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遠處燃燒 第12章
    回到報社的時候,總編嚴厲地批評了我,說我再有急事,也不該耽誤這麼久,非要耽誤這麼久,中途也該再來一個電話。我無言地接受了,我預感到自己將面臨更為殘酷的命運,幾句批評有什麼接受不了的?我甚至在心裡對總編說:你就狠狠地批評吧,明天我就要離開這家報社了,再也聽不到你的批評了。

    總編離去之後,我就開始工作。我捧著那些沉甸甸的稿子,就像捧著我內臟的一部分,察看得格外認真。

    我沒有吃晚飯,一口氣工作到九點半鐘,終於把所有的稿子都處理完畢。我累得抬不起頭來,惟一的想念,就是跟人說說話。與我同坐一個辦公室的,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女編輯,個兒矮小,文文靜靜,既讓人放心,也惹人憐愛。可這時候她不在,也就是說,在我想找個人說話的時候,她不在。雖然交了差,但並沒到下班時間,我就隨手拿一張報紙,把整張臉遮住,煞有介事地看起來。

    剛看一個標題,電話就響了。

    我"喂"的尾音還沒結束,那邊就響起一個驚喜的聲音:

    "華強,終於把你捉住了!"

    是小羊

    "華強,你怎麼不說話?"

    "哦,你好今天,你一個同學給我打過電話。"

    "不是他,我怎麼知道你是死是活?"

    她的聲音聽起來又快樂又親切。

    我索性順著她的話說下去。說我與同事一起外出採訪差點翻車身亡,有一回獨自出去採訪差點被歹徒殺死凡是與死亡有關的事,我都往自己身上扯。我以為她要表示一星半點的同情,並且明白我不與她聯繫是有理由的,可是不,她笑嘻嘻地問道:"你不是說三兩天回來不了嗎?"

    她看透了我的骨髓。

    "臨時變動了,"我說。

    小羊並不追究,而是神秘地問:"你知道他怎樣評價你嗎?"(這個"他",一定是那個聲音沙嗄的男人。)"他說:小羊,那個名叫華強的人聽聲音至少有八十歲,你是怎麼愛上他的?"

    說罷,小羊發出一連串脆亮的笑聲。

    "你怎麼給人家這樣的印象?"小羊問。

    "本來就是這樣。"

    "不要自暴自棄嘛,"小羊以嬌嗲的語氣說,"我的華強雖然有軟弱的時候,可從來沒自暴自棄過。"

    我厭煩得週身發冷,直想把電話砸爛,但是,只要小羊不放電話,我就不能放。我怕惹惱她。這麼多年了,她給我留下的陰影居然還沒有消除。

    "我現在什麼也不在乎了,"我說。

    "連我也不在乎嗎?"

    我不回話。

    "你知不知道今天給你打電話的那個人是誰?"小羊問。

    "不是你同學嗎?"

    "傻瓜!"小羊揚聲說,"他是我老公!"

    我拿聽筒的手抖索起來。

    "你撒謊你老公的聲音不是這樣的。"

    "你以為只有你才狡猾,人家就那麼笨?你為了擺脫我,連手機號都換了,他為了捉住你,就不知道變變腔調?"

    "他憑什麼要這樣做?"

    "不要發火嘛,他到你們那邊出差,是我讓他順便打聽你的。"

    "這麼說來他知道我跟你以前的關係?"

    "不僅是以前的關係,還有現在的關係。"

    電話裡響過一陣長久的嗡嗡聲,小羊說:"什麼時候來州城?"

    "一時來不了。"

    "我能去看你嗎?"

    "以後吧,以後再說。"

    "你總是不願意見我,"小羊以委屈的腔調說,"知道嗎,那次從州城回家,他抓住我就暴打一頓,他還罵我婊子"

    小羊哭起來了。"這都是為了你呀,如果不是為了你,我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我的一切都是你的,身體,還有感情,全都是你的,你不能丟下我不管,你不能這麼自私!"

    再這麼囉嗦下去,我非癱瘓不可,我裝著大聲地喊了一聲:"哦,來了,馬上來。"然後又對著話筒說:"有人找我,你好好過吧,千萬好好過,再見了。"

    在砸下聽筒的一剎,我聽到那邊發出一聲尖叫。

    16

    跟小羊的過去,我再也沒有什麼需要隱瞞的了。其實,自二十歲之後,我就習慣於攪動起不堪回首的記憶,助紂為虐,在自己傷痕纍纍的心靈上再戳上一刀。我只有啜飲自己烏黑的血,才能感覺到一絲殘忍的快意。

    我把小羊送到西安之後,她是什麼時候又回到州城的,我不知道。據她自己說,她是主動離開的,因為她想我,她捨不得我,她不能給予那個男人更多的東西。

    我不理解的是,她到底還有什麼"更多的東西"能夠給予他。

    總之,她回到了州城,回到了父母的家裡。

    如果我不寫那封信去,事情可能是另外一個樣子。可是我鬼使神差地寫了一封信,寫給小羊的父母。我從小就沒得到過父愛,母親雖然愛我,可不敢有絲毫的表露,因此,我也沒得到過母愛,小羊的父母對我那麼好,使我產生了被翅膀庇護的感覺。當然,我在信中絕口不提小羊,只是祝他們身體康健,心情愉快。

