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就翕侯騎馬疾馳在荒無人煙的漠南戈壁上,從氐置水下游王妃的宮帳出來,他一口氣跑了五個時辰,直到那匹隨他征戰多年的黑駿馬累得口噴白沫,"呃兒呃兒"地哀叫,他才不得不停下休息。
烏孫王子被他用一塊薄毛毯繫在前胸,一路上,翕侯的身體低低伏著,盡量妨范從不可知處射來的箭失,也為了使王子免遭風沙之苦。事實上,那時候,布就翕侯並不比我現在年輕多少,所以,連續五個時辰的疾奔,也使他幾乎氣竭。他的喉嚨發出呼嘯,氣流在呼出的一瞬如同被撕開的雲絮,分裂、破碎。那些呼吸聲讓黑駿馬也聽得心驚膽顫,它"噗噗噗"打著響鼻,用力甩動韁繩,極其不安。
後來,每當布就翕侯回憶起這段往事,他就這樣對大家說,你們知道那天我抱的是什麼嗎?是火種啊,烏孫人的火種,烏孫的未來,都靠著他了。
憑著出逃時隨手帶出的一壺酸奶,布就翕侯與王子度過了荒野上的第一夜。這裡距離烏孫北方邊境已經不遠,五月的晚風捲著細塵,幽靈一般向北飄移。比起祁連山谷、氐置水兩岸、冥澤附近的草原,此地水源枯寂、牧草稀疏。黑駿馬走了很遠的路,才在一個風蝕的窪穴裡找到了一些泥漿水,又在泥漿水的附近啃了些富含鹽份的青草。
太陽西沉之前,布就翕侯來到一處背風的低窪地,抱著王子依在黑駿馬溫暖的肚腹上,隨最後一縷天光進入漠南戈壁的漫漫黑夜。這天夜裡,那些從刀刃下逃生的烏孫人和翕侯與王子一樣,離開了他們位於祁連山下、氐置水旁、冥澤兩岸的故鄉,踏上了流亡匈奴的旅途。
流亡才剛剛開始,所以,沒有人能夠預知它在何時結束。那些慣於聆聽天神意旨的巫,一個也沒能在此時發出聲音。
漆黑而孤單的夜晚有助於思考,這一晚,布就翕侯幾乎沒睡,他在思考如何將王子交給可怕的匈奴單于——冒頓,如何能讓一個軟乎乎的烏孫嬰兒,不至於被冒頓粗大、堅硬的指關節弄傷,繼而毫無意外地成長,繼而修復這個肢離破碎的烏孫國。但是,直到東方微明他也沒能想出一個好辦法,最終,當肉體的疲憊再次襲來,他放棄了抵抗,任由疲憊風暴般一湧而上,徹底湮滅了自己。
布就翕侯只睡了不到一個時辰,王子的哭聲就吵醒了他。繭形瓦罐裡的酸奶只剩一個底子,但他還是把這些已經變了味的食物倒進了王子的嘴中。倘使不出意外,當晚便能趕到匈奴右賢王在居延澤的王廷。算了算行程,布就翕侯翻身上馬,兩腿猛夾馬腹,黑駿馬肌肉一緊,剎時騰出了半里地。馬速過快,週身的天地漸漸虛幻起來,布就翕侯的身子越伏越低。
但是,黑駿馬才跑出去一個時辰,獵驕王子又開始哭鬧了,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無理,以至於徹底打破了黑駿馬在飛奔中的平衡。布就翕侯不得不勒住韁繩,看看王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沒有任何不妥,王子僅僅是餓了、渴了,布就翕侯的手指往我嘴邊一放,王子就迫不及待吮吸起來。那當然不是母親的乳頭,片刻,王子又開始嚎哭。
布就翕侯抬頭望望天空,再望望遠方,像是要變天的樣子,前方烏雲低垂,已經遮蔽了半個天空,幾隻蒼鷹緩緩盤旋,它們要在暴雨來臨之前把獵物帶回自己的巢穴。王子的哭聲提醒了布就翕侯,他打算去打只野兔或者雀鳥,一旦被暴雨所困,他們都不至於挨餓。但是背著嚎哭的王子肯定無法打獵,布就翕侯四處看了看,把王子放在了一叢茂密的白蒿草中,並從衣角撕下一根布條,繫在一旁的薩克蘇樹上做為標記。
做完這一切,布就翕侯跨上馬鞍,猛地一抖馬韁,匆匆離去。不到半個時辰,布就翕侯便急急折回,馬背上掛著兩隻羽毛閃亮的雀鳥。烏雲已經逼近,似乎就在他的帽簷之上,天空傾斜而黯然,翻湧不息的雲層一定是在醞釀著什麼大的變故。
