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驕靡在凝視彩虹後,腦海旋即掠過了這個念頭。雲團潔白而沉重,低垂在王宮上空,不僅沒有離去的意思,反而吸引更多雲朵飄來。顯然,獵驕靡擔心這片雲團為他自己,亦或為他的國度遮擋了什麼祥瑞,或是把一些不測帶給他未能足夠強大起來的國家。
年輕的女巫師多散匆匆趕來,她披著一件天鵝羽毛披風,額頭上繫著一根細羊皮編成的帶子。來到獵驕靡的雙層氈帳前。待從已經為她在帳前鋪好一塊白色氈毯,她緊抿雙唇盤腿坐好,從隨身攜帶的一隻羊皮口袋裡取出41支天鵝羽毛,按照只有她懂的方式來來回回排列了一通,末了,沉思片刻,又閉上眼睛喃喃自語了一會兒,終於站直身體,示意待從可以稟告昆莫了。
尊敬的昆莫,您無須有任何疑慮,在遙遠的東方和強盛的烏孫之間,將會出現一條五彩斑斕的吉祥之路。
可是,雲層遮住了王宮上空的陽光。
昆莫,這潔白的雲層如同上蒼的使徒,是為了向您降下無限恩澤。
獵驕靡微微點頭,此刻,他太需要這種來自於不可知處的慰籍了。傾盡一生之力後,而今,獵驕靡唯獨願意臣服的,既非不可一世的匈奴,也非他就要與之聯姻的漢人,他信任蒼天,遠勝於信任和他一樣擁有一副血肉皮囊的人類。以他自身為例:終其一生,他都在各種利益間權衡得失,而後再做出一種有利於國運的定奪。草原上,人們都將昆莫比作自由的雄鷹,事實上,他卻從未有過真正的自由。譬如今日,白髮蒼蒼的他卻要迎娶一位十八歲的漢朝公主,而隨後不久,匈奴人也會送來一位妙齡女子。美麗女子的胴體固然令人銷魂,只是,這一切並非他作為一個七旬老翁的本意,本意的他,是想放下肩頭重負,放牧打獵,浪跡草原。
女巫師多散注意到了昆莫獵驕的沉思,她向前施禮,深深鞠了一躬,悄然退出昆莫華美的氈帳。
今天,烏孫昆莫獵驕靡要為自己精心裝扮,雖然已過七旬的他無法再與那些神采奕奕的年輕騎士相比,但是,一國之君的威儀卻唯他獨有。此時,獵驕靡盤腿坐在一塊水獺皮褥上,斜倚著兩個巨大的羽絨枕頭,任由幾位女僕端著各樣服飾,並不急於穿戴。
在他身前不遠處,放著一張鑲著金邊的松木矮几。矮几的四條桌腿都雕著繁複而精緻的花紋。昆莫獵驕剛剛吃完早飯,他沒什麼味口,只喝了一碗酸奶粥,吃了一塊糜子奶酪,便揮揮手讓女僕撤下飯食。
滿腹心事讓他食慾不佳,更沒有一個新郎應有的焦急和喜悅。
昆莫陛下,你應該再吃些東西,迎親的隊伍怕是要走出很遠才能接到公主呢。
話音來自昆莫身旁一位尊貴的夫人。夫人名叫米依爾曼,看上去比昆莫更年老,臉上佈滿皺紋,身體縮在寬大的衣裝內。她慈祥而寧靜地坐在一張潔白的羔羊皮褥上,明鏡般洞察著昆莫的一舉一動。
米依爾曼,放心吧,我不會老得連接回一個公主的力量都不夠了。
米依爾曼不再多語,她的身體微微晃動了一下,依然又回到了最初的姿態——一座白玉雕像般地寂靜、堅定。
米依爾曼以這種姿態跟隨昆莫已有五十多個年頭,她是昆莫眾多妻子中唯一一位長壽的夫人。那些年,當眾多夫人圍繞在昆莫身邊的時候,她遠遠地生活在伊列河下游的一個宮殿裡,思念著親人也思念著昆莫,而今,那些美麗的夫人一個個從時光中消逝之後,她又回到了昆莫身邊。
