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中郎將張騫已經叫書記官按照他的記憶制下一張西域地圖,這天中午,他一邊差人牽回在北邊山谷放牧的馬匹,一邊請來七位副使。
烏孫王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去了他的另一個宮殿。逐水草而居,這是馬上民族一貫的風俗。既然他同意漢朝使節團跟隨王室隊伍一同前往,我也打算過去看看,以更多了解烏孫。要知道,從別人嘴裡得到的訊息,永遠值得懷疑。再者,我想再試試,烏孫王有沒有可能回心轉意,也許他這些日子在獨自思索著什麼。
您叫我們來的意思是?
我們要就此分別了。我查看了地圖,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於闐都在烏孫以西、以南,從赤谷前往這些國家的路程最近。你們是知道的,這次出使的目的地不僅僅是烏孫,還有以上我所說的這些西域國家。今明兩日准備一下,後天,你們就啟程吧。而我要往東走,也將從那裡返回長安。
中郎大人,這一路,我們跟隨您學了不少一位使節應有的智慧和勇氣,但是,一想到要獨自出使這些國家,心裡還是有些不安。您再多囑咐我們幾句吧。
記住,通好西域,你們功德無量。西域風土荒蠻而綺麗,物種奇幻而危險,常常會使你們陷入一種不知所措的惶惑裡。當然,你們也有獲得財富的機會,那就是私吞你們帶給各國的禮品,把它們變賣給當地的商人。但是,你們要當心,在西域,每一個攜帶財寶的人都與死亡形影相隨,是性命重要,還是那些帶著血光之災的寶貝重要,你們可要掂量清楚。
大人,請告訴我們,是什麼讓您始終堅定如一?
假使你們陷入我所說的那種不知所措的惶惑中,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極為簡單也極為不易,你們只須牢記自己的姓氏和使命,姓氏能提醒你來自何方,使命能使你變得稍稍堅強。對了,還有一條,我剛才已經說過,作為一個使節,從別人嘴裡得到的訊息,永遠值得懷疑,如果有可能,凡是帶給你們新鮮、並值得你們好奇的事物,都要用自己的眼睛看,自己的大腦去判斷,倘若無法判斷,最好的辦法就是如實記錄下來,並把記錄的一切帶回長安。唉,我只能告訴你們這麼多了。去吧,都下去准備吧。
七位副使退出營帳後,中郎將張騫開始一一分配各位使節所攜帶的禮品、助手、護衛和馬匹,他坐在墊桌前寫寫劃劃,整整半日沒有挪動一步。而此時,他的親隨甘父帶著幾名護衛在漢朝使節團的馬圈裡進進出出,一匹挨著一匹馬檢查。糞尿泡蹄,個別馬匹患了爛蹄病。甘父叫人燒了一大堆干草,因為滾燙的草木灰乃是醫治爛蹄病最為快捷的方法。
六月的陽光微微有些灼人,整個赤谷城處於一種快樂的忙碌中。雲影也似乎感受到了這種喜悅,它們飄動和幻變的姿態都比往日輕盈。
轉場或者遷徙,是烏孫人生活中的大事,尤其對於這些常居宮帳的大員和下人,每年兩次長距離的旅行,好比兩次流動的節日。王城裡的生活意味著不越雷池、提防暗箭、忍受役使,眼睛所見雖然都是人間最為尊貴的人群、最為奢華的物品,然而,內在的人生卻被禁錮在一個狹小、幽暗的環境裡。遷徒就不同了,這種踏著四季的步伐,與飛鳥一般南來北往的出行,意味著那種被禁錮的人生獲得了彌足珍貴的短暫釋放。
王族的遷徙亦有別於普通烏孫牧民的轉場,普通牧民難免會有生存之憂,他們對即將前往的草場還有所不知,因為各草場的界限從來不是固定不動的,多麼明麗的光線、美麗的風景都無法揮去那些生計的難題。相比之下,王族的遷徙隊伍要悠閒得多,坐在馬上,任何煩惱都被六月的風吹走了。他們衣著光鮮、派頭十足,面頰上笑意翻湧,一路無憂無慮,只是領略萬物之美,如果遇見另一個部族的遷徙隊伍,相識的便上前問問遠方的消息,不相識就彼此問個安。一些年輕的什夫長會牢牢抓住這個機會,因為隊伍裡有不少兼具姿色和熱情的女僕,彼此眉來眼去一番,整個旅程就會變得更加激蕩動人。
六月天是最好的行走季節,夏季伊始,藍天、青草、野花、雪山、溪水,以及無所不在的風,草原上的事事物物都呈現著一種最為純淨、鮮亮的色澤,其內在的生命力從春天的萌動中煥發出來,蓬勃、原初、勢不可擋。行走在這般景象裡的人們,無法不受其感染,似乎人生也能夠為此進入一個嶄新的境遇。
諸位,但願我們都能在長安重逢,大家多加珍重。
中郎將張騫對著他的七位屬下,說了臨別前的最後一句話,隨後快馬追上已經出發的烏孫王室的遷徒隊伍。
張騫把多數人馬分給了前往西域七國的副使,自己帶著親隨甘父,以及20個隨從跟在隊伍最後,默默領略烏孫的草原和山巒。
