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孫 第9章 定都赤谷 (8)
    這時張騫才發現天氣好得出奇,他無措的內心也情不自禁受到了感染。尤其是那些懸垂在半空中的雲團,巨大而潔白,數萬朵雲絮緊緊湧聚、層層堆疊,好似矗立的空中殿宇,熙攘、聖潔,讓他剎時離開了自己擁擠的內心。

    張騫抬頭望去,雲團就離他不遠,彷彿快跑幾步,再猛地一躍便能抓住雲絮的一角登上去。但張騫轉瞬又想:那麼登上這虛幻之物做什麼呢?風很快就會吹散它們,陽光瞬間就會使它們蒸發,屆時,這壯觀的殿宇也將傾塌、泯滅,變幻莫測一如我的人生。但是此刻,僅僅是此刻,這些虛渺的事物卻美得如此真實,我甚至能看清每一朵雲絮的邊緣,它們有的稍黑一些,有的更亮一些,每一根都像是用筆精細地勾勒過。

    再往遠望,雲團之後,是寥闊、碧藍的天空,是伏雪的青色山巒。一路走來,張騫未曾如此這般得獲了感染,那抵在額頭的使命,始終令他無暇旁顧,甚至剝奪了他的夢和種種人生的樂趣,而今,烏孫王一口回絕了他,倒使他卸下了對命運的最後期待。

    倘若生命只剩下這些自然界的美景?那麼,我該如何呢?

    中郎將張騫默默思量,覺得這也沒什麼不可,好歹眼前他所遇見的不是最壞的狀況,至少,他所經歷的此刻如此與眾不同。

    這天黃昏後,奢加找到了張騫。帳內沒有點燈,還有一些熏馬腸的氣味。張騫獨自坐在一片黑暗中。

    奢加乃是烏孫王獵驕靡的一名親信,二人年紀相仿,是烏孫現今為數不多的老臣,也是最為瞭解烏孫王性情的一位智者。有時候,強者之間僅僅止於心理相峙的無形對抗,反而最難化解。烏孫王與張騫正處於這種境遇,即使雙方都不運力,相互的身形和呼吸,都是一種挑釁。奢加自覺無法融合他們二人之間的對抗,一個是他的皇帝,一個是遙遠的異鄉人,各自都代表了身後的國家。所以,奢加不做任何化解二人的空想。他找到張騫,完全是因為個人內心的一點波動,是張騫讓他已經開始枯萎的思緒重新飄動了起來。那些思緒像輕得不能再輕的晚風,長得像不能再長的時光,奢加日趨衰老的軀體,竟然跟著這些思緒,恍恍忽忽地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

    在奢加的心裡,這位漢朝使節代表了一切遙遠的東西,一切可感卻不可觸摸的虛幻之物、未知之物。人老多情,奢加也是如此。近兩年,時光總會時不時地將他擒住,帶著他離開眼前的一切具象。他曾把這種感覺說給巫師坎巴格斯聽,巫師沉吟的神情使他感到事情不妙。奢加聽說巫師坎巴格斯有只從沙漠檉柳叢中撿回的斑貓,那斑貓瘸了一條腿,凝視人的眼神總是十分陰險,然而卻與巫師情感篤真,十年來不離不棄。巫師坎巴格斯還是從這只斑貓身上悟到了一些生死的真知。原因是這只斑貓總會提前告訴他哪個人將會離世。巫師坎巴格斯以此斷定:人死之前,必會以一種不為常人所知的方式顯現其生命的枯竭,這方式或是一種氣味,或是一種影像,總之,是確確鑿鑿會有的。聽完奢加的話,巫師坎巴格斯沉吟片刻,說了一句非此即彼的話:一個人只有越過此界,才能看到彼岸的景象。巫師坎巴格斯不願多加解釋,奢加也就不再多問,只好帶著一肚子的困惑,繼續看到一些遙遠的事物。

    奢加並不懼死,每個烏孫人的靈魂都將回到他們的祖先身邊,他只是為自己所見到的幻景感到詫異。他找到張騫,並非為了訴說什麼,而是因為一種信任。在諸多的異象裡,他似乎也看到了這位漢朝使節的內心——廣闊而幽深。

    聽到奢加在黑暗中的呼喚,張騫起身點亮燈盞。

    中郎將,你願意看看我寫的一些東西嗎?

