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犯牙疼沒有個時間,坡地裡幹活、吃飯、三更半夜都可能。一犯病,先是那一聲悠長的叫聲從牙縫裡擠出來,接著就蹲了下去。有一次,集體燒窯修公豬圈,何大的任務是到朱氏板砍柴,他背著一捆柴往上爬,突然犯牙疼了,往下一蹲,直直地摔下數十米,幸好抓住一棵未剔盡的雜木,才撿回一條命。朱氏板一塊磨盤似的整石之下,就是陡直的絕壁,往下直通涼橋。平時有樹木遮擋,看不出它的險處,一旦把柴砍光,膽小的就不敢站在石盤上朝下望,何團結因為在柴山砍光之後蹲在石盤上屁股朝外拉了一泡屎,多少年後,誰要吹噓自己膽大,人們就舉出這個例子,對吹噓者加以譏笑。山裡人砍柴都很毒,一彎刀下去,不但雜木被削斷了腦殼,就是那薄薄的一層土,也隨揚起的刀片飛出老遠。男人們把柴砍盡了,女人立馬用抓笆將樹葉撈光,因此,只要砍了哪片柴山,哪片柴山就像蓖子梳過。前些年,由於有死去的小孩掛在樹枝上,人們總是要留出一片柴山不砍的,自從何建高的ど女兒土葬之後,大家也就跟著土葬了,朱氏板就沒有留柴山的必要了,因此要砍就砍得光光蕩蕩的。何大能夠抓住一根沒剔盡的雜木,也算他的命大。那次回來,他在床上睡了三天。
家裡人最怕的就是他在山上犯病,但在山上犯病我們看不見那可怕的情形,在家裡犯病,就要眼睜睜地目睹那全過程了。要是深更半夜,那一陣叫聲過去,他就翻身下床,雙手捂著嘴巴,從這間屋跑到那間屋,甚至跑到樓上去,狠勁地跺腳,木樓發出雷鳴似的吼聲,摻和著他痛苦得絕望的呻吟,令我們毛骨生寒。他經歷了那麼多苦難,都挺過來了,沒想到過五十歲後,一個小小的牙疼把他弄得這麼狼狽。更為糟糕的,是他在吃飯的時候犯病。有一次,何大滿臉滿身的汗水從坡上回來,肚子早餓得發慌,剛端上碗,握筷子的手突然蒙住了嘴巴。這一次,連那起興似的叫聲也省略了,巨大的痛苦猛然擊倒了他,只聽"啪"的一聲,他把裝滿苞谷糊的碗重重地摔在地上,就跑到另一間屋去了。何口看著那破碎的碗和地上的食物,生氣地大聲說:"未必就痛那麼狠!"他是在指責何大。何大的頭在牆壁上撞,一是因為疼痛,再就是大兒子傷了他的心。何口並不理會,他太看重那一隻碗和那一碗苞谷糊了,他沒有更多的心思去想一想父親身上的痛苦。
何大的牙疼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往往是當他覺得自己馬上要死過去的時候,就猛然間收住了呻吟,拍一拍腮幫:"好了!"
這時候,我們才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我們鬆了氣,何大卻不能松氣。只要牙痛和腰痛不折磨他,他的心就痛起來。對何祭沒能讀成高中,他無法不耿耿於懷。難道真像別人說的那樣,敞了羅大人的墳,這裡的風水就散盡了?他疑惑而且悲傷,因為他想到了我,也就是他的三兒子。儘管我的成績比何祭還好,但是,何大卻無法從我的身上看到任何希望。
有天夜裡,何家坡連最盡責的狗都睡去之後,何大一個人偷偷地出了門。
他去了古寨,在羅思舉慘淡的"新墳"前燒了紙,還在淺淺的墳頭上搭了一塊紅布。
何大希望神靈保佑他,卻不知道自己即將面臨更大的挑戰。
春雷"炸"的一聲,把沉睡了一冬的土地叫醒,乾澀單調的山野很快朗潤起來了,繽紛起來了。桃花、李花、杏花以及各種各樣的野花競相開放。春天是光的季節,也是色彩的季節,光和色彩,都是大自然中最神秘的符號。在這個春天的某個清早,何家坡堰塘那邊的村口上,出現了一個圓頭圓腦的陌生小孩。女孩,大概十一二歲。她爬上村口的時候,何建高和他的老婆顧氏正在自留地裡拔那些傍著油菜苗狂生亂長的野草,看到女孩,建高直了腰,很有興趣地盯著她。何家坡人看陌生人,都是以這種眼光,陌生人如果是懂禮貌的,會打一聲招呼,看的人會應一聲,再繼續勞動;他們看陌生人,主要是想瞭解陌生人的秘密,陌生人一旦開口說話,秘密就減少了一大半,因此就沒必要耽誤活路再看下去了。如果陌生人根本不打招呼,看的人就會一直目送他走遠,直到再也看不見為止。
