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百年 第3章  (2)
    到底確不確切,不得而知。不過,它對何大的打擊是可想而知的,他彷彿像猛然間老去了許多。有一天,他說上山去看找不找得到泉水,早上出去,天黑才回。他明顯哭過,淚水的斑跡還留在臉上,眼睛也紅紅的。何菊問爸怎麼了?何大說,他去望鼓樓看了那孤老太婆。孤老太婆已被鄉人埋了,用草墊一裹,埋在了一坡牛羊也去不了的荒地上。何祭譏笑道:"沒名堂。"何大看了他一眼,聲音哽咽地說:"你們奶奶親秭妹的女兒死了,我不該去看看?"何祭道:"只聽說是她大姐的女兒,還不一定確實;即便是,差不多一百年沒來往了,有啥好看的?"何大再不言聲,低頭盯著地面。後輩對前輩的親戚或朋友,夫妻對對方的親戚或朋友,往往是不看重的。他們只願意沉浸在自己的小圈子裡。他們不知道,這一個親戚或朋友,曾經對你的家人發生了多麼重要的影響。許蓮的娘家人,沒有給予過何大切實的幫助,但在他無爹無娘流浪四方的時候,無法不時時念及自己母親還有幾個姐姐,她們是他在世上的親人,他沒能在望鼓樓找到這些親人,但還有親人存活世間的信息,卻燈塔一樣照耀著他,使他能堅韌地活下去

    到河裡背水的人越來越少了,人們已經沒有了力氣。

    就在何家坡人快渴死的時候,何莽子屋後的那口乾了數年的古井突然冒出水來!

    何莽子是在偶然之中發現井裡有水的。那天,他披在身上的衣服被一股風吹走,飄飄忽忽落到了井裡,他不禁毛骨生寒,猛然間想起了那個死去多年的小媳婦。她認為是小媳婦的魂來攫他了,不敢去撿衣服,跑去告訴了他的主心骨二哥何中寶。何中寶說:"小媳婦來攫你的魂做啥?我們家對小媳婦是有恩的,是父親去報了案,才抓住了殺死她的兇手。"何莽子還是怕,何中寶怒道:"怕個球!"急急火火地跑到井邊,用鉤子把何莽子的衣服鉤了上來。

    這一下卻有了驚人的發現:何莽子的衣服全被濕透了!

    何中寶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對著井口磕了幾十個響頭。

    "小媳婦報恩來了,她給我們供水了!"何中寶結結巴巴地說。

    隨即,他對何莽子正色道:"這件事情,決不可外傳!水只能供我們三家,別人莫想!"

    何中寶回家之後,何莽子立即在井口上搭了個塑料棚,把井裡的垃圾清理了。

    這恰恰引起了坡上人的注意。

    古井出水的消息很快就被知道了。

    古井以前在何華強的屋後,而今在他三兒子何莽子的屋後,但它是坡上人的祖先共同集資挖掘的,不能只供他一家子享用!何逵元、何團結和菜根三人帶頭,把塑料棚掀去了。掀塑料棚的時候,何中財、何中寶與何莽子站在遠處,沒加任何阻攔。這是何中寶的旨意。他知道這時候去阻攔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件。只是他帶著兄弟回屋之後,才狠狠地給了何莽子一巴掌,"蠢豬!"何中寶說,"哪個讓你搭棚子的?你這不是招人注意嗎?不要說井是集資挖的,就是我們自己挖的,他們知道了,要來搶水,你攔得住嗎?"他仰天痛哭。他哭的不僅僅是水被搶了,還痛惜他父親何華強為什麼要生何莽子這樣的蠢才。

    當那口寶貝井出水之後,井邊就常常蹲著十幾個甚至幾十個等水人。那井水也怪,每次只舀半擔就完了,因此要想等到半擔水,非用大半天功夫不可。後來,水出得越來越慢,因此一天二十四小時,井邊都沒有離過人。為了排上輪子,許多人就在井邊睡覺。

    何大已經十多個晚上沒在家裡睡過覺了。

    有一天夜裡,慘淡的星月之下,坡上活動著稜稜峭峭的鬼影。凌晨三點左右,何大終於等到半擔水。那時候,星月早已隱去,天出奇的黑,何大挑著水往回走。他是不需要火把的,路上,哪裡有一坡土坎,哪裡有一塊石頭,哪裡佈滿了踩起來滑腳的筍籜,他都一清二楚。他感到特別滿足,有了這半擔水,明天的人畜飲用就勉強解決了。

    事情就出在那有筍籜的地方。中途,有一片竹林,竹林裡,臥著幾座老墳。路就從老墳的邊上過。何大剛走到這裡,墳頭上的竹叢猛然間發出辟辟啪啪的擊響!何大噗地滑倒,水早已傾倒一空。他扔了水桶,爬起來就跑,邊跑邊喊:"有鬼喲!有鬼喲!"

