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11章  (2)
    那邊傳來怒罵聲。是覃月娟在罵他。覃月娟見到一個人影,那個人影就把她抽了一鞭子,使她迅速從地上爬了起來。煤渣路旁邊,是印刷廠自己開闢出來的兩塊小小的菜地,覃月娟的水桶橫躺在菜地裡。覃月娟的罵聲就是在他下菜地抓水桶的時候起來的,罵得非常難聽,邊罵邊去奪他手裡的水桶。他不放,覃月娟挖爛了他的手背,那些張開來的、被抓爛的皮,開始慘白慘白的,很快變成了鮮紅的秋草。當他擺脫了她,就大踏步朝食堂外的水管走過去了。他接上滿滿蕩蕩一桶水,滴水不灑地提到了女廁所外邊的水泥地上。

    是什麼力量使他變得那麼固執?同事們都說,是因為他走到那一步了,如果被罵了回來,就太沒面子了。但他不是這樣想的。之前,他從沒敢正眼看過覃月娟,今天他終於近距離看到了她的眼睛,那雙打了淡青色眼影的眼睛是多麼悲傷和孤獨。她的悲傷和孤獨讓他變得固執起來。

    那天下午上班的時候,覃月娟還沒有饒過他,一直嘰嘰咕咕的,說他狗咬耗子多管閒事。有的男同事幸災樂禍,大多數人為他抱不平,覺得覃月娟太不識好歹,太過分;女同事們同情他,悄悄對他說:"你又不是死人,你就任那個瘋婆娘罵?"他什麼也沒有說。

    當他再一次看到覃月娟提水的時候,他又走了過去。這一次就沒有人同情他了,說他是賤脾氣。這一次,覃月娟雖然很不情願,卻既沒罵他,更沒抓爛他的手。

    此後,他每次看到覃月娟提水,都去幫忙,這樣過了些天,覃月娟要洗澡,就主動來找他幫忙了。又過些日子,他們把飯打來,兩人竟然坐在食堂最角落的那張桌上,一起吃了;隨後不久,他們把飯和菜打到一個盒子裡去了

    他一直沒對別人說過,在他們的洞房花燭夜,覃月娟也跟她徹底離家時那天一樣,突然放聲痛哭。這是非同一般的哭聲,從四處瀰漫開來,使他摸不著頭腦,同時也把他推得很遠很遠。這個他自認為已經熟悉起來的女人,變得是那樣陌生。比陌生人還陌生。正當他無所適從的時候,女人又死死地抱住了他。她的體內藏著一枚令她痛苦的病毒,她要借用他的力量把它趕走。這些,女人自己知道,但他不知道。他以為是女人終於接受了他。後來,他們生下了鄭勝,他像所有過日子的男人一樣,兒子一出生,就把未來看得明明白白了:把兒子養大成人,然後自己老去,老婆也跟著自己老去。

    養育兒子的過程,還有夫妻倆共同老去的過程,就是人生,雖然肯定有一些不如意,但大家都是這麼過的,他甘願領受,無話可說。他到底不懂得自己的女人,他女人相信,如果自己不幸福,別人就不可能幸福;她也從兒子身上,還從同事和周圍熟人的身上,看到了她的未來,正是這明明白白的未來讓她恐懼。她要打碎那種未來,不讓它得逞。更何況,她體內還藏著一枚令她痛苦的病毒呢!這枚病毒既是那個把她毫不憐惜地蹬掉的前任男友,也是她受到傷害的自尊心。她幾乎是在結婚的同時就發現了,他——她的丈夫鄭高,根本不具備幫助她把那病毒趕走的力量。他們在黑暗裡行走,卻從來沒有並肩前行。

    而鄭高是看不到這些的,他用自己的全部努力,去營造一個家,為妻子,為兒子,他哪裡知道自己越是努力,越是暴露了他的無能。在覃月娟的眼裡,他是多麼卑瑣,多麼無能啊!他的卑瑣和無能,又給她帶來了多麼深重的不幸啊!——但他看不到這些。他把她對他表面的依賴當成了她的整個世界