今天這小女孩就沒打招呼,所以建高望著她,後來直起腰的顧氏也望著她。小女孩過了堰塘,從何地、許蓮及陳月香等人的墳地邊繞過,穿過一叢竹林,直接朝村裡去了。
"那是哪個?"建高問。自從ど女兒死去之後,他的話比以前更少,沉默久了,他的聲音聽起來卡吃卡吃的,像缺油的齒輪。
"不曉得呢,"顧氏回答,"對坡上的路那麼熟,怕是哪家的親戚。"
"從來沒看見過。"建高咕嚨了一聲。
顧氏說:"是不是王組長的女兒囉。"
建高也正這麼懷疑。那時候,有區上或鄉上派來的工作組輪流到老君山一帶,督促生產,解決糾紛。王組長是最近一期工作組的副組長,三個月前,他在老君山上的一片柏林裡跟當地一個女子亂搞,被一個放羊的老漢(那女子的父親)當場捉住,縣公安局將王組長抓走了,老君山一帶的工作組也被臨時解散
"聽說王組長是黃金人,那女子咋能這麼早就走來了?"建高說。
"多半是小半夜就出門了。她以為她爸爸還在何家坡呢,沒想到幾個月前就關進了局子。"話說到這裡,兩人又躬了腰,屁股撅在天上,一言不發地拔那些野草。
田野上安靜極了。
可這時候,村子裡卻一點也不安靜。那個小女孩根本就不是王組長的女兒,她來何家坡,也不是走親戚,而是"回家"來了!她穿過許蓮等人墳地邊的竹林,並沒直接進村,而是攀住傍巖而生的李子樹,從一處陡壁似的小路爬上去,到了大田埂。她站在大田埂上到處張望,彷彿對一切都那麼熟悉,那麼懷念,嘴裡還絮絮叨叨的,像在數落何家坡哪些地方起了變化。其實,近些年來的何家坡,除又死了幾個人,又生了一些小孩,把松林彎辟成了田地,其他說不上有什麼變化。鄉村都是這樣,如果幾百年前的人起死回生,雖不認識那裡的人,卻認識那裡的路。小女孩望了一陣,就下一道坎進了院子。她首先去何中寶的屋外看了,又分別去何中財與何莽子的屋外。幾家人都感到很奇怪,問她是誰,她不答,直槓槓地又到何大的屋外來了。
此時,關於一個陌生女孩進村的事已傳遍了村子,她的後面已跟了大群男女老少。如果她不是一個孩子,隊上的民兵就會把她綁起來,扭送到公社去,可她是一個孩子,而且是一個女孩,當然就不能這麼做了,大家跟在她後面只是為了看稀奇。
小女孩站在何大家門前的時候,何大正在煮豬食。屋子裡被煙霧籠罩著,小女孩朝著何大朦朧的背影,叫了聲:"狗。"何大沒聽清,起身出來察看。他的眼睛被熏得又紅又濕,因此一直走到門口,才看清是一個他不認識的小女孩。何大還以為是我們ど姨家的什麼人來看他呢(幾年沒走動,ど姨家有些什麼人真有些含糊了),慈祥地說:"進屋嘛。"說罷就去牽小女孩的手。小女孩不讓他牽,轉身面向看熱鬧的人,以十分老成的腔調說:"我要看看我的地契。"
地契?這年月還有什麼地契?這是何大的房子,怎麼是來看看"我的地契"?
小女孩的話不僅讓何大吃驚,也讓在場的所有人吃驚。站在人群後面的何中寶——照目擊者的形容——眼睛鼓出來尺多長,直稜稜地盯住那個小女孩。
終於有人問了:"你是哪個?為啥到這裡來要地契?"
小女孩說:"這是我的房子,我為啥不該來要?"
"你的房子?這是以前分給何大的,分給他之後又被一把火燒了,是他跟陳月香新起的。"
"雖然是新起的房子,地基還是我的吧。"
"你一個十來歲的娃娃,何家坡的人也不認識你,咋個說這裡是你的地基?"
小女孩說:"看來我要把地契找出來你們才會相信。我的地契開始放在這屋頂上的瓦溝裡,後來我藏到了後面的石磉底下——幸好我換了地方,不然就被火燒掉了;放在石磉底下是燒不掉的,再說,我看立這新房的時候石磉也沒換,證明地契還在下面。"
她把臉轉向何大:"不信你用橛頭去掏,看我是不是說的假話。"
何大早被小女孩的話氣糊塗了,很不客氣地說:"我咋一句也聽不明白?"
"把地契掏出來,你就會明白了。"
小女孩話音未落,何中寶飛天撲地地擠上前來,翻身撲倒在小女孩面前,哭叫道:
"爹!爹呀——"
小女孩擰住何中寶的耳朵,狠狠地給了他幾個巴掌。何中寶的臉被打紅了,淚流滿面地說:"爹呀,兒子不孝,沒保住你的家業呀"
這時候,大家才明白,這小女孩不是別人,她就是何華強!