    他驚懼慘絕的呼叫聲驚醒了坡上的男女老少。

    何大回來,睡了整整一個禮拜。

    差不多十年之後,"鬼"才現了形。那是何莽子!他披著一床爛蓑衣,早就蹲在墳頭上。當他從腳步聲聽出是何大走來的時候,就用木棰使勁敲打竹竿

    這件事情之後,晚上到井邊等水的人明顯減少。有些人雖然晚上去等,舀上之後,也要天亮才往回走。

    可不管怎麼說,沒水喝是不行的,當何大又爬了起來,坡上人認定鬼也嚇不死人的時候,就又恢復了舊貌。

    何莽子裝鬼沒能阻止等水人,便又去二哥那裡討主意,兩人商討出了另外的辦法。

    有天清早,何莽子提著褲子從屋裡鑽出來,看見二三十個疲憊得眼泡皮腫的人默默無言地蹲在井邊,何建高正拿著長長的勺子伸進井裡舀水,何莽子快速跑過來,屁股一撅,把幾團屎唏裡嘩啦地拉到井裡去了!

    這件事引起公憤。何團結當時雖沒在場,可他聽說後,衝進何莽子的家裡,把他像拎小雞一樣拎出來,拖到中間院壩裡暴打了一頓。

    何莽子的屎並沒能阻止坡上人去井裡挑水。

    那不過就是屎麼,為了喝到水,不要說屎,就是老鼠藥也不怕!

    糧食在減少,一天接一天地減少。大家都像撲騰在臭水坑裡的魚,那臭味是沒法計較的,可眼看吊命糧很快就要蒸發乾了。籠籠的窮氣在頭頂盤旋,使坡上人除了知道自己長著肚子,對別的器官毫無知覺。在我們家,幾乎每天夜裡,我們都餓得在床上翻過去又翻過來,當終於有人"哎喲哎喲"叫痛的時候,何大就罵一聲娘,去罈子裡摸一片泡青菜,到床邊來一綹一綹地撕給我們。泡青菜也是糧食,那年月,得了癌症也不可怕,得了癌症死了就是了,可糧食卻是我們心頭一塊活著的傷口,它不會死的,它故意收拾你,折磨你,並且時時刻刻地提醒你:今天摸出一片泡青菜,明天就少了一片,後天可能就只剩下光當光當的鹽水了。因此,多數時候,何大只能硬著心腸,不理兒女們的哭聲。哭聲在暗夜裡摸索遊走,最終都找到了目標,那目標就是何大的心,它們被何大的心燒化了,變成沸騰的水,從他的眼眶裡流出來。

    徹底斷糧的日子終於來臨。

    何家坡的山山嶺嶺,再一次出現了剝樹皮草根挖野糧的景象。

    偷盜在饑饉剛剛逼上來的時候就開始了。有了飢餓的經驗,怕啊!不管哪家的東西,只要能下肚的,稍不留心就神秘地消失。坡上人自己家丟了東西,往往是站到大田埂上從早罵到黑,罵過之後,又想方設法去偷人家的東西。如果自留地裡還有沒被干死的小菜,晚上要通夜守候,否則,那塊地就可能被剔光頭,連菜頭也連根拔起。何大家有一分地的白菜,何口與何祭蹲到地邊一棵李子樹上去守,夜半時分,他們困得不行,就靠住樹杈打盹。等他們醒來,睜眼一看,地裡黃黃的土塊直望著他們冷笑。

    農曆四月,何家坡就駐進了工作組,成為全公社第一個為解決偷盜問題入駐工作組的村子。

    武裝部的田明良和嚴鬍子親自坐鎮,因為樑上六分地的麥子,一夜之間被割得精光!

    兩人率領所有的隊幹部,去田里察看。割麥的人技藝十分高超,全是齊著麥穗頭兒切下,把麥茬齊齊嶄嶄留在地裡。嚴鬍子背著手,走進地去,剛走入地中央就噗地一聲向後滑倒了。被太陽曬硬的麥茬把他的後頸戳出無數道血印子。當他艱難地爬起來,發現鞋子和褲管上都糊著黃臘臘的屎。原來,偷盜者在地中間拉了一泡屎,用泥土掩蓋了。嚴鬍子仔細盯著那泡屎,那是蒲團那麼大一堆屎。"是男人來偷的!"嚴鬍子堅決地說。隊幹部不解,怎麼從一泡屎就能判斷偷盜者是男是女?"你們何家坡的女人能拉出這麼大一泡屎嗎?走,回村去查!"

