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遠處燃燒 第5章
    路途中,我沒眨過眼,一遍一遍地呼喚小羊的名字,整個天宇間只迴盪著那個與我生命相連的名字!而這個名字的主人,說她變壞了,說她成了別人的女人!上帝呀,——如果真有上帝,請為我證明:她說的全是假話!她只不過是想我去看她!

    我是在傍晚時分找到小羊的住處的。來到這裡,我異常吃驚。這是一處豪華公寓,在西安低矮的建築群中,這可算一幢高樓,富麗堂皇得拒我於千里之外。門口有保安站崗,旁邊還坐著兩個,三人閒聊著。他們不讓我進,我只得像行乞者,拖長了聲音叫喊:"小羊——沙小羊——"

    晚風瑟瑟吹響,沒有人回答我。

    我又喊:"沙小羊——沙小羊——"

    一個保安過來對我怒斥,不過他說了什麼,我一句也沒聽明白。但他那捋袖揮拳的架勢表明,如果我再敢叫喊,他就會毫不客氣地揍我一頓。

    揍吧,我正求之不得呢!我發瘋一樣把保安往前一推,拼足所有的力氣大叫大嚷:"沙小羊——沙小羊——沙小羊——沙——"我蹲下來,發出狼嚎似的尖叫。

    奇跡出現了,小羊拉開了一扇窗子,撩開厚厚的米黃色窗簾,應聲道:"呃——來了,馬上就來。"

    結果,她就住在底樓。她的聲音那麼歡快!

    我站了起來,對著驚愕不已的保安傻乎乎地笑。保安反而被我嚇住了,退了回去。

    足足二十分鐘過去,小羊終於出來了。當她站在大門口張望的時候,花園裡的射燈恰恰打在她的身上要我說出當時的真實感受嗎?——我害怕了!我自卑了!

    小羊穿著一套華貴的衣服,戴著兩串圓耳環,天姿國色,亭亭玉立!

    她分明是向我這個方向望過來的,卻沒有發現我。

    保安向我這邊指了一下。

    小羊低頭虛眼看了看,走了過來。她的步態與以前大不相同,以前她走路急匆匆的,現在一步一頓,如微波蕩漾。那兩掛血清色的耳環,有節奏地搖曳著。

    時間不到半年,這一切都是怎麼變化的?

    來到我身邊,她大驚失色,"是你?原來是你"她本能地向後退了一下。

    看來,她只聽到了喊聲,根本沒聽到我絕望的尖叫。

    "是我,小羊,是我。"

    "你怎麼來了?"

    她站在距我一米遠的地方,目光裡充滿警惕。

    "我來看你。"

    小羊嘲諷地笑了,"哼,看我,有這個必要嗎?我說過,我已經是別人的女人了。"

    "沒有挽回的餘地嗎?"

    "晚了,"她快速地搖著頭,"一切都晚了。"她把"一切"說得很重。

    那個傍晚以後的事情,我已經不大回憶得起來了,我只記得我們走進了一座森林一樣的花園,坐在一棵高大得猙獰古怪的白樺樹下,我吻她,她一點也沒有回應,嘴唇冰冷。我只吻了她一下就收回來了,並非因為她不理我,而是我碰到了那兩串可恥的耳環!我問她到底幹什麼工作,到底成了哪個男人的女人,她一概拒絕回答。

    最後,她勸我趕快離開這裡。

    "老子偏不離開!"

    我說了一句粗話。我出身於知識分子家庭,有著良好的教養,從來沒說過粗話。這又是我痛恨父親的地方,是他不讓我說粗話,我有說粗話的跡像,也會被拳打腳踢。他不懂得,在某些時候,只有粗話才是你生死與共的戰友,只有粗話才能挽救你,才會使你不至於崩潰。

    小羊猛撲在我的肩頭上,淚流滿面。

    "對不起,"她說,"對不起。"

    我狂暴地推開她,我不需要這最最殘忍的道歉,不需要她的同情。

    她抹了眼淚,冷若冰霜地說:"華強,你走吧!"

    "你流淚並不是對我還存有一絲感情,只不過是想耍耍手段把我趕走對嗎?"

    她不回話。

    "我為什麼要離開?"

    "你當然可以坐在這裡,但我得走了。"

    "去見他?"

    "是的。"

    她點燃了一顆煙。

    我這才發現,她塗著淡紫色的指甲油。她的的確確不是以前的小羊了。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他是誰?"

