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10章  (2)
    主任的激動讓費遠鍾得到極大的滿足,他語不成句地說:"我有個朋友在《巴州教育導報》,這是他們總編剛從省上搞回來的。"

    "好,好哇!老費,真是感謝你呀!"

    費遠鍾說看張主任你說的,感謝什麼呀。

    "我馬上去複印,"張成林說,"馬上傳達下去。"

    可一想,複印機在辦公室主任那裡,辦公室主任已經下班了。要是別人,肯定要等到明天一早再說,但張成林不會,他把桌上的話機往自己面前一扯,就給辦公室主任撥電話。

    號碼還沒撥完,下課鈴就響了。這實在是沒辦法了,因為高三教師要送學生回寢室,督促他們睡覺。張成林有些氣惱地搖了搖頭,說:"好的老費,我們一同下樓去。"

    張成林的步子本來很快,可今天他走得特別慢,站在走廊上跟費遠鍾說悄悄話,直到學生的大部隊離開了,教學樓安靜下來了,才往樓下走。今晚又輪到楚梅值班,但費遠鍾正聽張成林說話,連往傳達室也沒看一眼。他們一同穿過大操場,就該分手了。張成林住在紅樓,大操場西面,有一段青石板路,直接通向紅樓,石板路的縫隙間,長滿了淺草,看上去就別具一格,很有品位。當張成林朝紅樓走去的時候,費遠鍾進了小操場,去學生宿舍,從學生宿舍出來,他再回銀樓的家裡。回家的這段路上,沒有青石板,沒有淺草,只有硬生生的水泥地,因為與食堂鄰近,路上總是很髒。

    費遠鍾突然覺得心裡很空虛,突然有些看不起自己。

    22

    巴州市舉辦了一個動物化石展。其實也不是巴州市舉辦的,而是四川西部一個盛產動物化石的小城,將它們的寶貝用大車裝了,運往全國各地巡展。主要是恐龍化石,當然不是恐龍骨架,只是恐龍蛋,也就是橢圓形的、密佈著小孔的石頭。巴州城區沒有合適的展區,便將展區設在離城區五公里外的七姑洞內。七姑洞有兩個足球場那麼大,位於巴州城南部,傳說某年月日,七仙女中最小的那個,曾下降凡塵,在那洞內與心上人談情說愛。若干年來,傳說僅僅是傳說,十餘年前,才有個商人靈機一動,將它開發出來,既供旅遊,也承辦筵席、接納會議,市裡各行各業的許多會議都是去七姑洞召開,會開完了,就跳舞、唱歌、洗桑拿,隨便一個什麼會,都要躲在裡面開他兩三天。當然,開發商深知不能浪費了那個傳說,情人節那天,在裡面開Party,搞派對,盛況空前的。

    承辦化石展這樣的事情,他們還從沒幹過,但成功的商人,一個想法就可以變成商品。他們自己觀看了那些化石,心想不就是些石頭嗎,巴州最不缺的就是石頭,誰會吃飽了撐得慌,跑這麼遠專門來看石頭?經過分析論證,覺得只有小學生才可能感興趣,而現在臨近期末,展期又只有一個星期,以什麼方式才能冠冕堂皇地把小學生拉過來?唯一的辦法,就是跟市教委掛上鉤。於是,主辦方和承辦方共同請市教委領導吃飯、送紅包,市教委一下子就覺得這是件大事了,下了紅頭文件,要求市區內數十所小學都必須去七姑洞觀展,因為這關涉到培養學生熱愛祖國、熱愛科學的品質問題。他們把文件是下了,但商家比他們更懂得平衡的理論,知道上邊擱平了,下邊照樣要擱平,否則辦起事來就會東拱西翹,每個學生二十塊錢的門票,他們給校方五元的回扣,這樣,校方的積極性起來了,也當成大事來抓了。