緩緩移動的遷徒隊伍穿行在天山中部的峰谷間,領路者選擇的路線常常令張騫驚訝不已,隨著旅途愈漸深入,他覺得自己似乎被一雙巨手悄悄托起,那些野花爛漫的谷地在不知不覺間變成雲杉競上的高大山坡。從下面望上去,數丈之遠的雲杉樹梢直沖雲霄,他的視力因為承受不了這樣的高度,幾乎認為它們要傾倒下來。在這樣的高坡上行進,中郎將騫常有一種莫稜兩可的感受,有時他認為自己俯視著周身的事物,有時候他又覺得自己十分危險,仿佛騎在一根凌空的手指頭上。整整兩天時間,他的內心顧不得其他事物,完全如同所跋涉的大山,壯闊而奇幻。
兩天後的一個清晨,在一片榴紅的霞彩中,他望見了汗騰格裡山連綿不盡的雪峰。時隔十年之久,他想不起上一次是否見過這些巨大的冰川。或許是不曾見過吧,否則不會引起如此劇烈的震動。生活在中原長安的人們是無法體會這種心境的,一個人距離這些不可思議的原初自然竟然可以這樣近。在中原長安,人們接近的多是一些繁華而瑣碎的世俗之物,譬如:未央宮前殿的階基,上林苑的池沼,長樂宮裡刻著雙魚與飛鴻的瓦當,長安城裡的街衢和九市。長安城總會使他產生更多渴望更多欲求,而眼前的風景卻使他感到一種沉靜和飽滿。
一日正午,烏孫王室的遷徒人馬停在一處雲杉林裡休息,張騫帶著漢朝使節團與他們隔了一段不遠的距離,20多個人擠在雲杉林外、一株大柳樹的陰影下。
為了避開烈日,遷移隊伍要等到氣溫稍褪後再起程。隨從們在杉樹林裡鼾聲大作的時候,張騫睡意全無,旅途中波瀾壯闊的美景相競而來,也使也的內心動蕩不息。
風流雲散時序交迭,轉眼之間,他已在烏孫消耗了他生命中的又一個春天,或許還將如此毫無所獲地消耗又一個夏天、又一個秋天。當初,他向皇帝劉徹獻策之時,只是將西域諸國描繪成一群貪圖漢朝財物的笨伯,然而,眼前的情況是,財富和言辭都不足以打動那位傲慢的烏孫王。這便使得他不得不審視自己之前的思索:我忽視了什麼?是漢人與烏孫人的區別嗎?如果不是國家利益驅使,漢朝是否還會與這些居無定所的馬上民族結盟?他們變卦的速度與他們奔馳在草原上的身影一樣迅疾。中原的坊間民眾,不是以"食肉飲酪不事種植"而鄙夷他們嗎?至於我自己,不也是只將他們視為利益的共謀者,而非可以深入內心的伙伴?我是否真心地贊賞過他們?是否能被他們內心的秘密所吸引?
越往深處追問,這些問題越讓張騫感到難堪,似乎答案全都指向否定的一面:看看這些普通的烏孫騎士,他們所關心的,從來不是與誰結盟。與誰結盟對他們有什麼意義呢?他們不會思考如此遙遠的問題,他們所牽掛的唯有自己的子嗣和五畜。這沒有錯,中原漢人不也是這樣想嗎?多少人能夠思慮與生存所需毫不相關的事物?
由此及彼,張騫從身後這些普通的烏孫騎士,再次聯想到了烏孫王獵驕靡和他的臣屬們:從烏孫王投向我的目光來看,他並不信任我以及漢帝國,我能嗅到我們之間漂浮著兩股不相投的氣息。引弓之民,並為一家,很可能他和他的臣民情願接受匈奴的役使,也不願與禮俗完全不同的漢朝為友。更何況,連我都沒有把握,我們的皇帝以及我,是否真心願意與之結交?或許,我該重新理解烏孫王對我的拒絕。
張騫的思考一點點步入事件的核心,就好像此刻,遷徒大隊即將進入烏孫境內最為茂美的草場。光照稍稍減淡,匍伏在青草間的風也舒緩了許多,雲杉林在遠處歌吟,傳送過來的節拍剛好吻合了熟睡者的呼吸,在林濤的兩個節拍間,飛濺的溪流聲給人以縷縷清新。
對於內心嚴格的自省導致張騫難以給自己一個以正的判定,同樣,他也無法測度:在他和他的使節團之後,川流於這條西域通道上的人們,會怎樣懷想和流傳他作為一個先行者的功跡。而烏孫與漢朝,西域與中原,胡人與漢人,將循著他所走過的路,越過各自的疆界與局限,謀到人與人之間一些彌為珍貴的理解和友善。與此同時,陸續出入於這條道路的商隊、漢朝公主、西域王子、戍邊者、使節、旌幟、僧侶、駿馬、玉石、絲綢、奇獸、幻人,將會觸動那些相距迢迢的國家的心靈和語言,另有一些敏銳的人會因此重新思考他們對想象力和真知的慕求。
一扇門確已悄然開啟,雖則門裡門外的人現在還只是謹慎地互望著。一切已經在此潛伏、醞釀,一切都無法估量。
一番激烈的追問之後,盡管答案始終迂回在時光裡,但中郎將張騫的內心稍稍平靜了些。這時,他聽到了穿行於松濤之間的溪流聲,那聲音一直延伸到他的身後,忽然又泯滅不見。張騫想知道這條河的名字,以及他們所處的位置,便差甘父前去打問。
老爺,我們身後是夏塔河,明天一早大概就到了特克斯河,之後我們將沿著特克斯河南岸向東北而行,抵達烏孫王的夏都最多還有兩天時間。
不知為什麼,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甘父,你隨我兩次出使西域,這一次我們怕是又要空手而返了。
老爺,我更關心您身體的安危。
甘父,你在安慰我嗎?是的,你說得沒錯,天亦有所不及,何況人呢?
