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12章  (2)
    對這種公然的蔑視,朱敬陽並不計較。事實上,他和莫凡宗兩人都從爭論和相互蔑視中獲得了某種快樂,甚至可以說是友誼,這種友誼比如履薄冰似地維護起來的友誼牢固得多。他把筆放下了,整個身體都轉向莫凡宗:"那你說來我聽聽?"

    但莫凡宗沒有說。他現在不想多說話。

    "到底有妹夫在英國留學,接受了西方自由主義思想,"朱敬陽含譏帶諷,"但是,一個懷孕的女學生都不該除名,請問還有誰該除名?照你這麼搞下去,每所中學都必須附帶辦幼兒班,還要辦小學,這樣便於解決中學生的孩子上學不便的難題。"

    辦公室裡笑聲四起。連從不參與爭論的陳老先生,還有總是充當"涼水"的楊樸,也短促地笑了幾聲。

    莫凡宗明顯對這種笑聲很厭惡,他說笑什麼笑?你們只知道笑!

    朱敬陽說到他妹夫,徹底壞了莫凡宗的心情。他最近在辦公室很少說話,並不是費遠鍾認為的那樣在暗中使勁兒——莫凡宗本來跟費遠鍾一樣,也跟絕大多數中學教師一樣,根本就不是貪圖享樂和敷衍了事的人,他一直都在使勁兒——而是他妹妹的身體越來越不好。近些日,妹妹暈倒得越來越頻繁,雖然父母跟妹妹住在一起,但妹妹的女兒剛上小學,事情很多,父母年事已高,也幫不上多少忙;關鍵是她身體裡到底出了什麼變故,得有個說法,不然今天暈倒明天暈倒,總不是個事,去醫院檢查吧,醫生根本就不問你情況,直接就讓你上這樣機器那樣機器,一聽這話妹妹就不幹,她說現在的醫院,得個感冒也讓你做CT,我可沒那麼蠢!其實她是惜錢,她丈夫是自費留學,那筆花銷不是鬧著玩的。

    他不說話,朱敬陽就覺得很沒有意思,非要他給出個理由不可,他說老莫,你今天不給出個理由,你就是下軟蛋,今後你就沒有資格在我面前嘮叨!

    莫凡宗被撩撥得激動起來,停下手裡的活,說:"她那樣做當然不對,但那是一種抗爭的方式你懂嗎?就像有一段時間學生全都去迷金庸,金庸的書真有那麼好?我看未必,他們之所以迷金庸,是因為金庸在書裡製造了一個另類社會,在那個社會裡,人們升天入地,想幹啥就幹啥。這就是逃避,說嚴重點兒,就是抗爭。抗爭什麼?當然是抗爭高考!前些天我看一個電視報道,去年,還有十多天就高考的時候,某個地方一個孩子的母親被車撞死了,為了不影響他考試,整個家族成員包括朋友、鄰里,都對他隱瞞母親的死訊,他考試完畢,母親自然早就火化掉了。分數下來後,那孩子上了重點錄取線,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對他母親的亡靈最大的安慰。但我看了之後卻覺得恐怖,覺得悲涼!孔夫子說做人要'慎終追遠',而那故事中的孩子,連母親的遺容也不讓看上一眼,就因為有一場考試,就因為大家都往一條道上擠,都帶著病態的熱情去喜愛那幾個阿拉伯數字!"

    朱敬陽不以為然:"當那種熱情——哪怕是病態的熱情——消失之後,就更加沒有希望了。大家往那條道上擠,不是擠上去偷盜搶劫、殺人放火,而是擠上去接受高等教育,這種結果至少是讓人放心的,這證明我們有向社會的上流和中流奮鬥的願望,等這種願望也消失了,大家都甘居下流的時候,那才是悲哀!而今在某些地方,不是出現新的讀書無用論了嗎?他們算算讀書的高昂成本,再想想大學畢業後又難以找到工作,於是乾脆不讀書!你掂量掂量,這兩種情況,哪一種更可怕?"

