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8章  (2)
    他要抓緊回去備課,明天第三節課要講的。如果把梁波父親的報告安排在上午一二節,他就沒時間備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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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個高三年級,費遠鍾只剩最後一篇新課沒講。錦華中學的所有高三老師都是這樣,用不到一個學期將所有新課上完,餘下的時間全用來複習、考試,考試、複習。像德門中學這種學校,因為學生接受能力更強,常常是高中二年級就把所有課程上完,用整整一年的時間來準備高考。

    費遠鍾備課跟其他很多語文老師不一樣。所有的不一樣都是因為他從未間斷過讀文學書。這在中學教師裡面是難得的,教其他科目的不說,單是中文系畢業的語文教師,只要教上半年,最多三兩年,你再去問問,看還有多少人在讀小說、散文和詩歌?已經很少了,他們的全部精力,都用來對付課本,課本上當然也有小說散文和詩歌,但在他們眼裡,那早就不是藝術,而是工具,幫助他們成就自己的教學事業、同時也幫助他們的學生考上大學乃至重點大學的工具。那些詩文早就死掉了,他們在講台上把課本打開的時候,散發出的不是紙張的香味,而是詩文的屍體味,教師們要做的,就是解剖這些屍體,讓學生們記住:這一塊是頸骨,這一塊是內臟。還在母腹中就接觸中國的語言,發蒙那天就接觸中國的文字,到頭來,只學會了在考場上畫√畫×。教師們必須按參考書講,因為那裡蘊含著標準。那些大學畢業剛剛走上講台的教師,往往對這些標準提出質疑,不過這沒有關係,他們很快就會丟盔卸甲,打出白旗,俯首帖耳地退回到標準裡去。要是你不願意退回去,那麼對不起,兩個山字一重:請出。

    大前年,錦華中學招來一個教語文的大學畢業生,他上第一堂公開課時,講莫泊桑的《項鏈》,居然不按"標準"批判主人公瑪蒂爾德的資產階級虛榮心,說什麼瑪蒂爾德是法蘭西民族繼聖女貞德之後最偉大的女性!理由看上去也很充分:瑪蒂爾德既然是一個"美麗動人的姑娘",丟掉朋友的項鏈時,人也不老,可她並沒嫌棄丈夫,更沒與丈夫離婚,而是十年辛苦,做最低賤最繁重的體力活,掙錢還債。

    她丟了朋友的項鏈,也沒有賴賬,連那種想法也沒有,她懂得一個做人的基本原則,那就是借東西要還,要講信用,把"信"字拆開來,不就是"人言"嗎,瑪蒂爾德知道,不講信用就不是說人話,大家想一想,在今天,不說人話的人難道還少嗎?瑪蒂爾德的品質難道不值得我們學習嗎?最後,那位慷慨激昂的年輕教師還以質問的口氣說:"我承認,瑪蒂爾德是有虛榮心,但大家捫心自問,難道我們就沒有虛榮心嗎?"課就這樣講完了,他以為講得很成功的,沒想到下課之後,就被領導請進了辦公室。幾個領導臉色鐵青,讓他立即去給學生糾正,還要因為自己的胡言亂語向學生賠禮道歉。那老師畢竟年輕,當場拒絕,結果領導比他更乾脆,讓他當天就走人。他離開後,再沒露過面,不知他在外面是否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講台。

    費遠鍾當然也服從於那樣的標準,但他對自己喜歡的課文——比如他正準備的《聲聲慢》——還是要盡量讓學生明白:它是有血肉的,課文裡傳達的情感,還在我們的生活中流淌。

    對稱職的語文教師而言,備好一篇課文,就像寫好一篇文章,需要狀態。費遠鐘的狀態顯然不好。他的心忽東忽西地飄遊著,老是無法把注意力集中起來。他放下筆,揉著發脹的眼睛。

    這時候,朱敬陽進來了。朱敬陽說:"大家來簽字,把這些天的補課費領了。"

    莫凡宗離朱敬陽近,第一個簽領了。領了三百塊。他把三百塊錢捏在指間,打得啪啪響,說:"每次我領這筆錢的時候,都跟領壓資料得的回扣一樣,心裡發抖。錢不多,卻髒了我的手!可你說補課費是黑心錢吧,為了學生,我沒度過一個完整的週末,我像被枷鎖套著的牛馬,不能離開學校一步。上個星期六,我妹妹家裡的水管爆了,屋子淌得像條河,我也不能過去幫忙收拾,結果我妹妹自己忙了一整天,累暈倒了。唉,這當教師的!你再看看人家,"——他指了指巴河。河心的大船上,燈火輝煌——"玩得多開心!隨便一把牌,輸出去的,贏進來的,豈止三百!在人家眼裡,三百塊根本就不叫錢,而我們是用血汗掙來的!關鍵問題是,掙來後還覺得自己虧心!"

