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的前妻。大學畢業後,費遠鍾回到漢垣縣城教書。他是有機會留在重慶的,但他在分配志願表上,只填了家鄉。他只信任熟悉的事物。雖然在重慶讀了四年書,但他對這個龐大的山城依然陌生,週末或者五一、十一這樣的節假日,同學們往往結伴去各地轉轉,但費遠鍾很少去,不是怕花錢,而是沒興趣;他對陌生的事物從內心裡充滿了排斥。家鄉多好!漢垣城外的清溪河日夜流淌,在他很小的時候,常常鑽入河邊的蘆葦叢裡,看蘆葦花怎樣在秋風裡奔跑,看烏龜怎樣懶洋洋地上岸,看野兔怎樣在烏雲和雷陣裡豎起耳朵。當然,這種快樂是短暫的,他上學了,並很快學會了服從。他父親就是服從的典範。他父親是縣文化館副館長,在文革那段特殊的歲月裡,人人自危,夜半時分,聽到街道上人聲喧嘩,每個人都會從床上坐起來,直到鄰居家響起不祥的敲門聲,才會鬆一口氣。人們被恐懼壓倒了,但費遠鐘的父親沒有,因為他懂得服從;服從原則,更服從命運。命運加在他身上的一切,他都認為是對的。
由於此,事過之後,有人說他是騎牆草,鄙薄他,但很快又原諒了他,繼而尊敬他——他從沒踩著一個無辜者的尊嚴和屍體往上爬,他是一個正派人。費遠鍾回鄉教書的時候,他父親早就服從於命運的安排,含著眼淚和微笑過世了。費遠鍾教了一年書就結了婚,那個身材嬌小的女人,無可挑剔地陪伴著他。別看她嬌小得像個孩子,她在人前談論自己的丈夫,卻像談論自己的孩子,然而她自己卻不會生孩子;她好像有了費遠鍾這個孩子,自己就用不著生孩子了。五年之後,她死了。她死後,費遠鐘的母親又活了兩年,母親斷氣前的那一刻都在搖頭。母親跟父親不一樣,母親覺得,你服從了某種東西,這種東西就不會放過你,就會死心塌地跟隨你,咬住你。母親自己就有婦科上的毛病,因而才只生下費遠鍾一個獨子,沒想到找個兒媳婦,田地裡連一粒籽兒也不結。兒媳婦死後不到半年,她就勸兒子再婚,她把街坊鄰舍都發動起來,要給兒子尋一個合適的女人。可費遠鍾一個也沒答應,直到他下定決心,離開了生養他的故土,來到巴州城,才跟身材同樣嬌小的楚梅結了婚。
算起來,前妻已死去快二十年了,可費遠鍾還經常夢見她。他們兩人總是在煙雨濛濛的山道上,一前一後地走,走著走著,前妻就不見了,費遠鍾漫山遍野地尋找,在山洞裡、鳥窩裡、身上背著的挎包裡,找得一座山由青轉黃,也不見前妻的蹤跡。前妻就像煙一樣,飄走了,飄到了他永遠也無法抵達的角落。每次做這樣的夢,費遠鍾都是在揪心的痛楚中醒過來的。然後他感覺到了身邊還有一個人,這個人是他現實中的妻子,他迫不及待地,把這個現實中的妻子緊緊地摟在懷裡。
費遠鍾講這堂課,是在七班,也就是他自己班上。當他被那穿不透的煙雨纏住時,另一個人也在掙扎。這個人是鄭勝。鄭勝想到的是他母親。他母親是突然消失的,之前,母親跟父親有過無數次爭吵和打鬥,但鄭勝並不知道其中的意義。最後一次爭吵,是在一個暑天的黃昏,一天的爛雲,把整條漿洗街漂染得格外絢麗。當時的漿洗街,全是瓦屋老房,瓦溝裡的蝙蝠,翅膀上托著黃昏,成群結隊地飛出來,飛得很低,像要跟人擠街道似的,鄭勝和一群小朋友,舉著大掃把,朝那些黑壓壓的傢伙不停地揮舞。
有些比他大的孩子,打下幾隻來,那些柔軟陰沉的古怪生物,給人一種很生澀很壓抑的印象。鄭勝瞧上幾眼,就回家去了。那時候,父母親已停止了爭吵,但母親的鼻孔和嘴角都在流血,頭髮裡也有血。母親用手抹了一把,使她的臉看上去猙獰恐怖。既然母親流了血,證明他們吵完了也打完了,這是慣例。鄭勝站在屋子中央,父親去把他抱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母親卻沒管他,平時,母親帶他的時候就相當少,許多時候,母親都是這家裡的客人。母親走到臉盆旁邊,裡面盛著半盆水,母親就著那半盆水照了照自己的臉,無聲地笑了。鄭勝看得清清楚楚,母親在笑!她一笑起來,那張血臉就開成一朵毒花,越開越大,把整個空間都充滿了。
鄭勝在父親懷裡發抖。
父親也看到了母親在笑,惡狠狠地罵了兩聲:"不要臉的!瘋子!"