    奢加沒有戴帽子,赭紅色的頭髮在腦後編成一根髮辮,其間滲雜了若許白髮。他還穿了一件奇怪而舒適的套頭豎條紋衣袍,腰間隨便繫了一根兩指寬的軟羊皮腰帶,皮腰帶上,掛著那柄從不離身的腰刀。

    奢加,你今天的這副打扮與平時完全不一樣,燈光照亮你的一刻,我以為自己見到了一位從遠古走來的古人。

    你說得沒錯,烏孫人的祖先確實都這樣穿著。

    你剛才說你寫了什麼東西。

    是的,我拿來了一本羊皮書。

    二人盤腿圍坐下來,將青銅油燈往近移了移。燭光順著奢加衣袍上的深色條紋,慢悠悠地散開。

    【11】殘卷

    這本沉甸甸的羊皮書用油脂沾著碳粉寫就,因此,打開的一瞬,中郎將張騫的鼻孔就蒙上了一層濃稠的膻腥。書中文字有的像羊腸一般曲彎,有的像樹枝一樣伸張,張騫當然無從識別。這些文字奇異如夢境,就連夢到它們的人也遠未弄懂它們的涵義。

    這些都是你寫的?

    張騫驚訝於這些文字的奇特。

    多虧了布就翕侯,是他教會我用烏孫文字寫下自己對事物的印象,他告訴我這不僅是一件與歌唱同樣快樂的事情,也是一種可以讓時間停滯在某一時刻的辦法。我寫了好幾本,有的在烏孫西遷時丟失,有的已經無法辯認。當然,現在烏孫國已經有了專門記錄史事的人,我也就幾乎不寫了。如果我想讓時間停滯在某一時刻,我會請一位阿肯為我歌唱,我們烏孫人的記憶,更多保存在一代又一代阿肯的胸腔中,那些散落在草原上的故事,都被他們編成了歌曲。說完,奢加指著第一頁的第一行字,由右而左,開始為中郎將張騫翻譯。

    布就翕侯——?

    是的,你在烏孫還要停留些日子,別著急,你會知道他是誰的。不過,我可以大致先提供給你一個印象。最初的時候,我們烏孫人住得離你們漢人要近許多,我打聽了一下,大概就是你們漢朝叫做張掖、武威的西邊,一直要到更西邊的蒲類海,以及巴裡坤草原。

    以下便是張騫斷斷續續,從羊皮書中瞭解到的部分內容。

    [1]:

    凡是去過匈奴大漠的人,都會明白匈奴人為什麼總要搶別人的東西。天神給了他們一大塊長不出牧草的沙地。為了讓他們的五畜吃飽肚子,掠奪就成了和放牧、打獵、女人同樣重要的事,否則他們就沒法活下去。沒有人深入過匈奴人的內心,因此,人們無法知道,他們的內心是否也和他們的外表一樣令人恐懼。

    [2]:

    年老的烏孫騎士都還記得上一個蛇年的秋天。他們隨同18歲的獵驕昆莫剛從北方的丁零國回來,他們為匈奴人又打了勝仗,可是戰利品大多歸了匈奴人,所以心裡面全都不痛快。那時我還是個百夫長,沒有資格隨便進出獵驕昆莫的氈帳。有天晚上,正值我為獵驕昆莫巡邏放哨。大風掀起門簾一角,我趁機朝裡看了一眼。風灌進帳內,燈影就在氈壁上抖抖縮縮地跳。那些大人老爺們圍在氈帳中央的一個火盆周圍,火盆上架著一隻冒著熱氣的繭形陶罐。我站在昆莫的營帳前,大致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來自烏孫羌其格勒部落的首領嚷嚷著要去幹掉誰,一旁有人站起來嘲笑他像只沒被劁掉的老公羊,沒頭沒腦只會騷情。二人幾乎在昆莫面前動起刀劍,最後還是被布就翕侯一聲喝住。布就翕侯一邊喝著奶茶,一邊把他聽到的風聲告訴大家:已經有匈奴貴胄多次進諫老上單于,說單于對獵驕昆莫的恩情不過是養虎為患。雖然單于沒受這些讒言的影響,但多少已經有了警惕之心。最後,布就翕侯堅信只有一個辦法能夠打消匈奴單于的疑心,那就是讓獵驕昆莫主動亮明心跡:復仇和復國

