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問題解決了,費遠鍾立即想到楚梅的事。只有為妻子調換了工作,問題才算真正解決。平時,他看到妻子守大門心裡難受,楚梅自己又會怎麼想?憑烙印識別駿馬,憑眼睛識別心情,妻子的眼睛總帶著憂鬱和寂寥。有時候為了讓妻子高興,費遠鍾回家後故意裝出很快樂的樣子。但這種假相維持不了多久。生活是具體而微的,生活的條條道路都是相通的,局部往往影響整體。
前幾天,兒子費小含早上收看NBA比賽的時候,費遠鍾很厲害地打了他,把小含的鼻血都打出來了;他之所以下這麼狠的手,主要是因為期末考試的時候,小含的數學沒考過伍茜茜,平時比伍茜茜高出很多的語文,這次竟只高了可憐的一分!小含放寒假的當天,費遠鍾就去給他買了本練習冊;學校已經發了一本寒假練習冊,收假的時候是要交的,費遠鍾讓他除了做完那一本,還要做完這一本,兩本都做完了,還得抽空專門補一補數學。要完成這些任務,再加上練琴,不像放假前那樣每天上下午包括晚上都用功,根本就做不到。可小含卻要收看比賽呢!因為是假期,他似乎就覺得自己有理由大明其白地看電視了。那天比賽播得早,早上七點鐘就開始,他六點半過起床,洗漱完畢就把電視打開。費遠鍾氣得不行,接連扇了他好幾個耳光。楚梅見兒子流了鼻血,把他推進衛生間,手上沾上涼水,拍他的脖子。拍著拍著,楚梅的淚水下來了,對兒子說:"反正我們娘兒倆沒人喜歡,我們離開這個家算了。"
這句話,費遠鍾聽得清清楚楚。
當然,楚梅並沒有帶著小含離開這個家。她能往哪裡去呢?住到娘家去?那是不可能的。楚梅的父母在北城,北城作為老城區,除個別的"高尚住宅區",什麼都是狹窄的,父母住的那套房子,修於上世紀七十年代,只有五十來平方米,仿照前蘇聯"火柴盒"建築模式,人只要坐在客廳,就能聽到每一個角落裡的聲音,即便躲進廁所,歎口氣別人也聽得見;或許是因為一輩子都修鐵路的緣故,父母的嗓門都大得出奇,家裡普普通通的交流,也像是吵架,小含怎麼能安下心來做作業和練琴?
正因為妻子沒有帶著兒子真正離開,使費遠鍾愧疚,覺得對不起妻子。這種愧疚是經常性的。現在,他想念亡妻的時候已不那麼多了,偶爾想起來,也迅速掐斷。他覺得過多地想念亡妻,對楚梅不公平。
但僅僅這樣遠遠不夠。他希望趁熱打鐵,盡快跟領導談一談,把楚梅的工作換掉。課補完就要過春節,寒假時間又那麼短,最好是高三還沒放假的時候,就把事情做成。只要不當清潔工,不當收發員守大門,幹什麼工作都可以。
這件事,當然只能找冉校長。人事權在冉校長那裡。去找冉校長之前,費遠鍾想到一個問題,當初文顯慧是怎樣進了總務處的?楊樸又是怎樣去給冉校長談的?其實費遠鍾一直想知道,但他不願意主動問楊樸,他希望楊樸自己把其中的關節說出來。但他們私下聚會了那麼多次,楊樸和文顯慧從不把話題扯到那方面去,費遠鍾故意往那方面引導,他兩口子都沒把話接下去。這怪不得他們,因為每次聚會的時候,許三和劉慶瑤都在,許三那個話筒子,老是不聽別人說,不體察別人的心思,只顧自己說得高興,每次費遠鍾費心勞神地把話引到那方面去了,只等楊樸夫婦開口的時候,許三又一槓子插進來,把話題支到十萬八千里之外。
這一次,費遠鍾想單獨就這個問題,去請教一下楊樸。
不管怎麼說,在錦華中學,只有楊樸才稱得上他的朋友。
他晚上去了楊樸的家裡。楊樸也住在銀樓,只是跟費遠鍾不一個單元。費遠鍾爬上六樓,敲開了楊樸的門。他們正吃飯呢。楊樸的女兒前兩年就考進四川大學讀書去了,還沒放假,家裡冷冷清清的,客廳的頂燈看上去倒是花枝招展,有八個蓮花燈罩,但只有一個燈罩裡亮著燈泡,屋子裡很昏暗,費遠鍾跨進去的時候,有一種很古怪的、跨進了水池的感覺。他們吃得也相當簡單,因為燈光那麼暗,費遠鍾幾乎就沒看清桌上放了些什麼菜,但只有兩個碟子,連熱氣也不冒。楊樸說:"遠鐘,我兩兄弟喝幾口。"說罷就去找酒杯。