    時間安排得相當緊湊,巴州實驗外國語學校被安排在這天中午十二點至下午兩點之間,頭天晚上,楚梅去給兒子買吃的,因為學校說了,次日上午第四節課就要集合朝那邊走,參觀完畢回到學校繼續上課,因此午飯不能回家吃。每次兒子出外搞活動,比如春遊、秋遊,如果要自己帶吃的去,楚梅都相當為難。填飽一頓肚子,並不複雜,但同學們擠在一起,面對面地要把各自的東西亮出來,事情就變得複雜化了。買得太多,太好,花錢不說,也沒必要,太差吧,又怕虧待了兒子,主要是怕傷了兒子的顏面;同學之間是會互相交換的,東西太差,就沒人跟你交換,那是很尷尬的事。有一次楚梅看電視,裡面講到跟小含差不多大小的一個男孩子,學校組織出去秋遊,他的同學都帶著大包小包的吃食,而他呢,只帶了兩個饅頭和一瓶白開水,他一點也沒覺得丟面子,當著老師和同學們的面,大大方方地把饅頭拿出來啃,啃幾口,再灌一口水。楚梅覺得這孩子真有出息,很感動,淚水咕嚕嚕地往外湧,直到那個節目播完了,她進廚房做飯,淚水也沒止住。感動是一方面,更多的卻是為那孩子心痛,心痛得幾乎就拿不穩菜刀。說什麼她也捨不得讓小含去遭那份罪。

    楚梅問兒子:"你們平時搞活動,是一個班在一起還是全年級在一起?"

    費小含說不一定,有時是一個班,有時是一個年級。

    楚梅心裡想的是伍明西會給他女兒買什麼,如果全年級同學都在一起吃,作為同一所中學的子弟,他女兒和小含說不定會交換吃食,要是小含的太差,他女兒回去肯定會說給父母聽的。

    這時候費遠鍾也在家,楚梅讓費遠鍾拿個主意,而費遠鍾心裡正煩著,大聲說:"不就是出去吃頓飯嗎,能填飽肚子就行,未必還要帶上龍肉?"

    楚梅愣了一下,自己出門去了。她把時下孩子喜歡吃的零食買了一大堆,幾乎把一個小馬桶包塞滿了。費遠鍾看了一眼,什麼也沒說。他跟妻子的想法是一樣的。

    誰知道,由於時間實在太緊張,老師讓學生們在車上就吃午飯。費小含沮喪透了。車上不准亂跑,只有坐在同一排的人才知道他有那麼多、那麼好的東西。不過,回到學校之後,小含利用課間把東西都分給同學們吃了。給同學們分發的時候,小含非常驕傲,小學讀了五年多,他還沒有這麼大方地給同學分過東西吃。這種驕傲已經不關涉面子的事了,而是跟同學建立友誼的一種方式,一種內心的滿足。

    放學回家,楚梅首先看了兒子提回的馬桶包,見癟癟的,說:"都吃完了?"

    當時她正做晚飯,來不及詢問詳細情形,待費遠鍾回來,一家人吃著飯,楚梅又才想起那個話題,問兒子那麼多東西都是怎麼吃掉的?分給了誰?給伍茜茜(伍明西的女兒)了嗎?楚梅還說:"你跟伍茜茜從小就那麼熟,好不容易買了點零食,別捨不得給人家一點。"

    "伍茜茜?"小含說,"她沒坐大車去,去來都是坐她爸爸的車,我看見了,我記得伍叔叔的車牌號。"

    兩個大人手裡的筷子,都停住了,楚梅的停在碗裡,費遠鐘的停在口裡。費遠鍾想,小含總是目送同學家的車遠去,他不僅記住了伍明西的車牌號,肯定還記住了好些同學家的車牌號。

    費遠鍾使勁地咬著筷子,就像咬著自己疼得一陣一陣的心。他想起了那次去惠春園坐那個女人的車時的情景,他因粗暴地對待兒子在自己心裡留下的痛感,至今猶存。他想,什麼時候,我才能讓兒子不用去記別人家的車牌號,只記自己家的車牌號?