未待走近,布就翕侯已經看見了一團蠕動在白蒿草叢中的黑影。黑影使他既安慰又驚訝。布就翕侯為看到王子而感到高興,也為王子如此安靜而感到意外。這些都使他更加焦急。他大步向王子走去,卻忽地又止住了腳步。
一種讓他頭皮發麻的聲音——狼的低吼,緊貼地面向他襲來,閃電般擊中了他。
布就翕侯立即伏低身體,一把拔出短劍。這個聲音險些摧毀了這位忠心耿耿的老人。他伏倒在地的一瞬,悲痛幾乎使他傾倒,他握著短劍的手如同風中的蒿草,瑟瑟顫動。
還沒搞清到底出了什麼事,布就翕侯已經痛悔不已:烏孫未來葬身於狼腹,他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啊;那壓在頭頂的烏雲,無疑是天神向他拋出的憤怒。一時間,悔恨鞭打著布就翕侯,他握著短劍的手幾近對準了自己的胸膛。
正在這時,草叢裂開一道縫隙。那一刻,不是王子得救了,而是布就翕侯得救了。他看見了王子,王子穿著那件銀灰色的鼠皮薄襖,正扒在一隻母狼的肚腹上,沒命吞著狼乳,身旁另有三隻狼崽,因為被王子搶了母親的奶頭,哼哼嘰嘰十分不快,不時湊過來拱一下母狼淡黃色的軟腹。
這一幕驚呆了布就翕侯,他鬆開手裡的劍,收緊雙膝,虔敬地跪下。他把額頭緊緊貼在沙礫上,彷彿要通過承載沙礫的大地向正在哺育王子的母狼深深叩謝。那母狼不再發出低吼,它聞見了從布就翕侯身上飄散過來的王子的氣息。
那是一隻俊俏的母狼,臉頰短而尖,額角黑灰,鼻樑淺黃,黑色眼線勾勒出一雙杏仁狀的眼睛,它雍容地伏在草叢中,前爪交錯而搭,腹下露出幾隻淡粉色的乳頭,它漠無表情看著布就翕侯,彷彿看待一位稔熟的同類,既無警惕,也無所求。
布就翕侯拜謝了母狼之後,便靜靜坐在原地觀望。看見王子吃完狼乳後,一翻身又躺在母狼懷裡睡著了,他的眼淚打濕了鬍鬚。正在這時,一隻叼著一塊手掌大小腐肉的烏鴉由東而西飛來,卻不知什麼原因,恰在經過王子的頭頂時,嘴裡鬆了勁,那肉塊便叭嗒一下,如同一塊毯子,正好落在了王子的身上。
腐肉的氣味讓母狼感到不適,它慢吞吞站起身子,圍著還在酣睡的王子轉了半圈,低頭尋思片刻,末了,並不動嘴,而是用前爪一點點從獵驕王子身上撥下那塊腐肉,再一點點把它撥出草叢,直到三米之外的沙礫上,之後又回到草叢,依著王子和幾隻狼崽再次伏下身體。
布就翕侯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以為天神降臨,便於情不自禁中仰首望天。這時,他突然發現方才低垂在他頭頂上的烏雲,不知何時已經四散裂開,道道金光自裂隙間迸出,好似揮斬邪魔的柄柄長劍。
布就翕侯再次俯身屈膝,朝著烏孫人最偉大的天神——太陽及其光芒,獻上他的感激和贊訟。
眼前發生的一切讓時間於不知不覺中消失,布就翕侯的思考從難以置信的人間奇跡,回到了殘忍又迫切的現實中。他像那株薩克蘇樹一樣,靜靜坐立於荒野之上,很快,便有了一個足以撼動匈奴單于冒頓的計劃,這個計劃能讓冒頓像對待神一樣,接納獵驕——一個逃亡中的烏孫王子。
上午十點,整個王宮的同心圓裡都十分寧靜。氈帳周圍,隨風翻飛的旌旗好似一隻隻紅色的雀鳥,在佈滿鱗狀雲絮的天空,驀地掀起一陣響動。但這響動瞬間就平息了,繼而再聽到的,仍然是奧爾斯老人時高時低,卻持續不停的話音。
確認母狼能夠替他照料獵驕王子,布就翕侯再次離開了王子,他箭失一般衝進浩蕩的天光,彷彿要從其中追回一件失去的珍寶。
布就翕侯到達匈奴右賢王在居延澤的王廷時,冒頓單于恰好也匆匆趕到了右賢王的王廷。冒頓剛從征服東胡的戰場上回來,得知月氏西遷一事,特地來向右賢王發佈命令:向西追擊月氏,進而宰制西域。那時,匈奴右賢王剛剛掠奪了漢朝上郡一帶,本想繼續南下,聽到漢朝增兵八萬的消息,便調頭回了居延澤的王廷。右賢王接到冒頓的命令,休整一日,即召集大軍向西追去,無奈只碰上了月氏西遷隊伍的一個尾巴,月氏王已不見蹤影。