何華強已經投胎轉世了,成了現在的小女孩。
何中寶站起來,抱住小女孩哭。小女孩也哭。"父子倆"在眾目睽睽之下哭了一陣,何中寶把小女孩抱回了家
十餘天過去,坡上人還在熱烈地談論那件事。別說像這樣蹊蹺神奇的大事,就是哪家媳婦進豬圈撒尿時被過路者從板縫間看見了一線屁股,鄉里人也願意無休無止地重複數月之久。他們的天地就那麼大,沒有重複,也就沒有鄉里人的生活。就在人們談興正濃而且揣摸何中寶將如何看待、何大又該如何對付的時候,事情就來了。
那是一個禮拜天,副隊長何建申到中間院子敲了木梆,傳達了隊長何中寶的命令:今天休息。上午十時許,何大一家收了碗,正準備分頭去弄豬牛草和燒柴,突然聽到老房子後面有了非凡的動靜。何口首先跑出門去,看到的景象讓他目瞪口呆:何中寶、何中財、何莽子三兄弟,加上他們的後人,大大小小六七個,已經從梁氏的自留地裡爬上了我們的屋脊,三個大人的手裡,都提著大板斧,蹲在椽子上,半仰著,把一槽一槽的瓦蹬下來。那些因風吹雨淋而長上暗綠青苔的瓦片,流水一樣飛下屋簷,摔成碎片。滿院壩都是傷心的碎瓦。
我們全家是看到第一槽瓦流下來的時候才集體出動的。何大將腳一跺,罵道:"狗日的,老子早就曉得你們的把戲!"說罷就去找木槓。他想從屋後跳上房去,用木槓跟那幾個人決鬥。何口拖住了他,何口大聲說:"這事由我來管!"何大哪裡聽從兒子的勸阻,抓起木槓就往屋後沖。這可是他的家呀,是他一生一世都想要的家,別人要毀他的家了,他怎能不管!何口抱住他,氣憤地說:"叫你莫管!"何大的力量大得出奇,猛一下把何口甩出老遠,何口大喝一聲:"何祭!"愣著的何祭反應過來,衝過去抱住了何大的腰,何口爬起來,奪下了他手裡的槓子。
屋脊上的瓦蹬得差不多了,何中寶正準備舉起斧頭砍椽子了。何中財的女兒映花,臉方方正正,臂膀上長了密密麻麻的汗毛,如果不是她胸脯上那對逼得人喘不上氣來的大****,你一定認為她是個男人。映花自以為跟她爹打了幾年鐵,平時就很有些看不起我們的樣子,現在爬上了我們的房頂,就更是居高臨下了。映花這樣子,並不讓我詫異,而何中寶的兒子何光輝卻既讓我詫異,也讓我傷感;何光輝比我稍大,平時他最不像何中寶家的人,見到何大,他也"大爸大爸"地叫,有時還主動約我上山割草,然而今天,他也爬上我們的屋頂掀瓦,他把瓦一匹一匹地揭開,再蹬下來。他手上有蹼,為什麼能幹得那麼利索?
何中寶三兄弟帶領他們的後代在我們房樑上忙碌了一整天,把一間老房和兩間新房拆光,只剩下亮晃晃的幾個空壩子。
他們沒有把我們從空壩上趕走,但這足以讓何大的憤怒軟化為切實的悲傷了。房頂被揭掉了,煮豬食和做飯的時候,倒不會因為樓板和屋頂的遮擋而走不出煙霧,但那煙霧是家的一部分,沒有煙霧,就不是家了,就是野地了,何大和他的兒女也成了野人。
最讓他傷感的是睡覺的時候,雖然床還在,被子也在,可一眼望去,就是稠密得讓人迷茫的群星。何大想起了數十年前的生活,也挑開了他數十年前的傷疤。他本以為那塊傷疤已經好了,現在發現,它不僅沒好,還格外鮮活,而且從他身上傳染到了他兒女的身上。他就為這個傷心。那天,到了夜半時分,何大就坐起來抽煙,抽不到兩口,他就把煙桿使勁在床檻上磕,之後無力地呼叫一聲:"老天爺,你要長眼睛喲"這是被我曾祖父李一五在公元1914年金秋時節呼叫過的,也是被這帶山川之上所有無助的人呼叫過的。老天爺成了他們乞求公平命運的唯一指望,同時,老天爺也成了他們發洩胸中憤懣的唯一對象。
何大似乎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悲觀過。
他悲觀,是因為他不能保護自己的兒女。
我們在鋪滿碎瓦和陽塵的空壩裡呆了三天三夜。
幸好那幾天都是晴天——這不能不說是老天爺的眷顧。
第三天夜裡,雞叫三遍的時候,何口靜悄悄地起來,不見了。天亮後,我們都以為他上坡幹活了,沒想到剛過晌午,一行人就在他的帶領下從淚潮灣上來,經嚴家坡、酸梨樹坡、堰塘,逕直走到了我們的院壩裡。
何口請來了公社和大隊的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