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一天清早,我剛洗過臉,陶花卻蹭到我身邊來,小聲說:"今天她又要外出。"
我靜默片刻,回道:"不要告訴我這些。"
我覺得陶花是在向我暗示什麼。自從那次我冒昧地將她拖進臥室之後,她跟我之間就有了一種微妙的默契。事實上,我比以前更加尊重她,她對我也基本上不惡言惡語,但是,我卻有一種演戲的感覺;我相信她也有,因為草菁在場的時候,她誇張性地強調我主人的身份。
"我告訴你這個是無意的,"陶花說,"你不要胡思亂想。"
我默然無語,坐在餐桌邊,等她把早飯送上來。
陶花卻走到草菁的臥室門外,輕輕叩門。
"起來了。"
我聽見草菁這麼模糊地應了一聲。
草菁很快起了床。我注意地看她,她卻根本不在意我,洗漱完畢,就坐到餐桌上來。
吃完了飯,草菁回了書房,且將門反鎖了。
我盯了陶花一眼。
陶花明白我的意思,悄聲道:"她在等你先走。"
我好像跟陶花結成了聯盟。跟保姆結成聯盟對付自己的妻子,使我心裡很不好受。我覺得自己很齷齪,陶花跟我一樣齷齪。
陶花收了碗過來,我還坐在餐桌上。
"你不走,她是不會走的,"她對我說。
"那麼我該怎麼辦呢?"我用眼睛這樣問她。
"躲到我屋裡去吧。"她用手指這樣回答我。
我照辦了。
不一會兒,我就聽到客廳裡有了響動。顯然是草菁準備出門了。
我真想打開門看一看,看看她穿什麼,出門前是什麼樣的表情,我想以此推斷她所去的神秘的地方到底會付予我們的未來什麼樣的意義。可是我不敢。我偷偷闖進她書房那天夜裡看到的那張慘白的臉,讓我心有餘悸。
緊接著,外面響起關大門的聲音。
我以為陶花馬上會進來見我,可是,足足等了半個小時,她才開門進來了。
"我怕她殺回馬槍,"她解釋說。
"會這樣?"
"常常這樣。"
有什麼必要呢?我從沒監視過她。"這麼說來,她是到一個不該去的地方?"
"或許是吧。"
陶花垂下眼簾。她的眼簾很寬,淡綠色,像蝙蝠的翅膀。
"我想你是知道她到哪裡去的。"
陶花冷笑兩聲,嘲諷地說:"你不是她的丈夫嗎?你都不知道,我怎麼可能知道?"
我實在討厭她的那副樣子,氣憤地回道:"自從你進我的家門,你們就結了同謀。"
"如果你這樣說,請你立馬走出我的屋子。在你沒趕走我之前,這裡是我的臥室。"
我看著她,委曲求全地說:"好吧,我不怪你。"
"你沒有資格怪我!"
看來,她是一個較真的人。我說:"你把我留下來,該不是找個人吵架吧?"
"我沒有留你,我只是告訴你她要出門。"
"是你讓我進你的臥室的!"我急得出了汗,"你怎麼這樣無賴?"
她哈哈哈地笑起來,翹翹的****在春衫下亂顫。
我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床邊,一同坐下。
她沒有反抗,可能要失去貞操的隱約的激動使她滿臉緋紅。
如果不是想起一件事來,我和她都可能會縱容某種慾望。可是,我想起了那件事。
"你怎麼知道我的父親?"
我明顯地感覺到她身體的顫抖。
她咬緊了嘴唇,同時閉了閉眼睛,"放開我,"她說,"放開我。"
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我被父親逐出家門的時候,生在鄉下的陶花還沒滿十歲,她是不可能認識我父親的,不要說她,就是草菁也從沒見過他的面,為什麼一提到那個老鬼,陶花會有這麼劇烈的反應?
我決心刨根問底,乘草菁不在家的時候,弄個水落石出。
"在你出生前二十年,我父親就在大學任教了。他從來沒出過城,這一點我有把握,他的世界不在鄉下,而是在城裡,在城市的核心,你又是最近幾年才進城的,怎麼可能認識他?"
"我早就認識他了!"陶花堅定地說,"但你不要問了,你以後什麼都會明白的。"
"我現在就要明白!"
我搖晃著她的身子。
"辦不到,你辦不到的。"。
"今天你不告訴我,我就宰了你!"我完全變成歇斯底里了。
我一隻手壓在她的頭上,一隻手托起她的下巴。她的臉像被風吹斜的畫,淒然地望著我。淒然而美麗。
她一點也不懼怕,水汪汪的大眼裡放射出視死如歸的光芒。
不知是出於什麼理由,我把她往懷裡一拉,壓住她的嘴唇狂吻起來。
吻得我們兩人都喘不上氣來的時候,我停住了。
她的眼裡流出晶瑩的淚水,我不知道怎樣安慰她。
"你不是一直在追查肖也許嗎?"
