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可能。為這件事,我專門回了一趟上海,對爺爺的死和安葬的全過程,詳細詢問了我的母親。之後,我又詢問了十餘家鄰居,他們說的跟我母親說的一模一樣。他們還說,我爺爺死之後,臉上帶著微笑,就跟生人一樣。爺爺的屍體送到火葬場之後,連殯儀館的工作人員都懷疑他沒有死,並要求家人找來醫生作最後的鑒定。爺爺真的是死了,他的心臟早已停止了跳動,這樣,由我母親簽字,將爺爺火化。母親是親眼看見爸爸的屍體推進爐裡去的。"
我沉思片刻,提出一個大膽的設想:"會不會你爺爺根本就沒有死"
"我明白你的意思,"易容打斷我,"你是說,我爺爺只是裝病,他在時機成熟之後找了一個死人的替身,自己卻從眾人眼皮底下溜走,跑到成都,一直與桑娜住在一起?"
"大致是這個意思。"
"你想想,可能嗎?"
"如果我們再多一些人生的經驗,就知道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可能的。"
我說了"我們",無意識之中把易容和我聯繫在一起,使她彷彿找到了依靠,因此,她有充分的理由更深地鑽進我的懷裡。
突然到來的安全感使她比剛才冷靜多了。
"自從他病了,我母親幾乎一刻也沒有離開過他,"易容說。
"即使是自己的思想,也有跟自己短暫分離的時候。"
"不管怎樣,那是不可能的;你的話讓我害怕。"
"或許有更讓你害怕的,"我冷酷地說,"比如說,你爺爺趁你母親暫時離開——這是不可避免的,她得上廁所,得去為你爺爺弄飯——就讓一個與他長得絕像的人代替了他,而這個人是他早就托人尋找的,當然,這個替身是孤寡老人,身患絕症,正需要一個人照顧,有你母親把他當父親一樣精心侍候,何樂而不為呢?"
易容被我的話逗笑了,嬌嗔地說:"我覺得你還是當作家算了,你挺會編故事的。"
緊接著,她嚴肅起來,沉緩而堅定地說道:"說真的,這一段經歷把我折磨死了,那些日子,我明顯感到自己的神經在一根接一根地繃斷,我對自己說:必須振作起來,否則,我就會變成傻子,變成瘋子可是,有些事情是擋也擋不住的,抽刀斷水水更流。"她抬起頭來,顯得格外沉著,"有一天晚上,我有如神助,突然被點醒了:那個絕像我爺爺的人,怎麼一直沒有動一下?我哭也罷,叫也罷,他的臉上為什麼一直保持著微笑?"
一股寒氣直衝我的頭頂:"你是說,那是個假人?"
易容點了點頭說:"是的,假人,那是絕對不會有錯的!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我的魂才回來了。"
她說得很有道理。
沉默良久,我幽幽地說:"也難為那個女人了。"
"是的,真是難為了她,那個假人做得惟妙惟肖。"
"我是說,她那麼愛你的爺爺"
易容發出一聲冷笑。
我下意識地把易容抱得更緊一些,說:"前不久,我去看過那個女人,你相信嗎?"
易容說:"這在我的意料之中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擔心!"
"擔心什麼?"
"我害怕她又用那個假人嚇你,後來一想,你根本就不知道那個假人是誰,就嚇不住你,所以又不擔心了。"
"她的確沒有讓我看那個假人,她依然那麼美麗,華貴得就像唐朝宮廷走出來的貴妃。"
"人心是多麼可怕呀,"易容歎息道,"這麼一個美麗的女人,誰會想到她狠毒得甚過蛇蠍。她讓我看那個假人,是有目的,簡單地說,就是為了報復。如果不能把我嚇瘋,她就想法讓我一定到重慶,把她女兒的男朋友奪走。你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嗎?"
我無言語。
"她自己在夢裡陷得太深,過得太苦了"
"這一點我也從她淒清寂寞裡感覺到了。"
"遠遠不止於淒清寂寞!她最深刻的痛苦是她把夢交給了自己的女兒,讓她不能過正常人的生活,她害了自己的女兒!"
沉吟片刻,我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桑娜讓你把桑妮的男朋友搶走,事實上是想讓你衝破桑妮的夢,讓她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上來?"
"是這個意思,又不僅是這個意思。如果僅僅是這層意思,我是完全可以理解她的,但是,她的用意是極其惡毒的,解放她的女兒,卻以犧牲我為代價你明白嗎?"
實話說,我不能明白,既然易容早已認識到這一點,她為什麼還要到重慶來,而且主動介入到冉帶和桑妮的生活之中?我想這其中還另有隱情。
"你不要猜疑什麼,"易容彷彿看透了我的心思,"如果你要追問我到重慶來之後所作所為的原因,我可以單純地告訴你,那是因為好奇,因為我的動機就跟我的話一樣單純。我感到吃驚的是,幾十年的人生路,竟然會由於偶然的因素被改變了行程,我要看一看桑妮是一個怎樣的女人,按輩份說起來,我應該稱她為'姑',她與我有著共同的血脈。到重慶之後,我從側面弄清了桑妮的一切生活,正如她母親所說,她正跟一個男人熱火朝天地戀愛著,而這個男人,的確就是我爺爺的翻版!那時候,我變得糊塗了,復仇的心態又控制了我,我插入到了他們的生活之中。"
彷彿不願意回憶,易容停頓下來。
我默言無語,靜靜地等她說下去。
"當我終於有機會與冉帶單獨相處的時候,我才知道他是一個多麼可憐的男人!他在我面前噗通一聲跪下了,淚流滿面。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嚇壞了。'救救我,'他說,'救救我!'我很快冷靜下來,一腳把他踢開了,因為我疑心這是他與桑妮策劃的一場陰謀——說真的,見了桑妮之後,我就對她心生畏懼,她比她母親個子高大,除了漂亮之外,一點也沒繼承她母親優雅的天性,而是像我爺爺一樣,有一種虛假的憂愁和安靜。況且,在美這一點上,她也遠不及她的母親。這一點,我想你是承認的。"
說罷,易容望著我,等著我表態。
如果我沒見過桑娜,我決不會承認,我一直認為桑妮是世上少有的漂亮女人,跟桑娜會面之後,我才理智地發現,對女人而言,漂亮只是一種讓人傾心的條件,距離"美",還有不少的里程。
"又過了些日子,"易容接下去說,"我終於知道了令冉帶恐懼和痛苦的秘密。"
"就是那些繃帶?"
"是的"易容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在冉帶的大腿根,留下了深深的疤痕。"
我的大腿突然產生一陣劇痛。
"她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誰知道呢?我只能說她是一個變態狂。"
沉默了好一陣,我沉痛地說:"那麼,你把她介紹給我,是"
"不要說了,"易容快速地打斷我,"這是我做得最糟糕的一件事情。但你不要誤解是我主動把她介紹給你的,在那之前,你多次向我和冉帶提出要求,我們都委婉地拒絕了你,後來,是桑妮脅迫冉帶,讓冉帶或者我把她介紹給你的。"
"我與冉帶,也就是與你的爺爺長得一點不像,跟她的夢一點也不吻合,她為什麼提出這種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