滾瓜爛熟,到時候上了台,那些音符都不是外來的,而是從你心裡淌出來的。

    去藝術學校表演,就已經讓小含緊張,好在他曾經去惠春園表演過,已有過經驗,不是緊張得那麼厲害;現在又要讓他搞專場音樂會,他的頭髮都拉直了。他低聲說:"我不。"

    胡老師和顏悅色的,說費小含啦,其實你什麼都不缺,缺的是對音樂的熱愛。不過這沒關係,任何一種熱愛都是慢慢建立起來的。接著胡老師講了一個故事,說他有回在上海,聽一個大提琴家演奏,演奏者在瑞士法語區樂團做終身演奏家,相當有名,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無論寒暑,無論他飛到世界的哪一個角落,無論是在室內還是野外,每天都必須保證練琴三小時以上。在他演出的那天,之前不吃飯不喝水,上台前還必須洗澡,換上正裝。胡老師去聽那次,是他專為二十三個作家演出的,胡老師在上海那邊有個作家朋友,把他帶進去聽了;演出從下午三點開始,從早上到下午五點演出結束,他什麼也沒吃過,也沒喝過。"他為什麼會這樣做呢?"胡老師說,"那是因為音樂在他心目中異常神聖。

    費小含,單憑這一點,也是讓人感動的。一個人,一旦他靈魂裡有了神聖的東西,他就能擁有無比強大的力量。這種東西你不可能馬上理解,但你要明白這一點,就像建立自己的'熱愛'一樣,慢慢把神聖感建立起來。那天,那位演奏家拉的是古典音樂大師巴赫(費小含你是知道這個人的)的大提琴無伴奏第五至第六樂章,下弦之前,他顯得那麼審慎,好像不敢去拉。聽眾當中,除了我是搞音樂的,那些作家即便懂一點,也只是皮毛,但人家卻如此對待,他看重的,並不是聽眾,而是音樂本身。如果你,費小含,當然也包括我自己,也這樣神聖地、一絲不苟地去表達音樂,那該是件多麼幸福的事情!搞專場音樂會你就怕了嗎?有什麼好怕的?你能理解到什麼程度,就把它表現到什麼程度。像你這個年齡,音樂會上演奏得好不好還是其次,只要把這件事情做了,就是成功!"

    一席話,說得費遠鍾不停地點頭,但小含卻把頭垂下來了,他似乎並沒理解老師的話,只是感到緊張。儘管離老師說的舉辦專場音樂會的時間還有那麼遠,他卻覺得,時間是坐在火箭裡飛跑的,眨眼間就會逼到眼前。

    這時候,小含已經進房間練琴去了。他這麼乖,費遠鍾真想給他放一天假。畢竟是除夕呀!他都走到小含的房間門口了,但想了想,還是不行。有人說,對孩子的期望越高,孩子將來的成績就會越大,前程就越輝煌,費遠鍾把自己跟別人比較,覺得他對小含的期望就不如別的家長對孩子期望那麼高,這是不是會影響甚至已經影響了小含的成長呢?

    於是他退回來,進了書房。

    陽光總是不缺的,儘管還是相當冷。費遠鐘的書桌擺在窗口,陽光照進來,在桌上灑下光斑,使那張書桌明暗分割。他本來想看看書,可是,看什麼書呢?今天還看什麼書呢!他剛坐下去,又站了起來。

    他獨自下了樓,出了南校門。

    街上冷冷清清的,很難找到過年的那種氣氛。不過三岔路口那邊的廣場上,還是有一些老年人在鍛煉身體,跳扇子舞,打太極拳,耍大刀。舉國上下,鍛煉身體的都是老年人。這並不是說年輕人就不需要鍛煉,而是沒有時間,平時工作那麼忙,壓力那麼大,遇到節假日,唯一想做的,就是睡覺,或者打牌放鬆。年輕人就像荷葉上的露珠,稍微一點風吹草動,就在葉片上滾來滾去,一不小心,就滑向深淵。到三岔路口之前,費遠鍾打算去菜市場看看胡昌傑(他肯定在那裡幫母親賣菜,除夕天,買菜的人特別多),又打算去元寶街看看徐奕潔,但他都沒有去。說真的,他特別想看看徐奕潔當家的樣子,今天,團年飯必然又是她做,她父母給她打下手;想去而沒去,是怕破壞徐奕潔的快樂,本來人家是快快樂樂的,你這一去,徐奕潔肯定會想起她沒能考進火箭班的事,倒把人家弄得不快樂了。

    可是他為什麼到三岔路口來了?