    嚴鬍子將大手一揮,帶頭下山。

    挨家挨戶搜查。如果這家全是女人,就免了。

    當一行人轉到何大家的時候,何口帶著他們,走到地鎮屋裡,何中寶有意無意地看了看鎮地的木板,何大嚇出一身冷汗。

    何口偷回來的麥子,就藏在這木板底下。

    他是跟坡上另一個人去偷的,一人分了一半。雖是六分田,可麥穗很瘦,每人至多分了三十斤。

    何中寶盯住的那塊木板,明顯有重新啟過的痕跡,釘子也沒錘得實在。

    何大說:"你們要不要看樓上?"他的聲音有些發抖。

    何中寶狠狠地盯了一眼那塊木板,看著何大,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那就到樓上看一下嘛,"何中寶說,"本來人家是清白的,不看看,反倒說不清楚。"

    他們上了樓,箱箱櫃櫃的翻了一通,沒發現異樣,就下來走了。

    "馬上轉移!"何口說。

    往哪裡轉移呢,家裡就這麼大個地盤,最安全的地方,莫過於地鎮屋的樓板底下了。

    何口說:"在新屋床底下挖個坑,暫時放到坑裡,過了風頭再掏出來。"

    "我看沒事,"何大說,"何中寶剛才放了我們一馬。"

    "你曉得個屁!"何口忿忿地說,"我跟何祭去挖坑,爸啟木板,"又指了指我們幾姊妹,"你們幾個從側門往外抱!"

    誰知,何大剛剛啟開木板,檢查組就殺了個回馬槍,只是何中寶不在其中。

    麥子沒收了,何口被抓起來了,關進了公社。

    半個月之後一個深夜,何口回來了。

    伙房裡點著煤油燈,我們全家都起來迎接他。他一點也沒有被拘押過的沮喪。何菊為他煮了一鍋野菜湯,煎了一小碗紅辣椒,何口一邊滋滋有聲地吃,一邊描述他這半月在公社黑屋子裡的見聞。他說,他沒受什麼苦,只是每天寫一份檢討。有一天,他正在寫檢討,一個人衝進了他的屋子,把一沓錢往他睡的那鋪爛蓆子底下一扔,快速地說了句"不要多嘴啊",就出去了。何口一看那留著長髮的打頭,就知道是重慶知青。他早聽說重慶知青打人很凶。果然,重慶知青出去就揪住一個四十歲左右的胖男人打,"你說老子偷了你的錢,你搜呀!快搜,搜不出來,老子把你崽兒捶扁!"胖男人真的去搜,沒搜出來,重慶知青得了理,拳打腳踢,把胖男人打得喊爹叫娘還不鬆手,直打得半死,重慶知青才進來取錢。"他問我為啥坐進這黑屋子寫檢討,我實話告訴了他。他說:'我兩個犯的是一個毛病。你放心,我去給公社說,讓他們把你放了。我跟公社頭兒關係不錯。'果然,兩天過後就把我放了。"

    聽著何口的話,我們都笑了,感激那個義氣的重慶知青,然而,何大卻潸潸地流下淚來。那六分麥子,雖不是他去偷的,何口約人偷之前也沒給他透半點風聲,當何口背著麥穗在雞不叫狗不咬的時分潛回到家裡,偷偷喊起他跟何祭撬地鎮屋木板的時候,辛酸苦澀和人生的屈辱就一起湧上何大的心頭。微弱的煤油燈下,他粗糙的大手摩挲著麥穗。沒有預兆的乾旱,使麥芒如鋼針般扎人,可何大一點也沒覺得疼痛。在他的眼裡,這不僅是可以活命的東西,還代表了一種莊稼人的精神,土地的精神。麥子啊,這大地上最樸實最動人的果實,光明正大地立身於田野,本不該遭受被偷盜的命運,然而,多少年來,對糧食的渴望,卻逼得人們一次又一次地違反著本該與大自然同樣純正的道德。

    若干年後,當我成了一名文科大學生,何大曾向我提出一個嚴肅的問題:"我小時候偷別人的胡豆是為了活命,幾十年後,李篾匠偷何中寶的洋芋是為了活命,又是差不多二十年過去,你大哥偷集體的麥子還是為了活命,你說說,這命到底是貴還是賤?"

    我說:"只要是為了活命,所做的一切都是高貴的。"

    何大說:"一部分人活了命,另一部分人就活不了命,到底哪個該活哪個不該活?李篾匠沒偷走洋芋上了吊,到底是偷洋芋高貴還是上吊高貴?"

    這實在是一個讓我著難的問題,我無法回答。

    秋天一走向深處,何家坡的饑荒就像發了瘋的狗。雖沒減員,但個個面呈菜色,四肢無力,腹中發痛,喝一點風進去,就脹得圓鼓鼓的,像隨時都可能爆炸的球。山上的樹皮草根走獸飛禽遭受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深重的災難。

    胡棉再一次做起了皮肉生意。她只生下一個兒子,以後再沒生過。懷胎是經常的事情,但懷不上五月,就流產了。正如那些嚼舌頭的婦人所言,她每次懷上的,都不知是誰的種。

    坡上另有些年老色衰的婦人,不甘心胡棉一人得了好處,也紛紛傚尤,家裡也好,坡上也好,長輩也好,晚輩也好,只要誰願意給一口野糧,就願意給誰脫褲子。

    何家坡純正的家族式民風,由此遭到顛覆。

    不過,這不僅僅是何家坡,清溪河流域很多地方的家族式民風,都被顛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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