    很快就收到了她父親寫來的回信。這是一個古怪的老先生,他抬頭寫道:"華強我兒。"看到這個稱呼,我真想痛哭一場。

    他告訴我一個消息:小羊從西安回來了。

    他說,這封信本該小羊來寫,可是她很痛苦,提不起筆。"華強,小羊是愛你的,這一點我有把握。你不要相信她那一次的胡言亂語。你們之間,可能缺乏一點溝通,她故意說那些話來氣你,也氣我們。你看,她到底還是回來了,這就證明她是愛你的。我求你一件事:馬上來州城一趟。自她回來後,天天睡大覺,一睡就是十多個小時甚至二十個小時,只有你才能讓她振作起來。"

    我去了。

    我決不會相信小羊還愛我的話——這不是她父親的錯,而是當父母的總是喜歡根據自己的需要妄度兒女的心思——我之所以去,沒有任何別的理由,只是因為我還深愛著小羊。

    小羊到火車站來接我,這是我沒想到的。我穿著在廣東流浪時穿過的那條假軍褲,腳上套一雙黑皮鞋,看上去的確有些滑稽,當小羊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欣喜異常,她卻皺了皺眉頭,"你怎麼還是這樣寒酸?"她說。她的話及時地把我不知廉恥的興奮喝退回去。到了小羊的家裡,她便回自己臥室,我跟她父親閒聊。她父親小聲對我說:"華強,你放心,她不敢不愛你她要不愛你,哼,我打斷她的腿!"看他說得這麼認真,我笑了。

    我知道自己已經不存什麼奢望,因而顯得比上一次冷靜多了。小羊被我的態度感染,也對我友好起來。我們之間顯得非常平和,親切。然而,兩個可憐的老人卻誤以為我們又重歸於好,心情特別舒暢,小羊的父親一頓一斤酒,還專門為我買回一件啤酒。

    這感覺還真不錯,我像到了一個自己喜歡的妹妹家裡,除了愛情,我們無話不說,當然不會提起西安的那個男人,不會提起小羊為什麼再次回了州城。我給予她安全,充當她的保護傘,她心甘情願地躲進我的臂彎裡。這感覺真是不錯。

    我們不再到小羊的親戚朋友家,只一起到郊外去。那正是仲夏時節,廣闊無邊的平原上,甘蔗林構成一堵堵翠綠的高牆,我們穿行其間,一股醉人的甜香直透肺腑。偶有在田邊扯青草的農人,看到我們毫無色慾的恩愛,投來欣羨的目光。頭頂是碧玉似的藍天,時不時有飛機低空掠過,留下一串遠雷似的吼聲。

    有一天,我跟小羊剛走到屋後田間,就對她說:"明天我就該走了。"

    "哪裡去?"

    我像大哥哥面對不懂事的小妹妹的發問,笑道:"還能到哪裡去?"

    小羊低下頭,眼裡有了依戀。

    之後,我們繼續往前走,繼續說話,像前幾天一樣。

    回到家,小羊的父母去了她姐姐家——她還有一個姐姐,比她大了將近十歲,早已出嫁。他們留下一張字條,說明天才回來。

    小羊親自下廚弄了飯菜。她彷彿刻意傳達某種東西,弄得特別精細,結果不是鹽放少了,就是醋加多了。我發現,小羊其實是她父母的掌心明珠,是她父母的乖乖女,從小受著嬌慣。

    我們都吃得很香甜。小羊不停地往我碗裡夾菜,每夾一箸,她都側著頭,看著我吃下去。在我的記憶裡,這是她最純淨的時候。

    吃罷飯,我們就躲到小羊的閨房裡。她的閨房沒什麼改變,與我上次來不同的,僅僅是換了一張床單。

    "喜歡聽歌嗎?"小羊問道。

    "無所謂,"我說。

    她從梳妝台旁邊的壁櫥裡提出一個小型錄音機,又取出一盒磁帶,放給我聽。

    是一盤流行歌曲,傾述的是要生要死的愛情。

    小羊坐在床上,腰微微傾斜著,聽得很認真,很深情。我坐在床邊的凳子上,雖然並不喜歡這樣的歌曲,見她如此,我也盡量做出傾聽的樣子。我不知道她心裡想些什麼,也不明白她何以要放愛情歌曲給我聽。我不想追究,只是讓理智一遍一遍地警告自己:這僅僅是歌曲而已。

    放完A面,滿面紅暈的小羊對我嫣然一笑,問道:"好聽嗎?"