米依爾曼一身潔白,這是她專門為今天的喜事換上的新衣,衣服白的有些刺眼,白色帽子,白色面罩,白色衣裙,除了帽沿和面罩上幾道簡樸的花紋外,全身上下沒有更多裝飾。事實上,米依爾曼卸掉一切裝飾已經很多年了,曾經,那些金光燦燦的首飾並不能加重她在昆莫心中的份量,而今,沒有了它們,她倒成了昆莫身邊最為尊貴的女人。昆莫獵驕已經習慣了她的這種裝束,成年累月,唯有這單調的白色。奇怪的是,米依爾曼的樸素與昆莫氈帳的華美總會和諧地融在一起,一當米依爾曼身穿一身素白坐在這富貴地令人眼花繚亂的氈帳裡,整個氈帳便由內而外,顯出一種潔淨、安寧。
等到那團白雲移開了王宮上空,獵驕靡從水獺皮褥上站直了身體。
從前面看,如果不是風濕病折磨著他的雙腿,使他不得不在起身一刻,曲著腿緩緩邁上幾步,獵驕靡仍是一位身材魁梧健碩的男人。而自他身後,尤其從米依爾曼的眼角望去,獵驕靡下垂的雙肩、鬆弛的腰胯,無可置疑顯示著他已步入風燭殘年。
貼身侍從走到昆莫身邊,從一位女僕的托盤中取下一件赭紅色外衣,小心翼翼為昆莫穿上。這件用金絲縫製的綿緞無袖裌衣,是十五個織工專門為這次迎親而縫製的,領口和袖口都滾了一道銀鼠皮毛邊,又配了兩隻鑲著金箔的短袖口,此外,還有一條黑色鑲金邊的寬腰帶。靴子也是金光閃閃,褐色牛皮靴的兩側,釘著一組金扭扣,靴頭與靴跟部位,各自鑲著一塊防止打磨的銀片。穿上盛裝的獵驕靡沒有帶刀,只配了一把金色短劍,劍鞘上寶石閃爍。最後是那頂獨一無二的王冠。錐形圓帽並不是很高,但足夠沉重,翻捲在雙耳之上的赭色寬邊帽簷鉗著一圈山形金箍,白色的帽筒中央,是一個揮射著金色光芒的金太陽。
穿戴停當,老昆莫在帳內踱了兩步,轉身迎向東方,輝煌的陽光透過宮門,披灑在他的身上。這時,氈帳內的每一個人,都忍不住發出感慨,老昆莫銀白的絡腮鬍須,炯炯有力的目光,不僅不遜於這身高貴裝束,反而像高山上的雪峰,更為山勢平添了一種威嚴。
老昆莫獵驕靡走出氈帳,準備進行啟程之前祭奉太陽神的儀式。王宮外,鋪著一條白色的氈毯。此時,守候在宮門之外氈毯兩側的大臣和貴族們,一見獵驕靡走出,都手撫胸口,垂下了頭。
宮殿前的一片空地上,矮巫師托哈已經置好祭壇,大腳巫師多散做為他的助手已經等候在一旁。今天,一匹白色母馬將會把烏孫人的虔敬帶給這位不滅的神祇——太陽。祭壇一側,樂手們聚集在一個鋪著花氈毯的松木台上。今天,他們和迎親隊伍裡的每個人一樣,穿上了嶄新而鮮亮的服裝。樂手們各自握著他們的樂器,眼望著獵驕靡,神情莊重。有一位年輕的笛子吹奏手,突然被落到袖口的一隻蜂蠅吸引過去,忍不住要逗弄它,沒想被身後的大樂師衝著他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腳。儀式一結束,這些樂手的歌喉會與琴弦同時響起,他們日日夜夜守候在王宮外,已經習慣了這種用歌喉取悅貴人,再用琴弦安慰自己的生活。