    24

    鄭勝希望他現在不是高三的學生,而是高一的學生,那麼他就有足夠的時間修復自己,從頭再來。可是,班主任費遠鍾已經利用課間十分鐘在講下學期分班的事了。

    這樣的事情,每個學生都知道,連續好多屆都是這麼幹的,但正如高三教師開動員會一樣,知道了也要講。這是戰場上的鼓聲。不過今年還是有很特殊的情況。往屆分班,進高三之後各次摸底考試成績佔百分之六十,最後的分班考試佔百分之四十,今年不是這樣了,今年完全以分班考試為準。之所以有這樣的重大變革,是為了完全與高考接軌。高考就是一錘子買賣,它可不看你的平時成績。

    "這樣做除了與高考接軌,"費遠鍾說,"另外就是想給在前面考得不好的同學一個機會,把被埋沒的金子從沙子裡刨出來。"

    說完這句話,費遠鍾把鄭勝盯了一眼。

    如果按照往年的規矩去排定,鄭勝還真不能夠分到火箭班去。他這幾個月考得實在太差了。一個肩負著奪取狀元重任的學生,怎麼能不進火箭班?當然,鄭勝現在的表現已經很好,但還是不穩定,近期,各科都考過不止一次,他一會兒考第一名,而且把第二名甩出很遠,一會兒又進不了前十,最糟糕的一次是考英語,竟落到了七十名之後,錢麗把他叫到辦公室,訓了他很長時間。

    錢麗訓學生,有她自己的語言,她以前教高一的時候,有個成績很不錯的女生喜歡打扮,剪了個碎發,臉蛋上還搽了淡淡的胭脂,錢麗便從家裡拿了方鏡子去,硬把鏡子塞進那女生手裡:"照,給我照,你自己看看像個什麼東西!你以為你長了個俏臉嘴兒就怎麼啦?俏臉嘴兒是爹媽給的,不是你自己的!那些有出息的人,根本就看不到自己長了個俏臉嘴兒,只有那些歌舞廳的小姐,才成天在臉嘴兒上用功夫!"這幾句話說下來,女生把鏡子扔掉,跑出了辦公室,並且從此再沒來上學。她在家休學半年後,才轉到了巴人中學,不過成績相當差了。為此,女生的家長找錢麗說了很多話。錢麗也為那女生心痛,心痛得好些天吃不下飯,勉強吃下一點,稍不注意就嘔吐出來;可是她想不通啊,她所做的一切,不都是為學生好嗎?不都是想把學生從邪路上拉回來嗎?——她那天訓鄭勝同樣有自己的語言,她說鄭勝哪,你知不知道你是怎樣滑到今天這個地步的?不是別的原因,是你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沒過高考那一關,誰也不是金包卵!

    鄭勝以前就考得不好,現在又來個七十名之後,算平均成績對他就相當不利。但怎麼能放棄他呢,那些知識,他並不是沒學懂,只是不經心,給人的感覺是,他想考好就考好,不想考好就不考好,只要他想考好,錦華中學誰也不是他的對手。正基於此,才把戴狀元頂子的任務交給他。也只能交給他,胡昌傑、丁暉、張永亮等等錦華中學的尖子生,都比不上德門中學的於文帆,只有靠鄭勝靈光閃現,去跟她短兵相接。

    費遠鍾看鄭勝的那一眼,鄭勝注意到了,把頭低了下去。

    緊接著費遠鍾又補了一句:"這個機會也不是白得來的,是全體老師從高三領導小組那裡爭取來的,大家要知道珍惜。"

    這"大家",差不多就指鄭勝一個人,鄭勝也意會到了。

    他把頭埋得更低。他不是故意把頭埋下去的,只是由於頭太重。他的頭成了一塊麻布,被浸入水裡,越來越濕,也越來越重。

    "我希望,"費遠鍾說,"我們班的同學,全都進火箭班。"

    這幾乎等於一句廢話,因為那是不可能的。聽了老師的話,那些肯定進不了火箭班的學生,心裡難免惆悵和傷感。高中還沒畢業,他們就要與一些人和事分離了,有一些東西,已注定沒有他們的份,他們再也沒權利參與了。