    莫凡宗的妹夫數月前去英國留學了,要三年後才回來,他妹妹身體弱,稍微一累,就胸悶氣短。

    沒有人回應莫凡宗,但大家心裡多多少少都有些酸楚的事湧上來。

    第一節下課,周世強從教室出來了,聽說領錢,他手上的粉筆灰也不洗,就去朱敬陽那裡簽字。可字還沒簽,他就鬧起來了:"怎麼回事?為什麼他們是三百,我只有二百五?"莫凡宗呵呵大笑,說老周,你本來就是二百五嘛。這時候開這種玩笑,無異於火上澆油,周世強怒氣很大地質問朱敬陽,他那五十塊錢到哪裡去了。朱敬陽起身,去把辦公室前後門閉了,說:"有人向領導反映,說你上晚自習時用膠水粘錢。"朱敬陽話說得很小聲,帶一點委屈的腔調,表明扣錢不關他的事。但周世強被那五十塊錢刺痛了心,把朱敬陽桌上的簽字表狠勁兒拍了一下,大聲說:"這辦公室,除了你去反映,還有誰脹飽了沒事幹?"這句話把朱敬陽堵住了,他那根根直立的白髮,好像在往上生長一樣。當他回過氣來,也把桌子拍了一下:"是我去反映的又怎樣?我是年級組長,我有這個責任。你不要跟我凶,我不是小趙!"

    教務處職員小趙曾經被周世強氣得淚水盈眶。那次學校來了批外地客人,買了些水果招待他們,客人離開後,還剩了半筐,領導就讓小趙把這半筐挑剩的水果分給教師吃;小趙將爛了一半甚至大半的梨子、香蕉端到教師辦公室去,見人就分一個。那時候,周世強在上課,沒吃到,下課聽說後,他立即去找小趙,問為什麼沒他的。小趙笑著說:"周老師,那水果都爛得差不多了,把爛肉剜去,就剩一個空殼。"周世強說空殼我也要。小趙說大部分老師都沒吃到,我自己也沒吃。周世強說你沒吃跟我有什麼關係?我要吃!把手伸到小趙面前去。小趙是個二十頭的姑娘,當即就委屈得流下了淚水。為此,學校很多人都把周世強看白了,都為小趙抱不平。小趙是南城區派出所所長的女兒,跟其他有背景的職工不同,她從不以勢壓人,對誰說話都怕把字咬痛了的樣子。

    那件事已經過去好幾年了,朱敬陽竟然還翻這些老賬,周世強再一次被刺傷了,說:"你本來就不是小趙,你跟我一樣,一萬輩子都是個平頭百姓,怎麼可能是小趙呢?你以為年級組長是官?"

    朱敬陽把簽字表一收:"好,你不領算了,我把表交給張主任,讓張主任來請你簽字。哼,問題多呢,利用上班時間粘錢還是小事。你做的有些事情,你自己心裡清楚,別人心裡也清楚。領導幾次問我,我都幫你隱瞞,你還不知好歹。"

    周世強知道朱敬陽指的是什麼,明顯有些害怕,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言聲了。

    過了兩分鐘,他又站起來,走到朱敬陽面前說:"快上課了,我把字簽了吧。"

    他的聲音依然很大,但那聲音裡的骨頭已被抽去了,怎麼聽都有些低三下四的味道。

    朱敬陽也聽出了這味道,於是更加強硬起來:"你不是不簽嗎?"

    周世強臉膛緋紅,說:"同事之間,說幾句氣話,朱組長你就當了真?"

    這一次,他的聲音從裡到外都軟下來了。

    朱敬陽這才把表格拿出來,讓周世強簽。周世強一共領了三張錢,兩張一百的,一張五十的,他把那張五十的捻來捻去,好像這麼捻一陣,就能將它變成一百的。大家都看到了他這個動作,也看到了他那雙手。那雙手不僅掌心黑,手背也黑,大大小小咧開的口子,也同樣是黑的。

    上課鈴一響,他立即把錢收起來,振作精神,邁著大步進了教室。

    18

    梁波的父親上午最後一節課才來,第三節課,費遠鍾給學生講《聲聲慢》。

    他說同學們,這首詞是李清照晚年的作品,那時候,她丈夫早已去世,但在我看來,這首詞描寫的正是她丈夫死去時帶給她的痛苦。聽說丈夫客死他鄉,她一萬個不相信,於是"尋尋覓覓"——"尋",大處找,她想:"我的丈夫沒有死,我的丈夫在花園裡!"她跑進花園,喊丈夫的名字,但丈夫既沒答應她,四處也不見人影;她又跑到廂房裡,高聲喊:"你出來吧,我看見你了!"但是,回答她的只有荒涼的回音和遊走的風聲。她轉身就走,進了客房,進了臥室,最後,進了丈夫的書房,她打開書房門時顯得那麼矛盾重重,恨不得猛然推開,又希望這段時間無限延長。

    你還躲什麼呢?你不就站在書櫃前翻閱古籍嗎?不正青燈伏案編撰著述嗎?你為什麼這麼狠心啊,差點把我嚇死了!然而,這些都只不過是詩人的一廂情願。書房裡,丈夫離家時留下的半頁紙還在,那把古色古香的椅子上空空蕩蕩,書房跟她一樣,也在呼喚主人的歸來。這時候,我們的詩人著慌了,"難道那是真的嗎?不,決不可能!"她要繼續尋找——"覓",小處找,詩人拉開抽屜,翻開荷包,扯下筆帽,不停地問:"你躲在這裡的嗎?"然而,抽屜裡沒有,荷包裡沒有,筆帽裡也沒有!費遠鍾說,同學們哪,直到此刻,我們的詩人才不得不相信了那殘酷的事實。"冷冷清清"——"冷",身體冷;"清",心上冷。"淒淒慘慘慼慼"——"淒",淚水流出來;"慘",淚水往下滴,滴到了鼻尖了、嘴唇上、下巴上;"戚",淚水在心上凝結了!

    講到這裡,費遠鍾就有些喘不上氣。

    他已經不是在講李清照尋找她的丈夫,而是在講他自己尋找他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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