因為年老體弱,米依爾曼被允許不去參加祭神儀式。此時,寬大的昆莫氈帳裡,只有她和一個女僕。偌大王宮安靜下來了,靜得足夠使她飄起來,再使她昏昏欲睡。米依爾曼已經安靜了幾十年,她覺得安靜像一面鏡子,她垂下頭看一眼這面鏡子,就能望見天空下所有的喧囂,就能聽見草原上全部的悲歡。
大概是十年前,獵驕靡給了她一個右夫人的尊號,現在,她什麼也不是了,僅僅是獵驕靡身邊一位年老的妻子。去年10月,也就是天狼星剛剛升起的時候,昆莫皺著眉頭告訴她,匈奴人得知他要迎娶漢朝公主之後,突然也要給他一個匈奴公主,而且,匈奴公主一定要當左夫人。匈奴以左為貴,沒等公主進門,就把好位置給佔了。這種橫行霸道的做法讓獵驕靡憤怒許久,他瞧著匈奴使官耀武揚威的扁臉膛,恨不得一劍刺去。當時,米依爾曼看著昆莫怨恨卻無奈的神情,便把這個尊號還給了獵驕靡。
陛下,這把鑲金嵌銀的椅子我已經坐不上去了,與其讓它空著,不如把它派上用場。
米依爾曼,我只是心中不快。
尊貴的陛下,在烏孫沒有足夠強大之前,還是不要惹怒匈奴。匈奴公主要當左夫人,那就讓漢朝公主來當右夫人。
這些我都想過了。只是,這樣忍氣吞聲要到什麼時候呢?我們都老了,上蒼已在召喚我們。
陛下,您是聖明的,路得一步步走。
米依爾曼,這兩把椅子上坐著的人到底與我有什麼關係呢?雖然她們為我而來,也是我將她們放在那個位置。
陛下,她們坐在那裡,是為了烏孫的未來。
米依爾曼,謝謝你的大度和慷慨。"
對了,那姑娘叫什麼名字?
細君。聽說她不僅貌美如花,還會彈奏很多樂曲。
想到這裡,米依爾曼揉了一把滿是皺紋的臉頰,彷彿在強打精神提醒自己,不要在漫長的回憶中沉沉睡去。時光像鹽一樣"霎霎霎"地掉在她身前的一片衣襟上,篤信天神的米依爾曼看見了這些落在她身前的時光,她提起衣襟,漫不經心抖落了它們。
祭神儀式結束了,一時間,冬不拉、笛子、胡伯孜、口弦、鐺哈拉一同響起。
嘹亮、悠長的迎親曲奏響了。
【10】炫耀
獵驕靡派出的信使昨天回來稟報,漢朝公主的車隊已經從龜茲國出發,正由拜城盆地的黑英山往特克斯河南岸的夏宮而來。
按照一天五十里路的速度,漢朝公主大概已經在路上飄泊了一百六十多個日日夜夜。獵驕靡回憶自己的一生,似乎也沒有走過這麼長的路途。他想起早年自己帶領烏孫人從匈奴領地遷往伊列河谷,那是他經歷的最為漫長的一次跋涉,牛羊駝馬、老少病弱,望不到頭的遷徒隊伍有時候被大風吞噬,有時候被大雪淹沒。雖然艱辛不可比擬,但烏孫人卻有了一個天堂一般的家園。只是,獵驕靡不知道如何想像這位漢朝公主走在路上的情形,也不知道她在看到了伊列河谷碧茵似錦的草原之後,會不會和他一樣,認為這裡有若天堂。據說,漢朝公主的隨行人員達數百人之眾,有官屬、宦臣、侍御,還有乘輿和御物,這麼多人照顧和保護一個人,公主路上大概不會太辛苦。
既然漢朝公主的隊伍有數百人,那麼烏孫人的迎親隊也要浩浩蕩蕩、威風凜凜。
把一個已經覆滅了的小國重建成西域最為強盛的國家,獵驕靡的驕傲如同鹽一般滲進了他的血液。獵驕靡細細過問了迎親隊的各項事宜。
獵驕靡說:要104匹四色馬,臀部看起來要肥碩,馬尾看起來要飄逸。