【5】試探
遷徙大隊抵達特克斯河南岸的夏宮已是這一年的炎夏。
地形始終在變幻著。昨天,眾人還走在廣袤坦蕩的平谷上,特克斯河蜿蜒向前,與草灘緊緊膠著,其緩慢的流速既可以安慰累乏的旅人,同時也使水聲消泯。而今,只是經過了一個夜晚,地形再次回到一種激蕩中,山巒疊起,溪流奔騰,雲杉壁立,白雲垂降。
清晨,隊伍進入了一個綠意濃釅、萬物競美的深谷。在進入谷地的第一瞬間,整支隊伍頓時爆發了歡呼,呼聲驚動了馬匹,它們呃兒呃兒打著響鼻,十分不安地抖動臀肌。直到聳立在特克斯河岸的赭紅色宮殿進入眾人的視線,歡呼與口哨聲才慢慢停息下來,而與此同時,烏孫歌手欣悅的歌聲又雲雀一般飛向宮殿的圓形穹頂。
一條清澈見底、波光閃動的溪流穿過谷地,烏孫王的夏宮建在溪流左側的一個台地上。台地由一座圓形山崗整修而成,在削平山峰之後,一上一下夯築了兩層地基。其實就是兩個同心圓。赭紅色宮殿砌在最高處,仍然如同赤谷城的建構,成為整個王宮數十個穹帳的核心。溪流右側的平坡上,依次分布著為王室提供各種補給、以及雜役居住的氈帳。
掌管食宿的尚食監從台地上的宮帳裡給漢朝使節團分配了兩頂氈帳。烏孫王獵驕靡雖然得知漢朝使節團隨隊一起到來,但是,他遲遲不肯接見張騫。見此情形,張騫開始計劃返回長安的時間,但是,在離開之前,他需要繪出一張完整而細致的烏孫地圖,此外,有一些見聞必須盡快記錄下來,因為近來他常會無端地感到有一件極其重要的事物正從他的生命中流逝。他說不好到底是什麼,有時候他感到是一段新近進入他體內的記憶,有時候,他則感到是支撐了他半生的意志。
張騫在為所繪地圖上的烏孫山脈走向頗傷腦筋之時,獵驕靡正為烏孫國土上大大小小的牧團沖突而犯愁。
從各地傳報到烏孫王庭的各類消息中,牧團或者部族之間的草地糾紛最為繁多。既使是已經建立了一個大於烏孫幾倍的帝國的匈奴,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來平息這些草場紛爭。從已經過去的一個生肖年來看,懲罰並不能使它們消失,甚至不能使它們減少。這些像牧草一般生生不息、此起彼落的王國痼疾,動輒便會導致一場焚毀草場、撕裂草原的災禍,也像隨著時光以加速度侵入人體的衰老,一天比一天更細微地宣告著死亡的來臨。處理完那件起自北方邊境克普恰克部落的爭端後,獵驕靡的耳畔只安寧了五個夜晚,類似的喧噪便又響動起來。他本想在伊列河的落日余輝裡再漫游些時日,不料王宮內的執事一次又一次地打斷他的回想和興致。
一個帝王是不可以任由自己的情緒沉溺在內心的寂寞裡,倘若他是一位還對他的王國和子民抱有期待,並對自我懷有渴望的統治者。對著這些層出不窮的麻煩,獵驕靡並非無所作為,他曾經為烏孫國內的各個部落都劃出了清晰的草場界線,猶如在自己的人生中,為一些言行所設置的最後邊界,並制定了嚴厲的懲罰措施,但是,大部落之間的草地糾紛減少之後,部落之內牧團與部族之間的爭執卻依然不斷。那些因為遷徒而改變放牧地點,亦或離開牧團投奔另一個部族的家庭,時常打亂草場原有的秩序,或者說這種秩序從來不曾穩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