    我說好聽。

    我是真誠的。歌者唱得不壞,尤其是他的聲音,胸域很廣,喉帶有輕微的顫動。

    她並不起身把磁帶換成B面,錄音機就在我手邊,我也不動。我不希望把時間浪費在別人的歌聲裡。

    "知道是誰唱的嗎?"小羊問我。

    "不知道。"

    "是他。"小羊低下頭說。

    "哦,"我說。

    "好聽嗎?"小羊又問。

    "好聽!"我說。

    我的聲音有點發抖,這讓我十分羞愧,為了表達我的誠意,我補充道:"唱得不錯。"

    "不錯嗎?"

    "不錯!"我一邊點頭一邊強調說。

    小羊的頭垂得更深。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這時候的沉默多少顯得有些難堪,我問道:"他是歌星嗎?"

    "也說不上,"小羊說,"他在舞廳當歌手。"

    "哦。"

    "當五年歌手了。"

    "哦。"

    "前兩年不行,處處受排擠,後來就好了,成了西安城裡的搶手貨。"

    "哦,"我說,"如果有星探發現他,一定能在聲樂界有所成就的。"

    "其實,許多男人都不像你那樣有野心,他們從事一項事業,只是追求快樂而已。其實,快樂才是最重要的。"小羊把眼皮翻上去,看了我一眼。

    我無言以對。說一個淪落人有野心,自然是對他的諷刺。

    "不談這些了,"沉默許久之後,小羊說。她把錄音機放入壁櫥之後,又說:"喜歡看我跳舞嗎?"

    跟小羊在一起的時候,我們沒少進舞場,但她這裡說的是"我跳舞",也就是她的獨舞,這我可從來沒見識過。

    她一定是跟那個男人學的。

    隨便她跟誰學的,與我有什麼關係呢?我開口道:

    "隨你的便——跳吧。"

    小羊奇怪地向窗外張望了幾眼,接著又把門閉上,把窗簾拉嚴。

    窗外是一片不甚繁密的竹林,光線透過窗簾照進來,使屋子裡保持了一絲黯淡的亮光。

    小羊走到我身邊來,讓我扶住她,她一件一件地剝下衣服,直到一絲不掛。

    然後開始跳舞。

    她的舞姿拙劣得可怕。

    跳了幾下,她瞇縫著眼睛問我道:"好嗎?"

    好,我說。

    她又跳,沒跳幾下就停了下來,走到我身邊,抱住我的頭。她的身體,呈現出小心翼翼的放蕩。

    我們都很努力,但不帶一點兒感情,所有的努力僅僅限於肉體,而不是心靈。小羊大聲地叫著。她以前不叫,可是她現在大聲地叫著。

    事後她說:"你真不管用。"

    她的話深深地刺痛了我,可我無力反駁。

    "他可不是這樣,"她又說。

    我已經坐在凳子上抽煙。

    "他讓我滿足。"小羊一邊系裙帶一邊說。

    "什麼滿足?"

    "什麼都滿足。"

    "他真不錯!"我惡狠狠地說。

    小羊終於大哭起來。

    她是別人的女人,因此,她的哭聲對我已經不起作用了。

    小羊哭過一陣,也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她的煙裝在裙袋裡。我想她是不想讓她父母看出來。她抽煙的動作十分嫻熟,那樣子真讓我噁心。

    第二天一早,沒等她父母回來,我就走了。

    我以為我跟小羊已經劃上了永遠的句號,沒想到七年之後,我再一次聽從她的召喚,去了州城。更沒想到從州城回來這麼長時間,想方設法逃避她,最終還是被她捉住了。

    17

    小羊還愛我嗎?只有白癡才會這麼認為。

    既然她不愛我,我也不愛她,我就沒有理由在乎她。我斷然收回了辭職的念頭。

    像往常一樣,整個白天和晚上的十點鐘以前,我都呆在編輯部裡。我作好了一切準備,如果小羊再敢來騷擾我,我就告訴她,她殺了人,或者自殺,都與我不相干!

    秋天已經過去,緊接著冬天也過去了,小羊並沒有打電話來。

    她好像已經忘記了我,或者說,我們的關係趨於正常化了。

    我的心情,隨著春天的花一起開放。我在這個春天裡感覺到了生活的美好。

    我不明白小羊為什麼說我有野心。事實上,我除了關心自己是不是會在某一天突然死去,什麼也不關心。對死亡的關心,也只是覺得好玩而已,有的暴病而死,有的摔下山崖腦漿迸裂而死,有的被車撞死,有的被水淹死,有的還沒回過神就死了,有的卻要在病床上呻吟十天半月甚至更長時間才死,有的死後得一具全屍,有的斷手斷腳掉牙缺耳既然是同一個結果,卻有這麼多條道路,難道還有什麼能像死亡這樣付予我們更豐富更深刻的含義嗎?難道還有什麼比思考死亡更有趣的嗎?——一個著迷於研究死亡的人,怎麼可能有野心呢?

    春天的花全都開放之後,我恢復了下午上班的舊制,整個上午,我泡在郊外的田野上,渺小地蹲在漫山遍野金黃色的油菜花裡,像一隻獨自感謝命運的昆蟲。

    這樣的日子,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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