獵驕靡說:要一個6個輪子支著6個柵欄氈房的高車。
獵驕靡還說:烏孫人的每個部落都要有4個旗手,排一個旗隊。
獵驕靡還說:載滿歌手的馬車增加到五輛,輪流彈唱,要彈出像特克斯河水一樣清澈明亮的樂曲。迎親隊一分鐘也不能聽不到音樂。
最後,獵驕靡說:衛隊要500人,騎士必須穿塗了色的盔甲。
嘹亮、悠長的迎親曲奏響不久,迎親隊出發了。霞光燦爛,特克斯河岸五彩繽紛。
先是100個穿著赭色盔甲的騎士走在最前,他們騎著的溜蹄馬個個步履矯健、披掛華麗;接著是五輛載滿歌手和樂人的馬車,第一位歌手已經從一個與天鵝有關的傳說唱起;然後是阿爾班、杜拉特、素宛、羌其格勒、伊斯特等諸多烏孫部落旗手組成的旗隊,比起迎親隊的其他部分,旗隊稍稍顯得有些滑稽,那代表各部落的旗幟有的用碎羊皮製成,有的把整塊羊皮剪成一個月亮形,有的是一塊繡了印記的珍貴絲帛,有的乾脆只是一把染了色的馬尾巴。這樣五花八門、奇形怪狀的旗幟湊在一起,讓富麗的迎親隊又冒出了一股原始而野逸的調子,倒是與四周披散著霞光的草原十分融恰;接下來,是做為迎親隊核心的104匹四色馬組成的馬隊。
緊接著白、青、烏、紅四色馬隊的,便是烏孫昆莫獵驕靡的高車。高車由6個輪子支著一個6個柵欄的氈房,舒適而富麗。六匹雪青馬拉著高車,靜悄悄走著,似乎感受到了它們那位坐在高車裡的朋友——獵驕靡,他的心緒並沒有隨著迎親隊的樂聲一起飄蕩。
高車裡,烏孫昆莫獵驕靡獨自靠在羽絨枕墊上沉思,貼身侍從被他拒在帳外,與左大將、三位翕侯、左右大監、捨中大吏、譯長一同,並行於高車之外。
據大吏沙考測算,迎親隊在正午時分便能接到漢朝公主的御隊。獵驕靡突然覺得,這寶貴的半天時間,於他而言,竟是十分奢侈。此刻,他並不需要陪伴,週身偌大的空蕩反而令他覺得安寧。獵驕靡相信,那些曾經給他歡愉的肉體而今都化為了靈魂,終日遊蕩在王宮的上空,此時也飄浮在他的高車之上。無論真愛與否,他都一一厚葬了她們,為的就是她們變為幽靈之後,能夠佑護他,以及他的王國。
與之前娶過的女人不同,以往,他或是為愛情而捕獲,或是單純為肉慾所驅動,那些躺在他懷中的女人,都被他真實地感知過。他也不是沒有娶過這種帶有政治意圖的女子,米依爾曼就是康居王的女兒。但是,他不覺得她們陌生,也不覺得她們遙遠,他握住她們的身體就和握住馬的韁繩一樣自如。而這個漢朝女子,他看過使臣帶回來的畫像,細眉細眼,纖弱得就像像一片空氣。也許真是他老眼昏花了,有時候,看著看著,這位漢朝公主就從畫頁上消失了。獵驕靡想:草原上的女子萬萬千,我還從沒見過這種一口氣就能吹走的女子。末了,獵驕靡對自己說:唉,我就把她當作一幅壁毯似地掛在氈壁上瞧著吧。
迎親隊緩緩而行,很快,陽光已經有些灼人了。獵驕靡希望時間走得比車隊更慢一些,在承接自己的又一次人生際遇之前,年邁的他打算好好享受這暫且的空虛。
此時,大吏沙考靠近高車,大聲稟報:昆莫陛下,已經看見漢朝公主的隊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