"是的"我說。
"好吧,我告訴你,"陶花說。她站起身來。那一刻,我發現她好像變老似的,她不再是一個不滿二十歲的處女,而是飽經滄桑的婦人。
我緊張地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讓一下,"她說。
我從床上站了起來。
她摳住席夢思的一角,對我說:"到那邊去,幫我。"
我到了另一邊,與她站在對角線上,也摳住了席夢思的邊緣。
"抬起來,"她冷冷地說。
我的鬢髮上冒出大滴大滴的汗珠。
把席夢思掀開之後,床檻四周放了大摞的書籍。
全都是那本小說,肖也許的那本恐怖小說!
"明白了吧,"陶花走到驚愕得像植物人似的我身邊,顫抖地說。
"這麼說來,肖也許就是草菁了?"
陶花並不回答我,而是著急地抓住橫放在地上的席夢思,大聲道:"快,快放上去!"
我聽從了她,把床恢復了原位。
陶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像死裡逃生的樣子。
我摟住她,輕聲問道:"可是,這跟我父親有什麼關係呢?"
"你自己揣摸吧,"陶花無力地說。
"你為什麼就不能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訴我?"我大叫大嚷。
陶花緊閉雙唇,看來她是發誓沉默了。
我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
陶花流淚了。她的淚水像水銀一樣,滴進我的血管裡。我輕輕地把她摟進懷裡。她的臉剛剛靠上我的胸脯,便使出全力,猛一掌將我推開,緊張得臉變了形,"出去,快出去!"她命令道。我沒明白她的意思,站著不動。她扯過枕巾,迅速擦去淚水,又理了理頭髮,整了整衣襟,自個兒開門出去了。
與此同時,我聽到大門有響動。
我身子一竄就溜了出去,想也沒想,就鑽進了自己的臥室。
剛把門閉上,就聽到草菁的聲音。
"你華哥回來了嗎?"
"回來了。剛進屋。"
"是剛進屋嗎?"
"是的。"
我覺得整個屋子裡,瀰漫著一股濃重的陰氣。恐懼陣陣向我襲來。
草菁就是肖也許?她為什麼要寫那樣的書?到底是虛構的故事,還是根據一個新聞擴張而成?或者,她是有意預示著什麼?傳言她有一本書很暢銷,是否就是這本?她為什麼要撒謊說肖也許是她朋友?既然肖也許就是她本人,那麼她神秘地外出,又是去見誰?陶花是怎樣認識我父親的?她為什麼不願意告訴我全部實情?陶花曾經說過,她不希望我害兩個女人,難道她也知道有小羊其人?遠在千里之外從未見過草菁和陶花的小羊,難道也與這個神秘的圈套有什麼牽連?
再這麼追問下去,我非急瘋不可。我不能瘋,我寧願死,也不想瘋。
不過我馬上開始懷疑:我現在是不是已經瘋了?
如果我知道自己瘋了,證明我沒有瘋;如果我說自己沒有瘋,證明我已經瘋了。
又一個多麼可怕的圈套!
18
好在這件事沒有從根本上破壞我的生活。自從總編說肖也許就是我妻子,我就有了"肖也許=草菁"的心理準備。讓我耿耿於懷的是的父親。我沒想到在跟他斷絕關係長達十年之後,他又橫截到我面前,擋住我的去路。
陶花是怎麼認識他的?父親的陰影是不是附著在陶花的身上?如果把陶花趕走
陶花好像揣摸到了我的這份心思,有一天,她在廚房弄飯,我進去拿水果刀,她突然說:
"我會主動離開的。"
我怔了怔,"誰讓你離開啦?"
陶花不回話,專專心心地剁一塊牛排,猛一刀下去,排骨斷成兩段,飛起來砸了她的鼻子。她把刀扔在案桌上,摀住了臉。"有些東西,死了也傷人,不要說沒死,"她說。
我伸頭看了看草菁書房的方向。門閉得死死的。我抓住陶花的肩膀,一旋轉,讓她與我面對面。她的鼻子上有血。"沒有人趕走你的,"我一邊用手掌為她擦去血跡,一邊說。
"你不要誤以為我想呆在你家裡。"
"我沒這麼認為,草菁也沒這麼認為。"
"誰知道呢"
陶花脫離我,把掉到地上的排骨拾了起來,放進盆裡去洗。
看女人做飯總讓人感動,而走進我生命中的兩個女人,小羊和草菁,都很少做飯。
我突然想:要是陶花做我的妻子,我的生活將會平穩得多。
"還有哪些菜要洗?"我挽起袖子,問道。
陶花噗嗤一笑,"不要在這兒擋我的事。"
她的聲音和她的笑一樣讓我感到甜蜜。
我拿起一把菠菜,放進水槽裡沖洗。
陶花沒有阻攔我,細心地把連在排骨上的肉筋剔掉。
當我把洗淨的菠菜放進菜籃的時候,陶花對我悄聲說:"你為什麼不離開這個家?"