布就翕侯就是在此時見到了匈奴單于冒頓。冒頓雖然性情橫暴,卻為見到有人臣服於他而感到喜悅。布就翕侯細細講述了烏孫牧民遭受月氏屠戮的慘狀,並請求冒頓收留那些逃亡的烏孫牧民。冒頓聽完心中大悅,烏孫投奔匈奴,匈奴自然又多了一支可以號令的軍隊。他當即傳達了不得阻攔烏孫難民入境的旨意。
接著,布就翕侯提到了獵驕王子。
凡世上之人,不會有哪一個真的一無所懼,即使是使人聞風喪膽的冒頓。布就翕侯對匈奴所知甚多,因此,早就聽說冒頓是個篤信並畏懼神靈的人。當年,你們漢人的第一位皇帝——劉邦——能夠從白登突圍,就是因為冒頓以為他是受了某個神靈的僻護。
布就翕侯覺得,讓冒頓親眼看看烏孫王子被母狼餵養的奇景將會勝過一切言辭。而冒頓本人,也被布就翕侯的描述打動了,他甚至比布就翕侯更迫切地想見到這位烏孫王子。於是,冒頓帶著他的一隊親兵,當即與布就翕侯返回王子的藏身之處。
他們找到獵驕王子費了一番周折,因為母狼不可能呆在草叢不動。還是冒頓身邊的一位侍從最先發現了王子。
那時,獵驕王子正被母狼叼在嘴裡,往一個小山坡的陰面走去。人的氣味瀰散開來,驚擾了母狼,它將王子放在狼穴洞口,隻身在洞口附近來回逡巡,嘴裡發出低嚎。冒頓遠遠望著母狼身後與小狼崽一起玩耍的王子,眼中佈滿神異之色,整整半日,他不曾移動半步。眼前所見確為冒頓一生難求。後來,是布就翕侯提醒了他,如果這麼多人聚在周圍,他是無法從母狼手中要回烏孫王子的。
冒頓離開了母狼與王子,眼睛裡全是不捨與不甘,也許他在感慨,如此神異之事為什麼沒能發生在自己身上。因為這種想法,冒頓在返程途中,一直顯得鬱鬱寡歡,對身旁的一切毫無所覺,深深沉湎於剛剛見到的一幕。連他的坐騎也感受到了他的情緒,慢吞吞走著。
只剩下布就翕侯一人,母狼不再不安,它又一次從布就翕侯的身上,聞見了獵驕王子的氣味。正是這個氣味讓它允許布就翕侯一點點地靠近它。布就翕侯很小心地走近母狼,在離母狼兩步之遙的地方停下了。母狼十分安靜,它像之前一樣,伏在洞穴前的草地上,凝視跪在它身前的布就翕侯。二者相對無言,默默凝視,氣流為他們傳遞彼此的內心所想。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布就翕侯開始呼喚王子的乳名。那呼喚傳到王子耳畔,獵驕王子從玩耍中抬起頭,滿臉歡樂地望著呼喚他的人,繼而翻過母狼身體,一點點朝布就翕侯爬來。
布就翕侯伸出手的一刻,母狼發出淺淺的一息低吼,它的身體跟著一抖,但隨即又安靜了。
布就翕侯抱住獵驕王子的一刻,流下的眼淚能夠燙爛臉頰,他親吻著獵驕王子沾滿草棵和泥土的臉蛋,將他深深擁進懷裡。接著,布就翕侯抱著王子再次向母狼跪拜以答謝神意,以及母狼之恩。
隨後,布就翕侯慢慢起身,一步步退後離開。這一切並非沒有危險。母狼的內心,可能在瞬息間發生變幻。就在布就翕侯抱著獵驕王子慢慢後退之時,母狼呼地一下站直了身體,它抖抖身體,向前跟過兩步,盯著布就翕侯懷裡的王子,末了,揚起頭,朝天空長嘯一聲。
烏孫人偉大的昆莫獵驕靡就是這樣來到了匈奴王廷,並被匈奴單于視為神靈而收養。那些逃至匈奴的烏孫牧民,則被作為部族奴隸,勞作在匈奴位於漠西南的這片草原上。烏孫國從此失去了國號
時光流淌,隨著雲煙一齊向前傾斜。故事講完的時候,氈帳裡只剩下奧爾斯老人,中郎將張騫,和胡人甘父三人。他們靜靜凝視矮桌上的那只雕花木碗,誰也不說一句話,誰也不動一下,彷彿被木碗施了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