    然而,當他把筷子從口裡抽出來,說出的卻是這樣的話:"你真有出息!你要是學習的時候有這麼好的記性,數學成績就不會那麼糟糕!"

    那時候,小含剛吃完一碗飯,正準備去鍋裡添,聽爸爸這麼說,他坐著不敢動了,望了爸爸一眼,就迅速把頭低下去,皺著眉頭,筷子在空碗裡磕碰。他是有些偏科,但數學成績絕對算不上糟糕,不管怎麼考,他都穩定在班上前五名的。

    楚梅心裡也對兒子很生氣,但她並沒因此責備兒子,又問他那麼多吃食是怎麼消化掉的?

    小含把在車上吃午飯的情形講了,又把他利用課間把吃食分給同學的事也講了。

    楚梅這一下心痛了,終於發火了:"既然是那樣,你就不知道把東西帶回來?非要浪費乾淨了才心甘?"

    費遠鍾把筷子啪地一聲扔在桌上:"敗家子!"

    小含坐在那裡,聽父母罵。當父母都暫時停下來沒有聲音的時候,他站起身,進了自己的房間。

    家庭作業他在學校已抓緊做完,於是他背上了手風琴。可他老半天也想不起今天該練什麼曲子,翻開曲譜,才知道是《北京喜訊到邊寨》。老師在曲譜第一頁的左上角批了幾個字:"活潑、熱烈、歡快",後來想了想,把"歡快"改成了"歡騰"。小含沉下一口氣,用最飽滿的激情拉出了第一個音。音樂引領著他,帶他去體味別人的歡樂。可他自己卻在流淚。淚水流進嘴角,鹹鹹的。

    他一點也不懂自己的父母。

    在兒子的琴聲裡,費遠鍾顯得更加煩躁。這幾天他都是在煩躁當中度過的。他違背諾言,提前把那份材料給了張成林,使《巴州教育導報》星期三出版的時候,在錦華中學失去了價值,高三隻有莫凡宗和另一個年輕教師各買了一份,他們喜歡看社會新聞版。幸虧許三不可能知道這件事,要是知道了,不把他鄙視到骨子裡去才怪。費遠鍾覺得自己這些天脊樑骨都是彎曲著的,個子彷彿都沒以前那麼高了。問題在於,那麼做過之後,除張成林當時說了幾句感謝話,他似乎並沒討到什麼好。教師那裡,是張成林發下去的,費遠鍾以為張成林要給教師們說明一下材料的來源,但他沒有,只吩咐大家仔細研讀,盡快地、準確地領悟其中的精神實質。有好幾次,費遠鍾都湧起這樣一種衝動:向同事們表白一下,這份材料是他弄到手的,是他轉給張成林的,但每次都是衝動湧起來的同時就退了潮。他已經對不起許三,已經厭惡了自己,他不能在這條道上走得太遠。

    昨天夜裡,又開了高三動員會,會上,張成林重複了以前說過的話,即:誰班上考進火箭班的人多,誰就是火箭班的班主任。張成林說得義正詞嚴的。在費遠鍾聽來,張成林似乎是要表明:做其他任何事情都沒有用,只有成績才是硬道理。

    更讓費遠鍾難受的,是會議快結束的時候,冉校長和張成林都提到了一個名字:德門中學的於文帆。於文帆是個女生,老師們對這個名字並不陌生,高二的時候,她參加奧林匹克數學競賽,作為文科班的學生,竟得了省賽區一等獎(鄭勝那次只得了二等獎),現在,於文帆各科成績都好得不得了,是本屆狀元的有力競爭者。說完了於文帆,張成林問:"老費,鄭勝現在怎樣?"費遠鍾說不錯,穩住的。張成林說:"只是不在課堂上胡鬧遠遠不夠,我們對鄭勝的要求不僅僅如此,這個老費你是知道的,看來老費你還要加把勁兒才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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