然後,父親把鄭勝放下來,說:"勝兒,別怕。走,跟爸爸進廚房,爸爸給你做飯吃。"
那時候,整條街上的飯香都隨雲霞散盡,而他們還沒做晚飯。
鄭勝隨父親進了廚房。廚房窄小,一個人進去,也需踮著腳、側著身子走路,否則身上不被粗糙的水泥灶台刮傷,也要糊滿積年的煙油。鄭勝跟在父親屁股後面,在廚房站了不到一分鐘,又出來了。他那麼害怕,可又忍不住要看母親。母親還在照那張血臉,還在笑!這已經不是無聲的笑,而是有了細微的聲音。刀子般割人。那一刻,鄭勝卻一點也不害怕了,他覺得笑起來的母親是多麼可憐啊。他說:"媽媽。"笑聲嘎然而止。母親慢慢轉過頭,望著兒子。兒子的眼睛就像一隻小狗的眼睛。母親回過頭去,往自己臉上潑水。這時候,她才真的有了一股瘋狂的勁頭,一盆水是一條奔騰的河。她一連往臉上潑了三盆水,洗乾淨了,手也擦乾淨了,才來抱兒子。她抱著兒子坐在東塌西陷的沙發上,陷入深思。鄭勝發現,母親的嘴角又浸出血來,以前遇到這種事,母親就往指尖上吐一點唾沫,往流血的地方抹,這時候鄭勝也學她的樣,伸出舌頭,往自己指尖上舔了舔,去抹母親的傷處。母親"嗯"了一聲,把臉貼上去,讓兒子抹。當鄭勝把手放下來的時候,母親發現,兒子的手黑得不成樣子,只有舔口水的地方是白的,由於抹過她的嘴角,上面牽著淡淡的血絲。母親捉住他的手,說:"哎喲,我的乖乖也,你把媽媽弄髒了。"
言畢,母親抱著兒子,再次走到洗臉盆旁邊,用一隻手把臉好好地洗了一遍。
在這個破敗的、灰塵撲撲的家裡,母親永遠那麼乾淨。
父親把飯做好,添上的第一碗不是遞給兒子的,而是遞給母親的。父親低著眼,把碗遞到母親面前,要是以前吵過了打過了,母親不會接父親的碗(家裡基本上都是父親做飯,每次爭吵之後,父親也都會以這樣的姿勢給母親把碗遞過去),但今天,母親不僅接了,而且動作輕柔。她甚至還以輕柔的目光,看了父親一眼。父親那時候變成了微波爐,母親的那一眼就是擰開了他的開關,使他迅速熱起來了。他輕盈地轉過身,又去給兒子添飯,母親說:"不添了,我給他喂。"
母親給鄭勝餵過飯嗎?當然,餵過不止一回,但鄭勝總覺得不夠。飯菜都很粗糙,但經過母親的手,它就變得細膩香甜了。母親的手能把一種東西變成另一種東西。此後的若干年,鄭勝都回想著母親最後一次給他餵飯的情景。那時候他只有四歲,可那情景他記得清清楚楚,刻骨銘心,以至於有一天,他看到道旁樹上一隻花斑鳥將扭曲掙扎的蟲子餵進它孩子的嘴裡時,他聞到了從母親指尖上發出的香味兒
那一天,父親聽話地沒給兒子添飯,只給自己添了一碗,坐下來吃。飯桌是由三塊長條形木板鑲成的,稍微一碰就吱吱哇哇叫,木板之間的縫隙,能把一根小指頭吃進去。平時只要母親在家,父親吃飯都是坐在一張塑料矮凳上,與母親面對面,今天他也坐在那張矮凳上,卻盡量向母親靠攏。父親的神情是侷促的,有些膽怯。他想傍著自己的妻子坐,卻有些膽怯。母親大度地接納了父親,她裝著沒看見父親的樣子,給兒子餵飯。給兒子餵上三五口,她自己再往嘴裡刨一些。這樣,父親的膽子大起來,又把屁股一抬,將凳子往母親身邊滑了一下,凳子把凸凹不平的地板刮得"噗哧"一聲,像在發笑。