他平時不大喝酒,連酒杯撿在哪裡的也不清楚,去電視櫃裡翻來倒去也沒找到,只好等文顯慧出來。文顯慧見費遠鍾敲門,就躲進裡屋換衣服去了。楊樸特別喜歡打扮老婆,他自己一年到頭穿得灰不溜秋,給人的感覺是他從來就沒有換過衣服,但他有事無事都給老婆買衣服,不要說偶爾去成都、重慶開會,就是下縣城搞個什麼教研活動,他也要給老婆買件衣服回來;但不知是他不會買,還是文顯慧不管穿啥都不是那家人,她換得越勤常,穿得越花哨,看上去就越妖艷。在四川,"妖艷"這個詞是帶貶意的,指你本不是那個份,卻硬要往那份上貼。錦華中學的人是這麼看的,劉慶瑤也是這麼看的,只是劉慶瑤單用眼神表示她的態度,從不在口頭上評價;她的高傲不允許她隨便評價人。
楊樸沒說,但費遠鍾知道文顯慧是換衣服去了,因為她每次都要穿得花是花朵是朵地見外人。差不多過了十分鐘,她才出來。她穿了件費遠鍾從沒見過的短大衣,看來是這一兩天才買的:銀白的底子上,密佈著翠綠色的花團。她的眼裡閃動著光彩。出來後,就去櫥櫃裡找酒杯,但費遠鍾得抓緊談正事,就說:"我不喝酒,開始老楊找酒杯,我就說不喝呢。再說我已經吃過飯了。"
既然這樣,楊樸幾口把飯扒拉下去,嘴裡還嚼著,就過來坐在沙發上陪費遠鐘。
費遠鍾說:"老楊,我來是想跟你商量個事。我有個想法,就是給楚梅換個活做。"
楊樸端上茶杯,忽拉忽拉地把口漱了,又將漱口水吞下去,說:"本來就該這樣嘛。現在學生不好管理,一個女同志守教學樓,麻煩死人;再說晚上還睡在那裡,的確也不像話。"
費遠鍾說:"我就是想來問問你,這話怎麼給冉校長說?話說不周全,冉校長不一定同意。"
文顯慧在餐桌邊說:"冉校長那人,做事憑的是個心情。"
楊樸說對,他真是那樣的人。言畢給費遠鍾遞煙,費遠鍾不要,楊樸自己點上了。因為癮大,他抽煙特別餓癆,一口下去,半支煙就變成了白灰。
費遠鍾說:"顯慧一上班就被安排到了總務處,你們當時找冉校長的時候,他遇到了什麼喜事?"
文顯慧把筷子在碗沿上磕了幾下,將一根洗菜時沒理乾淨的草葉除掉了,說:"什麼喜事也沒有,全看你的運氣,是不是楊樸?"
楊樸說是,全看運氣。
文顯慧接著說:"我經常給楊樸講,楚梅啥都好,就是運氣不好。"
這句話是有所指的。不是指楚梅的工作不好,而是指她的第一次婚姻。楚梅不就嫁了個推銷員嗎,可學校一直有人傳,說她嫁的不是普普通通的推銷員,而是一個富翁。楚梅跟推銷員結婚後,守著一套兩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像守著一口巨大的活棺材。最初一段時間,她坐下來想的只是他,像古代那些望夫歸來的婦人,站在窗口,任月下西樓、旭日東昇。她熬不住這種寂寞,希望有個孩子,可他不給她孩子,他以很鄙薄的口氣對她說:"你為什麼這麼老土呢,現在的女人,為不生孩子,還去廟子裡燒香磕頭呢!"他是怕孩子拖累了自己,他鍾情的是財富,不是妻子,更不是孩子。他那麼有錢,卻從不把錢交到妻子的手上。這讓楚梅漸漸明白,自己守住的,很可能是一個空殼,哪怕她依然站在窗口想那個人,她想的那個人卻變得越來越縹緲了,他回來的時候,她已經很難激起心靈的顫動。對此他深懷不滿地說:"是你這麼伺候人的嗎?你以為把該做的事做了,就叫伺候人?關鍵是臉色!懂嗎?臉色!"據說他當初之所以看上楚梅,就因為楚梅地位卑下,可以行使他支配人的權力。總而言之,楚梅跟那個人離婚,並不是楚梅首先提出來的,而是被蹬掉的。
這種傳言,費遠鍾開始並沒聽到,可有人竟然來問他這是不是真的。問他的人就是文顯慧。儘管兩家人關係不錯,但費遠鍾當時差點堵得回不過氣來。自己妻子以前的婚史被人傳,被人問,怎麼說也不是一件讓人舒服的事。費遠鍾知道那是假的,可一度時期,他也把它想像成了真的。當妻子為錢的事苦惱的時候(比如請客之後一筆一筆算賬的時候),費遠鍾會想:她這樣做,是不是在以一種特別的方式抱怨生活?她的前夫雖然沒把財權給她,至少用度上不會缺少,更不會因為花幾十塊錢請了一次客,就把油錢菜錢天然氣錢全都計算出來。這種陰影,在費遠鍾心裡籠罩了很長時間,直到他確信,那段婚姻早就在妻子心目中死亡,甚至她根本就不認為自己有過那段婚姻,費遠鍾才從陰影裡掙扎出來,不管別人怎樣傳,他也就無所謂了。