    "因為你沒權利知道。"

    說罷,她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林子。

    我是轉了兩趟車才到達這裡的,已經一整天沒吃飯了。

    07

    這段故事顯然沒有講完,但你要我現在接著講下去,我已經沒有那份力量了。

    我得透透氣,說一說我跟小羊在州城分別後的事情。

    我在小羊上出租車的地方站了好一陣,才帶著迷茫、困惑和憤怒回到旅館。我發誓從今以後跟她井水不犯河水,她自殺也好,殺人也好,就是不跟她搭界!我突然狂熱地思戀我的妻子,準備坐兩分鐘,簡單收拾一下,就到火車站去。

    剛剛坐到沙發上,服務小姐就推門進來了,"華先生,剛才有位小姐給你來過電話,這是她的電話號碼。"她把寫著電話號碼的紙條遞給我,走了出去。

    連看也沒看,我就把紙條揉成一團扔進了廢紙簍。除了小羊,沒有人知道我這裡的電話。

    我是在天色露曉的時候回到家裡的。妻子躺在床上熟睡。她要睡到上午十一點鐘才會醒來。這是她的習慣,晚上工作到四點鐘,喝一杯牛奶或麥片粥,就躺下睡覺。上午十一點起床之後,一邊梳洗,一邊吩咐保姆壓好飯,簡單地炒兩個菜,等我下班回來共進午餐。我回來之前,她坐在籐編躺椅上翻閱當天的報紙。她會在報紙上劃上密密麻麻的符號,除了她自己,沒有人看得懂;數月之後,這些沒有意義的符號就會飛揚起來,變成一部小說或者別的什麼。到那時,她才會從一口大皮箱裡取出陳放的報紙,給我解釋那些符號的特別之處,闡述她構思的全過程。她實在是一個才女,牝鹿一樣的敏感和魔鬼般的鑒賞力能幫助她在瞬息之間作出取捨。

    午飯之後,她就坐到陽台上或者樓下的花園裡看書,那些書的名字,我這個文科大學教授的兒子從來也沒有聽說過,也就是說,她讀的都不是名著。她認為那些所謂的名著,絕大部分都是迎合了弱者的道德標準,因而被廣泛地接受,其實,許多作者既缺少才華,也缺少面對內心的勇氣,他們的工作是闡釋已經被人發現的真理,而不是創造更有價值的東西。她也承認有一部分名著的確是一流作品,可她也不願讀,至少不願看第二遍,"已經被人讀過了,我再去研究它,就讓自己的思維跟別的讀者走了同一條道路,這是賤視自己。"她曾經這樣對我說。她一看書就是好幾個鐘點,午飯後到晚飯開席之前,全是她看書的時間。晚飯後,我們會手挽手地去河邊公園散步,在淡淡腥味的晚風中逗留個把時辰,再走回來。回來之後,我看電視,或者處理公司裡的未盡事宜(我是經理助理),她則把自己緊緊地鎖在電腦室,任由玄妙的想像化成一個個力透紙背的漢字

    這就是她的生活規律,雷打不動。她的生活對我而言,沒有懸念,因而也就沒有擔憂。這才是像模像樣的妻子。

    此時此刻,在灰白的朦朧晨曦中,我跪在妻子床頭的地板上,認認真真地看她的臉。她的臉飽滿圓潤,晨光為之塗抹上一層動人的暖意。我把嘴湊上去,想親親她堅挺的鼻子,但我克制了,我必須好好漱個口,把一些留存在皮膚上的罪惡徹底清除乾淨。

    梳洗完畢回到床前,妻子已經翻過身去,臉對著貼滿死人名字的牆壁。請不要見怪,她的臥室和書房裡都貼滿了死人的名字,全是我用美術字寫在宣紙上的,一大張緊接一大張,密密麻麻。這是非同一般的死人,是蔚藍色星球上智慧的象徵。讀者可能熟悉一些,更多的卻是陌生的名字,這些名字,在妻子心目中是一座座幽暗神秘的莊園。她把這些名字貼在牆上,據我猜想,僅僅是她對自我心靈的慰藉。她以前不這樣,而是我家的保姆來了之後,保姆包辦了一切家務,她可以把所有精力用在她鍾情的事業上,才有了這份奇怪的閒情雅致

    我想再去親妻子的鼻子,已經很不方便了,說不定還會把她弄醒。這可是她最大的忌諱。她歷來認為,上午是人類最污濁的時候,人們歇息一夜之後,精力充沛,慾望暴漲,所有世俗的交易都會在一夜的策劃之後加以實施,因此,她寧願在睡夢中度過。我就站在床邊,藉著越來越明亮的天光看著她的背影。她豐肥而不臃腫,每一寸肌膚都有分寸地透過睡衣,暴露在我的眼睛裡。她實在與小羊不同!

    可就是這時候,小羊卻固執地站到我的面前,點著我的鼻樑說:

    "你這個卑鄙的男人!你這個偽君子!"

    近在咫尺的妻子,卻反而退得很遠了。我想起那團扔進廢紙簍裡的紙張,上面有小羊留給我的電話。她的家庭電話和手機號碼我都是知道的,她為什麼要留電話?

    想到這裡,我的心怦怦直跳。

    我情不自禁地看了看妻子。妻子睡得很香甜。她之所以具有超過男人的精力,全賴於她有良好的睡眠。

    未必是她?