    費遠鍾走到胡昌傑旁邊,下意識地看了他的耳朵背後,當然,他沒有在胡昌傑耳朵背後看到從菜市場裡生長出的白霉,但他身上還是有菜市場的氣息,也就是說,他晚上可能還在幫母親守攤子。費遠鍾想到鄭勝去學生宿舍住宿的那筆錢,雖然沒直接發到鄭勝手上,但既然張成林說了那個話,現在鄭勝又離開了,胡昌傑補住進去,應該沒有問題。他猶豫了片刻,說:"胡昌傑,只剩最後幾個月時間了,如果讓你住到學校來,有困難沒有?"胡昌傑笑了笑說:"困難是沒有困難算了吧費老師。"說罷他的臉就紅了。費遠鍾一想,這麼多年來,他都在家裡過,猛然間住到學校來,不一定能習慣,也就沒說什麼,去了徐奕潔身旁。徐奕潔將遮住眼睛的劉海抹了一把,以為費老師也要問她住不住校,裝出很嚴肅的樣子望著老師說:"費老師,我爸爸媽媽住校,我不住校。"惹得一個班哄堂大笑,費遠鍾也笑。徐奕潔自己更是笑得不行,脖子上帶著網眼的白圍巾都被她的臉照紅了。

    在徐奕潔的笑聲裡,滿含著對父母的疼愛。在她年紀還小、父母還很年輕的時候,就完成了關於愛的輪迴。

    這時候,費遠鍾忽然靈機一動:他要給鄭勝換換位置。他拍了拍徐奕潔身邊的丁暉說:"丁暉,你願意坐鄭勝那裡嗎?"丁暉本來不想換座位,但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不換,又怕人家笑話他捨不得離開徐奕潔,就說:"費老師,我隨便。"

    費遠鍾說好,那你就跟鄭勝換一換。

    鄭勝跟徐奕潔坐到一張書桌上來了。費遠鐘的意圖,是想讓徐奕潔的快樂、熱愛和信心去感染鄭勝。費遠鍾相信,陽光總是照耀人的,而徐奕潔渾身都是陽光。但他不知道,鄭勝的世界早已經破碎,他已經無法理解這個世界的秩序,也很難吸收這個世界的陽光。更何況陽光再廣大,總有一些角落是照不進去的。鄭勝的世界裡充滿了碎片,他透過裂縫,看到了另一個世界朦朧的幻影。只要下課,只要不上廁所,他就走到教室窗口,望著樓底下的景象。那裡沒有別的,從建校以來,那裡就是一段水泥路,現在依然如此,但鄭勝偏偏看到了異常豐富的奇觀:許許多多的人,許許多多的車,都正往那裡圍聚,驚慌失措的喧嚷聲直干雲霄。當上課鈴響,這些幻影才消失,碎片暫時合攏,成為一個整體。但只要一下課,他又朝窗口走去。似乎不是他自己在走,而是有人在推他。那個人藏在他的脊骨裡,長著一雙堅強有力的手。

    他多麼希望除掉那隻手,可是他被它牢牢地卡住了

    位子調整完畢,費遠鍾正要出教室,都走到教室門口了,背後突然想起狗叫聲,汪汪汪的。誰的手機短信來了。班上許多人都帶著手機。你不可能不讓學生帶手機,就像不可能阻止他們穿名牌一樣。但學校有規定,上課時間內,包括課間十分鐘,學生必須把手機關掉,否則發現一個收一個。話是這麼說,真正被沒收的,幾乎沒有;即使暫時沒收了,過兩天也就還回去。那可是手機,而不是一本書,或者一個作業本。費遠鍾惱怒地轉過頭,大聲說:"我知道是誰的,這回沒收了,真就不還了!對那些實在不自覺的人,只有這個辦法!"其實他並不知道是誰的手機響了,班上同學的手機設置的都是彩鈴,有雞叫狗叫蛐蛐叫,以狗叫的居多。

    大家都把頭埋在書桌上,做出認真學習的樣子。費遠鍾出去了。

    這時候,戰小川才偷偷察看。

    短信是他母親發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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