但此時此刻,文顯慧說的那句話,還是讓費遠鍾心裡發梗。
"當然囉,"文顯慧又說,"楚梅嫁給了你費遠鐘,算她撞大運了。"
這話更讓費遠鍾梗得慌。開始說楚梅"啥都好",而這句話的意思,分明是說她並沒有那麼好,連嫁給他費遠鍾都是撞了大運。
費遠鍾說:"顯慧看你說的,我哪裡配得上她,其實我根本就配不上她。"
"你有這想法,所以我才說她撞大運呢!"文顯慧說。她的嗓音跟侯春差不多,像個男人。
"楚梅人好,遠鍾人也好。"楊樸說。
"不好的話,我們兩家人哪能走得這麼近呢?"文顯慧的口氣顯得很親暱,但聲音還是那麼大。
費遠鍾不想再坐下去了。他發現,他和楊樸與文顯慧之間,事實上早就沒有多少話說。
當天晚上,費遠鍾就去了校長室。還好,校長室只有冉校長一個人,連秘書也不在。
見費遠鍾進去,冉校長笑瞇瞇的,笑得眼睛幽藍幽藍的。
按文顯慧和楊樸的說法,冉校長辦事全憑心情,看上去他今天的心情就很好。
費遠鍾還沒落座,就單刀直入,他說冉校長,我想跟你說個事。
冉校長說坐吧坐吧,有什麼事坐下說。
費遠鍾在冉校長對面坐下了,說:"冉校長,我想能給楚梅換個工作。"
冉校長很吃驚:"現在她不是很好嗎?"
費遠鍾說:"是,我也覺得很好。全靠冉校長,要不是冉校長,她還在當清潔工。謝謝你啦冉校長可是我又覺得,她一個女人,晚上睡在教學樓裡很不放心。"
冉校長笑了笑:"是這樣啊,沒事的沒事的,教學樓大門槍也打不穿。"
費遠鍾一時找不到話說,像個初出茅廬的人,只是眼巴巴地望著冉校長。對他而言,向領導提要求的確相當難。為妻子的事,他曾經向陳校長提過要求,還從沒向冉校長提過,把楚梅由清潔工變成收發員兼門衛,是冉校長主動提出來的。
冉校長又說——這回他沒笑,說得很認真,很懇切:"你說楚梅昨上睡在教學樓不放心,這個我也承認,雖然教學樓的門窗都重新裝過,的確很安全,但再安全,畢竟是孤立的,不放心很正常。但是費老師,是這麼回事,常淑芬(教學樓另一門衛)也是個女人啦,如果只把楚梅換了,不換常淑芬,人家就會有意見;把兩個都換了吧,你也知道學校的情況,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你數數,這學校還有多少人沒找到活做?你扳好幾遍指拇,也數不過來;而其中的有一些人,早就應該安排了。就說周世強家那侯春吧,該不該安排?周世強那人,就是小氣了點,其實他教書真沒說的,水平在那裡,又相當負責任,可實在沒辦法,僧多粥少,照顧不過來。他在家裡開食店,還強收學生的伙食費,這事情你們老師知道,我們當領導的也知道,為什麼沒過問他?就因為顧慮到學校也有虧待他的地方。另一方面,那些有活幹的人,好多都已向我提出換工作,就連朱瑩也嫌自己工作不好呢!"說到這裡,冉校長向費遠鍾擠了擠眼睛,又才接下去:"費老師,你是我們的骨幹教師,你的要求我不可能不考慮,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一下,讓楚梅暫時幹著,只要一有機會,我就會把她考慮進去的。我退休還有幾年時間呢,你怕什麼呢!"
話都到這個份上了,費遠鐘的確不能再說什麼。他說好,冉校長,我聽你的!
冉校長把手伸過來,費遠鍾握住了。
他說的那句話,還有他跟冉校長握的那一下手,都顯得很激昂,但他走出校長室,才發現實際問題並沒有解決,楚梅還要站在教學樓門口,受學生的氣,並讓他進進出出的看著彆扭。
回家之後,他提也沒提找過冉校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