我目瞪口呆,良久才說:"你的意思是,跟草菁離婚?"
"我可沒這麼說但我覺得,你應該去找她,她才是真正愛你的。"
我把握不準陶花是否知道我的全部秘密,試探道:"她?她是誰?"
"你從來就不相信我,"陶花冷口冷面地說,"到這時候了,你還賣關子。草菁之前,你不是還有一個女人嗎?"
她的確什麼都知道了。我直言道:"我跟那個女人,只不過有一段過去"
沒等我說完,陶花道:"你們不是至今還保持聯繫嗎?你應該去找她,她才是愛你的。"
"不,你不知道其中的內情。"
"我雖然不知道內情,但我憑女人的直覺。"
"如果在沒有把握的時候,可以憑直覺,什麼都明明白白了,還憑直覺,就是愚蠢。"
"你能說自己什麼都明明白白嗎?"
我啞口無言。陶花道:"好了,忙自己的事去,不要在這裡礙手礙腳。"
我進了臥室。我唯一的避難所。我推開窗戶,看到群起的高樓毒針一樣紮在這片大地上。我突然發現這些高樓就跟鼠疫渡假村裡的老鼠一樣,終有一天會把人擠掉,至少把人類變成它們的奴僕。
那頓飯,草菁吃得特別香。她的身體又胖了許多,滿滿蕩蕩地坐在椅子裡,顯得雍容富貴,也特別性感。這可是我的女人啊,她是愛我的,在我去州城見小羊的時候,她拿出我那件咖啡色西裝,熨了又熨,還說我穿上它顯得儒雅。我們從認識到現在,很少有吵架的時候陶花說只有那個女人才是真正愛我的,言外之意不就是草菁不愛我嗎?不,決不是這樣的,我跟小羊在一起的時候,我的思緒在幻像和現實之間游移,造成我內心的混亂。有一度時期,我簡直無法忍受,不得不求救於醫生。醫生說,這叫錯構症,是典型的受虐狂的標誌。聽了這話,我只想一拳砸爛那傢伙的酒糟鼻,可後來想,醫生或許是對的,在現實面前,我無能為力,便讓生活打了我的左臉,又把右臉送給它,以此求得病態的快感草菁就不是這樣,草菁讓我獲得了男人的尊嚴,使我決不至於因為撞倒了別人一輛自行車而耿耿於懷。
她怎麼可能是不愛我的呢?
我覺得陶花一定是跟草菁發生了齟齬,有意挑撥我跟妻子的關係。
我比她們兩人都先吃完飯,把碗一放,親熱地對草菁說:"我們去綠島園玩半天好嗎?"
陶花略略抬了抬眼皮,沒有把目光投到我這裡來,眼簾就放下去了。
"你下午不上班麼?"草菁問我。
"'社會版'又招了個人,我們實行輪休制。"
我撒了謊。報社並未招人,我今天之所以可以休息,是因為"社會版"全被廣告佔領了。
我心裡很不舒服。這是一件小事,本可以如實相告,為什麼要撒謊呢?在我的生活中,難道芝麻大的小事也需要撒謊?
草菁說那裡不是殺了人嗎?
"八輩子的事情了,沒關係的。"
"可是,死人的血早已浸下了綠島園的土地。"草菁的話陰森森的。她的臉色很痛苦。
"你如果下午沒事,"沉默許久之後,草菁說,"麻煩你幫我把牆上的字重新寫一遍吧。"
"為什麼要重寫?你不是說習慣了的就不想變嗎?"話雖這麼說,其實我心裡樂意接受這個工作。這樣一來,我至少可以光明磊落地進入草菁的書房。
"不願意寫就算了,"草菁說。
"我沒說不願意"
可她沒有給我留下選擇和補救的餘地,把碗一放,就進書房去了。我去敲門,門敲爛也不開。直到這時候,我才清楚地知道我跟妻子的關係惡化到了什麼程度。我們彷彿都在無聊地試探對方。
陶花輕輕地哼一聲,站起來收碗。
我在書房門口足足站了五分鐘,才帶著複雜的心情挪進廚房,"趕快洗碗,"我氣急敗壞地說,"我帶你出去玩!"
我也不想給陶花留下選擇的餘地,說完就離開了廚房。
我把陶花帶到了最近的一家公園。公園裡見縫插針地擺上了茶桌,我們在人叢中一路走過去,終於在涼亭邊找到一個僻靜之處。"就這裡吧,"我說。陶花點了點頭。
"與上次一樣,我不能呆得太久,"陶花開言道,"所以,我希望你抓緊時間。"
好,我說,其實,是否抓緊時間關鍵在於你。你為什麼說那個女人才是真正愛我的?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陶花不是在詢問,而是在質問。她的眼神虛虛的,有一種冷酷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