    剛剛繼位的匈奴單于感到很高興,他同意了獵驕昆莫的請求據探子回報,月氏人的五畜吃了天山腳下的牧草、喝了伊列河的河水,每回都生雙胎。匈奴單于聽了大吃一驚,他擔心再有兩個春天,吃飽喝足的月氏人會舉著刀劍砍下他的腦袋,於是決定不如自己先砍了月氏王的腦袋

    大仗前夕,烏孫騎士都被召集到了獵驕昆莫的旗下。布就翕侯覺得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出征日是個大晴天,獵驕昆莫騎著他的雪青馬走在前面,身後跟著匈奴單于的高篷車。匈奴單于的近身侍從裡有位製作飲器的高手,而且專作人頭飲器。匈奴單于之所以要帶上這個工匠,都是因為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夠砍了月氏王的腦袋。匈奴單于像是已經等不及了,他迫不及待要用月氏王的腦袋給自己做個漂亮的金樽。據說遊牧在天山、阿爾泰山的塞人也有以人頭為飲器的習慣,還說匈奴人有此嗜好是從塞人那兒學來的。這位善作人頭飲器的工匠一路上默默無語,有人說他在提前思考打在飲器上的圖案,因為匈奴單于要他做的是一個外面套皮、裡面塗金的地地道道的金樽。也有人說他其實是個啞巴,他掏空了太多人的腦袋,也就看多了人用來思考和說話的器官是多麼脆弱,因此打算不再多語

    這一次是月氏人被嚇破了膽。烏孫和匈奴騎兵狂風一般捲過月氏人的草原。獵驕昆莫專門把月氏王的腦袋留給匈奴單于來砍。匈奴單于一高興,就把月氏人的住地全都給了烏孫人。

    時常有兩張羊皮因為油脂互滲粘在了一起。

    在第一個晚上,每遇這種情況,奢加會將羊皮書移近燈盞。這時候,張騫會注意到他的手指。他右手的拇指、食指,乃至虎口處因為常握兵器,厚繭像苔蘚一般,甚至延伸到了指被上。第一次費了些時間,奢加揭開了那兩張粘在一起的羊皮。可是什麼也看不清了,兩張羊皮互相撕爛了對方,能夠看見的字跡,要麼只剩下最上端的一段曲線,要麼只是一個上翹的彎勾。這些都是時光逝去的證實。

    隨著羊皮書頁一頁頁翻過,張騫逐漸發現羊皮書並非一本時間嚴謹的史料檔案,而是奢加根據一時一事,寫下的個人所見、所想。當張騫一點點記下羊皮書的內容,他反倒認為,這本羊皮書有一種史料檔案所無法匹及的魅力。

    [3]:

    巴爾喀什湖以東,塔爾巴台山以南,瑪納斯河以西,天山以北是天神太陽賜給烏孫人的又一個家園。巴爾喀什湖的水裡有水獺和鱸魚,塔爾巴台山的草叢裡有狐狸和盤羊,瑪納斯的森林中有狍鹿,天山腳下有無盡的牧草。

    [4]:

    伊列河是大河,它的水霧瀰漫烏孫全境,它的河水一直往西流,最後流進淺藍色的巴爾喀什湖。據說第一個抵達伊列河的烏孫人喝了河水之後,夢境中不再有血光。它的左右兩岸分別有三條河流,其中左岸的特克斯河河水在月光下有五種顏色,條件是在洪水到來之前河水最為清澈時。偉大的烏孫王獵驕靡的第二個妃子過於鍾愛這條河水,有一年夏季,山上湧來洪水,她就把自己的靈魂交給了特克斯河的河神。獵驕昆莫沒有為這個妃子流淚,那時候,他還十分年輕,除了布就翕侯,他不為任何人流淚。倒是這個妃子養的一隻獵犬作為陪葬,在被殺死前流出了眼淚,但是,在場的人都無法知道,那條狗的眼淚是為自己,還是為它的主人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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