    這閃爍的念頭立刻被我掐滅了。妻子決不知道我在州城住哪家旅館,再說,要果真是她打的,可以給服務員明言是誰,沒必要留什麼電話號碼。

    但不管怎樣,我還是後悔了。我真應該看一看那張紙。

    "你必將付出雙倍的代價!"

    這是小羊說的。

    可是,這哪裡有一星半點的依據?我為什麼要付出雙倍的代價?我坐在妻子的床頭,妻子帶著香氣的體溫靜靜地傳過來。我絞住她的一綹髮絲,讓她的體溫傳達得更實在,更深入。

    我對自己說:我正沐浴在美滿幸福的生活之中呢!

    保姆起床了。這是一個剛過十七歲的鄉下姑娘,名叫陶花。

    我整頓精神走了出去。

    陶花對我的突然出現很是驚詫,"華哥,"她這樣稱呼我,"你怎麼回來了?"

    她的目光閃爍而驚慌。這東西,來我家的時間已經不短了,還是顯得這麼拘謹,其實我和妻子對她都挺好的,從來沒把她當外人看待過。

    "今天該上班了,不回來怎麼行?"

    她沒再說什麼,進盥洗室去了。她在裡面呆的時間很長,出來後給我熬了碗碎玉米粥,把放在冰箱裡的龍眼包子蒸熱。我吃了很少一點,上班去了。

    公司裡總是老一套。我就像昨天還在上班似的,幹著那些早已熟悉的工作。中午下班之前,老闆走到我面前,問道:"事情處理得怎麼樣了?"我一陣慌亂。老闆道:"累傻啦?早知如此,我該再放你一天假嘛。我問你兄弟的事情處理得怎樣了?"到此,我才想起一周前我是以兄弟的名義請假的。我壓根就沒有兄弟,我是我父母的獨生子。我訕訕地說:"好了,好了。"老闆走了出去。

    整個上午,我一直精力充沛,這時候才發現自己神思恍惚。我欺騙了善良的老闆,真是對不住他。要是他某一天知道了我是父母的獨子,不知他會不會像小羊那樣罵我:"你這個卑鄙的男人,你這個偽君子!"

    下班後,我沒立即回家,而是去手機專賣店重新買了一個號。我要徹底斬斷跟小羊的聯繫,讓她一輩子也找不到我。她不知道我的家庭電話,也不知道我在哪家公司上班,只要換了手機號,我就會像一粒石子鑽入深深的海洋。

    08

    草菁,我的妻子,對我越來越溫存了,我的又一個休息日來臨的時候,她說,她願意犧牲下午看書的時間,陪我到郊外走走。

    出城之後,便是通往機場的高速路,我開著老闆借我無限期使用的私車,在機場高速路上飛翔;到機場右側,拐一道彎,就上了一條普普通通的柏油馬路。路很窄,僅夠錯車,只是車少,因為這條路通往郊外的農村。我把速度降下來,掃視著廣袤的鋪滿莊稼的田野,禁不住心曠神怡。妻子坐在我身旁,把手放在我的膝蓋上,安靜得就像一尊瓷像。

    我把車停在一個農家院裡,吩咐主人為我們準備晚餐,隨後,我們像兩個中學生似的,手拉手走向田原的深處。散淡的農人,在遠遠近近的地方沉默地勞作,身邊的莊稼,高過了頭頂。昆蟲在葉片間跳躍飛舞,這是它們自己的家園,它們在自己的家園裡過著神仙一般的日子;透過田間小路向遠處望去,一叢一叢的樹木和青竹,彷彿生長在水裡,蒼緲無垠的天空,便是我們永遠也浮不出的水面;偶爾傳過來一聲牛哞,虛幻得夢境一般,又飽蘸著含義豐富的傾訴在這樣的時刻,往事很容易泛上來,就像田邊地角突然冒出的泉水。我寧願變成一個失去記憶的人,也不願讓往事抬頭,於是,我側過臉去,看身邊的妻子。

    從坐上車之後,草菁就再也沒說過一句話,可她的神態是安祥的。大自然賜予她寧靜。

    我們在一處干坡上坐下來。這是當風的路口,空氣裡瀰漫著醉人的甜香。

    "已經很久沒這樣了,"草菁說。

    "是的,很久沒這樣了,"我說。

    藍天上飄過幾朵白雲,一行大雁從頭頂飛過,扔下一串叫聲,彷彿也在說:"很久沒這樣了"

    草菁不再說話,靜靜地欣賞著眼前的景色。

    我儘管很想跟她說話,就像那些在莊稼地裡對對雙雙飛來飛去的雀鳥一樣,輕柔地囈語,但我知道她出來一趟不容易,而大自然的恩賜對她來說又是多麼重要。

    沒想到她突然轉過頭來,問道:

    "州城之行玩得痛快嗎?"

    我一時語塞,但很快鎮定下來,答道:"哪有時間玩啦,辦完事就往回趕了。"

    她嫣然一笑,"你總是這麼急匆匆的。"又把眼光投向遠處,不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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