    這時候,他好像才明白了自己出門的真正意圖。

    他是想在這個喜慶歡樂的日子裡,去看看鄭勝。

    陸軍醫院顯得格外清冷。那個守門的老者,看來已沒有親人跟他團年了,他把椅子搭到門口,端端正正地坐在陽光裡,迷茫地望著遠處,望著別人過年的景象。其實他除了能望到熟悉的街景,望到街對面幾個坐在租房裡的民工用口琴在吹奏思鄉曲,別的什麼也望不到。他大概陷入了回憶,回憶他走過的的歲月,回憶他曾經有過的親人,費遠鍾給他打招呼,他也沒聽見。費遠鍾走到他面前去,敬給他一支煙,說:"新年好。"他這才活過來,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用雙手接了。費遠鍾說:"我以前到這裡來過,你還記得我嗎?"老者說:"記得,記得,你不是去找那個學生娃嗎?"費遠鍾說你記性真好,記性好,就證明身體好,身體好就是福啊。言畢,費遠鍾摸出打火機,給老者點煙,老者推辭,說這怎麼成啊!同時把煙含在嘴裡,湊近藍色的火苗。感覺不到風,但風自己在流動,火苗呼呼歡叫。好不容易把煙點燃了,費遠鍾說:"我還要進去看看,給你打聲招呼。"老者說你進去就是,打什麼招呼啊。

    剛進大門,從正對面緊閉的房門裡就傳出一聲銳利的慘叫。費遠鍾毛骨悚然,問守門的老者,老者說:"那是雜技團的。"費遠鍾說:"雜技團?他們今天都不放假?"老者說他們一年四季都不放假。費遠鍾又朝那邊望了望,但已經什麼聲息也沒有了,好像剛才的那聲慘叫只是他的幻覺。

    他定了定心,斜插著往矮樹林那邊走過去。

    他又站到了那幾棵小葉榕之間,朝下望。春節的前幾天就已立春,但真正的春天並沒到來,籃球場上的荒草,還是一片枯黃,不過仔細看去,它們不像以前那樣凌亂了,葉梢上流動著一層淡藍色的薄光。春天就是從光開始的。荒草旁邊的那排平房,有扇門開著,從那扇門走進去,就是鄭勝的家。屋簷低矮,費遠鍾看不見一個人影,但有聲音傳過來,叮叮噹噹的,一點也不瓷實。"我應該離開,或者下去,"費遠鍾這樣對自己說,"總之不能站在這裡,否則我就成一個偷窺者了。"

    這時候,他把自己分裂為兩半,一半往醫院外面走,一半往佈滿干青苔的石梯上走,往醫院外面走的那部分力量很強大,似乎容不得他猶豫,就拖著他走到了那片矮樹林裡。

    他是多麼看不起自己呀費遠鍾一直都在看不起自己。就說梁波那件事,聽莫凡宗講了,他當時只是震驚,只是急於給鄭勝的那篇作文一個可靠的分數,並沒有多想,回家之後,當妻兒都已經睡下,他獨自坐在書房裡,就把自己鄙夷到骨子裡去了。對梁波,可以說他一點責任也沒有,他沒有教過他,只是梁波讀高中的時候,費遠鍾上過一堂公開課,拉了兩個班的學生去階梯教室聽,其中包括梁波們班上,梁波覺得費遠鍾講得太好了,暗中佩服,上大學過後回母校玩,總不忘到費遠鍾家裡坐坐——不僅費遠鍾沒有責任,所有人都沒有責任,而且費遠鍾至少還對梁波勸誡過。可他知道,自己多的是敷衍,少的是決心,作為一名教師,對分明走到懸崖邊去的學生輕飄飄地勸誡幾句,就算功德圓滿嗎?許多時候,決心比什麼都重要,決心成就努力的深度。鄭勝念初中時被幾個社會混混兒打了,如果當時方瓊老師沒有那份決心,能夠把事情處理得那麼完美嗎?

    最近一些日子,不知有多少次,費遠鍾暗地裡把自己拿去與方瓊比,覺得自己在那個女教師面前,顯得多麼渺小,他時常設想,如果方瓊是文科七班的班主任,鄭勝心理上的病情會惡化嗎?李子江、郝思偉等人,會是現在的樣子嗎?他甚至都湧起這樣的衝動:去請方瓊幫他做一做那些學生的工作,特別是鄭勝的工作。當然,這僅僅是一種衝動。如果他真那樣做了,別人會怎樣理解他這一行為?自己班上的學生,卻要去請別的老師來做工作——何況方瓊還不是高三教師呢。她來到高中部後,跟以前的錢麗一樣,從沒教過畢業班,她教出的學生,成績基本上是中上水平,並不拔尖兒,她自己又不像錢麗那樣去爭,因此領導也就沒有讓她教畢業班的意思了——這在錦華中學是從沒有過先例的,別人會不會因此就把這當成是他無能的表現?再說,張成林不是特別提醒別去碰鄭勝心頭的那塊膿瘡嗎?要是你不僅自己碰了,還去請別人來碰,他該如何向張成林交代?

    考慮到這一系列的因素,費遠鍾打消了那種念頭。

    但此時此刻,他明顯意識到,自己對那些分明有了"問題"的學生僅僅勸誡幾句,只不過為了獲得自我安慰。

    他不敢去觸及一個學生的內心!

    費遠鍾在那片矮樹林裡站住了,站了不到半分鐘,他像跟誰使氣一樣,堅決地轉過身去。

    "我只是去看看他,並不是考察什麼,也不需要印證什麼,更不去給他增加壓力"

    石梯的中間部位,干青苔碎裂成小塊,兩頭卻是成片成片的,費遠鍾專門去踩那些片狀青苔,沉重的腳底下面,響起青苔的歎息。他使著力,每下一次腳都旋轉一下,直到把青苔碾為塵土。

    鄭勝的父親鄭高首先發現了他,但鄭高並不認識他,鄭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忙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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