    莫凡宗沒再接腔。辦公室裡清淨得異樣。

    挑起這場爭論的周世強,對突然清淨下來的環境似乎很不習慣——不是不習慣,而是他覺得,在這場爭論中好像是莫凡宗輸掉了。他希望莫凡宗從新的話題中贏回來。那次朱敬陽少發給他五十塊錢,還說了那麼難聽的話,使他一直耿耿於懷。

    周世強說:"那個女生遭就遭在互聯網上,互聯網那東西,把世界擴大了,但危險性也增加了。"

    誰也沒有搭理他的話,他只好說:"凡宗,你認為呢?"

    莫凡宗淡淡地回道:"互聯網不是把世界擴大了,而是縮小了,它讓人們把複雜的現實世界丟掉,只跟自己喜歡的人交往。"

    下課鈴響了。鈴響的同時,就聽到走廊上傳來爭吵的聲音。

    26

    是張成林和田心芳老師在吵。

    其實不是在吵,而是張成林在斥責,田心芳在小聲地申辯。那個女生走掉之後,張成林去各個年級轉了一遭,讓大家不要議論,更不要在學生中傳播,他覺得現在的學生學英雄難,學壞人則是沙地裡拔蘿蔔,一帶就走。那個女生突然消失了,自然要給班上的同學一個解釋,理由很簡單:她病了,休學。張成林就是這麼給她班主任交代的。長時間以來,她的確像個病人,一陣子不停地嘔吐,大多數時候臉色蒼白。張成林最後到了高三年級,剛上樓梯口,就看到田心芳站在那邊的教室外面聽課。這些天天氣一直都很暖和,教室門沒有關,田心芳雖然盡量隱藏起來,但為了聽得清楚些,又下意識地朝門邊靠,裡面的教師和學生,只要眼光朝外一溜,就很容易發現她那件老是穿在身上的黑呢大衣,就不可能不分心。張成林看到她的第一眼,心裡就鼓起一個包,硌人。以前,你站到其他年級教室外面聽課,不說你也就算了,怎麼現在跑到高三來了?幾年來,田心芳跑到高三的時候確實少見,高三固定的都在六樓以上,田心芳所謂身體不錯,也是跟她同齡人比,何況還有條蹶腿,年輕時不礙事,現在就礙事了,爬那麼高的樓層還是困難的,今天她大概心情很好,偏偏到了六樓,偏偏又被張成林發現了。

    張成林當場就想過去把田心芳趕走,但他害怕一說話被教室裡的人聽見,影響了教學。都到什麼時候了,一分一秒,都是與分數聯繫在一起的。他看了看表(現在許多人帶著手機,就不戴手錶了,而張成林睡覺的時候也不把手錶摘下來),還有五分鐘就下課,於是他站在樓梯口的廊子上,忍耐著。看上去,他面朝校園之外,望著巴河,望著野火坪上的工地,其實他的心拴在了田心芳的身上,他時不時回過頭,望一眼田心芳。田心芳蒙著嘴在笑呢,有時還抽一下肩膀呢!那邊廊子上站著個大活人,田心芳抬眼就能看見,可以她根本就沒有發現張成林。張成林心裡的那塊包越鼓越大,裡面裝著的全是氣。

    下課鈴一響,他就大踏步朝田心芳走過去。

    "田老師,"他說,"請你以後別來學校了。"

    田心芳有些懵。那時候,她正處於極度的幸福之中。她是在文科五班外面聽課,也就是錢麗班上,錢麗正上英語,田心芳雖是物理教師,念大學攻讀的也是物理專業,但她的英語水平是比較高的,年輕的時候,她在另一所學校教書,當時缺英語教師,她還帶過差不多兩年的英語課。如果不是現在的發音跟她以前學的發音有了很大不同,她還可以教英語課。她是帶著挑剔的目光來聽錢麗這堂課的,因為錢麗好幾年來給人的印象就是教書不行,但她聽著聽著,覺得錢麗講得真好,她抽肩膀的時候,就是她感到吃驚的時候。後來她陷入幸福之中,是因為快下課時,錢麗提了一個問題,抽張永亮起來回答,中學生回答英語老師的問題,往往一大半用的是中文,可張永亮說的全是英文,嘰哩哇啦的,說了一大串!田心芳不知道,張永亮的英語是全校最好的,甚至可以說是整個巴州市中學生中最好的,從高一開始,他就自費訂閱英語報紙,篇幅很長、文法複雜的文章,他能夠做到邊看邊譯——多麼了不起的學生啊,田心芳幸福得渾身戰慄。