要是不知情的外人進來,怎麼也不會把這一對男女看成夫妻。想也不會朝那方面想。男人的頭髮張揚著,亂蓬蓬的,頭髮上積滿了暗塵,男人的衣服很陳舊,還有破損的地方,那雙握筷子的手,由於將近八年與機油打交道,手上的皮膚不是皮膚,是皮革。而她身邊的女人,頭髮紋絲不亂地梳到了腦後,用髮帶束起來,露出額頭和耳根,她的耳朵是透明的,耳根發亮,額頭髮亮,她的整個身上都是亮閃閃的,連手也不例外,有時候,她那白嫩的手張開來,簡直就是一盞枝形燈;因為抱兒子,她的前胸粘了一些灰塵,而這些灰塵使她顯得越發的乾淨——這怎麼可能是一家人、是一對夫妻呢?而鄭勝不知道這些,也不管這些,他只明白男人是他爸爸,女人是他媽媽,此時此刻,一家三口正圍桌吃飯。父親給母親碗裡夾菜了,開始,母親把父親夾來的菜都餵給了兒子,後來,母親自己也吃了。他們也說話了,圍著兒子說,說了一些時候,父親終於伸出手,摸了摸母親的嘴角,細聲問:"痛嗎?"母親沒回答,只對兒子說:"寶貝,再吃些。"但鄭勝已經吃飽了,不吃了,只是不願意從母親懷裡下來。父親又摸了摸母親的嘴角,問了同樣的話,母親說:"不痛,早就習慣了。"
這句話給了父親沉重的打擊,他的手停在半空,愣了片刻,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從今往後,我再打你,我就不是人!"
母親放了碗,把兒子從左腿換到右腿,沒言聲。
父親洗碗去了,母親在兒子臉上親了親,突然放聲大哭。
父親跑出來,雙手貼著褲縫,站在咫尺之外,沉寂無聲。
母親哭得那麼悲慟,把兒子也引哭了。母子倆頭抱頭哭。
那天夜裡,母親一直抱著兒子,久久不睡。鄭勝的眼皮都快被縫起來了,可他強撐著,也不睡。
父親坐在那張矮凳上陪著。
當整條街道都靜靜地沉入到時間的河流裡,父親說話了,父親說:"你又要走嗎?"
母親說:"我不走,我今晚上陪勝兒睡。"
家裡只有一張床,又窄,很多時候,是父親和鄭勝睡那張床,因為母親不在;如果母親回來了,父親就讓鄭勝睡沙發,而母親自己願意睡沙發,不願意睡床,但是,當鄭勝半夜被尿憋醒或者被噩夢驚醒之後,他往往發現自己被搬到沙發上來了,母親跟父親躺在床上,母親或者在厭惡地捂著嘴咳嗽,或者在輕聲哭泣今天晚上,當母親說出那句話,父親舔了舔厚實的嘴唇,問兒子:"你想睡哪裡?"鄭勝挽住母親的脖子,說:"我跟媽媽睡。"這樣,母親就抱著他,進裡屋的床上去了。
母親的體溫啊
鄭勝正在母親的體溫裡酣睡,猛然間被一陣狂呼亂叫嚇醒了:"月娟!月娟!月娟哪——"
狂呼亂叫的是父親,他站在床邊,勾著腰,手還在床上亂搗騰。他要尋找的人已經走了,永遠離開了他。昨夜裡,妻子的一系列異常舉動,就讓他產生了不祥的預感,他睡在外面的沙發上,開始一直不敢閉眼睛,但他勞累了一整天,當他以為自己最經心最清醒的時候,睡眠的黑網已經悄悄地把他籠罩起來,就連女人什麼時候從他身邊經過,開了門,出去了,他也不知道。
母親已經把她的體溫帶走了,只留下一個空洞的名字:月娟。
母親是以怎樣的方式徹底割斷了她與丈夫婚姻的繩索,鄭勝全然不知。他只是記得,從那天起,他就再也沒見過母親一面了。過了許久之後,他才隱隱約約地意識到,父親兩次帶他去鳳凰路那個高尚住宅區,一定與母親有某種關聯,至於是什麼關聯,他猜不出來。
母親以那種決絕的態度離開了他,鄭勝哪裡只是在房間裡或筆帽裡尋找母親,他還在風裡找,在雨裡找,在樹葉的斑點上找,在河水的浪花裡找以往幾年高考期間,他爬上校外的梧桐樹,大家都知道他是被雇來的捉蟬工,不知道他除了捉蟬,還要尋找母親;利用早自習上課前的那一點點時間,他也要去巴河邊走走,就連費遠鍾也會認為他不是貪玩,就是有病,不知道他這是去尋找母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