    可就在這時候,張成林卻叫她以後別來學校了。

    當她反應過來,說:"張主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清楚得很,"張成林說。

    "可是我不清楚啊,我人老了"

    "人老了就在屋裡待著吧,何必這麼跑來跑去的呢。"

    田心芳艱難地吞了口唾沫,說張主任,你們不返聘我,我站在外面聽聽課也不行嗎?

    她的聲音很小。

    張成林看她那樣子,也覺得怪可憐的,語氣和緩了些:"也不是說不行,但你不能常常來,尤其是不能到高三來,你這是干擾教學秩序你知道嗎?"

    "我干擾教學了?"

    "這不是明擺著的嘛!"

    田心芳動了一步,那條蹶腿往下一低,差點倒下了。

    "張主任你說我干擾教學,冉校長可沒說過這個話。你不讓我來學校,我找冉校長去。"

    這句話可把張成林惹火了:"好好好,你去找冉校長。冉校長早就想給你打招呼了,你還找冉校長!你去你去,看冉校長會不會專門給你設把椅子放在教室外面。"

    田心芳站立了片刻,扶著欄杆,蹣跚著下樓去了。以往下樓,她從沒扶過欄杆。

    她沒有去找冉校長,直接回了家。從那以後,她沒再來過教學樓,學生做課間操的時候,她會站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偷偷地瞧上幾眼。她的身體迅速衰老下去,沒過多久,連出門也困難了;她住在銀樓,與大操場隔著一幢杏樓,因為出門困難,學生做課間操她也不能看了。又過些日,老師們聽說,田心芳老師得了老年癡呆症,別的親人都不認識,只認識女兒,可她卻把女兒叫姐姐

    張成林跟田心芳爭執的時候,高三年級組的教師全都聽到了,但沒有一個人出門去,即便是想出門上趟廁所的,也忍住不去。出去怎麼說呢?站在哪一方呢?左右為難,乾脆不打照面算了。

    把田心芳打發走,張成林進了年級組,火氣還非常大。他親自去關了前後門,問:"高二那個女生的事?你們聽說沒有?"

    周世強說:"聽說了。剛聽說。"

    "誰也不准議論!也不能給學生講!要是這件事傳出去,那些正愁找不到新聞的報紙就要胡寫一通,影響我們學校的聲譽。誰傳出去了,誰負責!"

    辦公室裡鴉雀無聲。朱敬陽、周世強和莫凡宗三人,這時候打心眼感謝田心芳,要不是田心芳在那裡,張成林肯定就提早進了辦公室,肯定就會聽到他們的議論。

    因為張成林在這裡,下節課的鈴聲響起之前,大家都沒進教室裡去,直到預備鈴響,有課的老師才站起來,跟張成林打了招呼,出了辦公室。

    費遠鍾是自己班上的課,他把課題都板書上了,才聽到門口呼了聲報告。

    是戰小川。

    費遠鍾進教室就開始板書,並注意到教室裡缺了個人。

    "怎麼才來?"

    戰小川一隻手捂著嘴,他說我剛才牙齒痛,我跑到醫務室弄了點藥。

    費遠鍾說現在還痛嗎?

    戰小川說現在好了。

    費遠鍾揮了揮手,讓他進來了。

    戰小川不是牙齒痛,他是利用下課時間跑出東大門,在校園圍牆外一棵梧桐樹下跟他母親會了面。在那裡,他跟他母親鬧得很不愉快,他是在他母親還沒把話說完的時候就跑回學校來的。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