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百年 第2章  (11)
    馬燈熄了,面前卻黑森森立著一條漢子,扭住他就拉。他跟那人打起來。那人的勁道出奇的大,有幾次都差點把他拉走了。正在他不能招架的時候,黑暗中又出來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女人兩耳光就批在黑漢子臉上,"你瘋球了!"女人罵道,"他是誰未必你沒認出來?"黑漢子說:"沒人給我們挑水。"女人怒氣沖沖:"再沒人挑水也不能找他!"黑漢子依從了女人,不見了。他也昏了過去。早上醒來,嚇了一跳:"天啦,我怎麼到了父母的墳前?"他回來的路跟父母親墳塚的方向可謂南轅北轍的,怎麼走到了這裡?再看身邊,一田的胡豆苗被遛得稀爛,那是他跟黑大漢扭打時留下的痕跡。

    鬼怪神話故事之外,他還講戰鬥故事。在他的嘴裡,那些故事無一例外都是他親身經歷的。背景是朝鮮戰爭,地點是在我們看來遙不可及的朝鮮山地。他說狗日的美國兵厲害呀,殺得我們的戰友像草垛一樣倒下。可是美國兵再厲害也厲害不過他這個神槍手!何逵元說他是他們連隊的神槍手,有一仗下來,他殺死了94個敵人!"那真是痛快啊!"何逵元說。美中不足的是,他左手的五根指頭齊嶄嶄地被敵人的彈片切掉了——說到這裡,何逵元舉起他的左手:五根指拇呈醜陋的斷樁,幾乎巴著手掌切下了,像一把小小的肉蒲扇。我們無不對他充滿了敬佩。何逵元還說,那時候,美軍跟他們住對河,那些傢伙過得很安逸,晚上還開舞會。每當這時,他就對戰友誇口:"我馬上過河去捉一個敵人回來。"戰友不信,他就略為裝扮一下,一兩個小時之後,一個高大得可以把他吞進肚裡去的美國兵就被他水淋淋地拎了回來

    何逵元的這些英雄故事,自然全是編造的。他根本就沒當過志願兵,當然更不可能去朝鮮打仗,他左手斷了的那五根指頭,是他自己剁斷的——宣羅公路拖好些年才修成之後,接著又修宣清公路(永樂城至清溪場),他不想吃修公路的苦,就把左手平攤在門檻上,右手舉起磨得鋒厲的彎刀,一刀下去,五根指頭就在街簷下兀自跳躍了。他把那五根指頭用草紙包好,放在了枕頭底下。他說,等他死後,要把五根指頭一同放進棺材,讓他也得一個全屍。

    除了講故事,何逵元還教我們唱歌。他教的歌都是即興的,亂七八糟的。他最常教一首歌是:"天上有個星星,是何家坡的星星;是哪方人的星星?是何家坡的星星!"

    也是很久之後,我們才知道,其實何逵元同樣是孤獨的。除了何團結,後來還有何建申的大兒子菜根,何家坡沒有一個大人願意跟逵元接近,都覺得他是個不務正業的傢伙。就是我們小孩子去聽他講故事,聽他唱歌,也是偷偷出門,生怕大人發現;一旦發現,就要遭到喝斥,有的小孩回家,還是領受大人一頓暴打:"跟著好人學好人,跟著端公學干神!"每當我們受到大人的喝斥紛紛逃去之後,逵元還要獨坐在那棵杏樹底下,直到很晚很晚。

    可何逵元是不甘寂寞的,他需要坡上人正視他的存在,不僅是小孩,還有大人。

    為此,他發誓要做出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

    那天,逵元把何團結約到朱氏板下一個僻靜處,神神秘秘地說:"有一筆富貴,想不想要?"

    "富貴?"

    "富貴!何家坡人想也不敢想的富貴!"

    何團結哪經得住這樣的挑逗,催他快說。

    何逵元卻不慌不忙的,從荷包裡掏出煙袋,慢條斯理地裹。他裹煙的動作極不靈便,因為左手無法掐住煙葉。何團結一把奪過他手裡的煙,扔得老遠,"不把話說明白,莫想抽煙。"

    何逵元雙手不停地顫抖。他不是氣憤,而是激動。他一激動起來,手就不停地顫抖。一兩年後,當何家坡興起打川葉子賭博的時候,何逵元一拿到好牌,手就跳舞一樣抖;只要看到他這樣子,對手就什麼都明白了,一陣亂出,把好牌悉數給他拆散

    "那個就是,"他又這樣開了頭,"我們去敞羅思舉的墳!"

    像一枚重磅炸彈落在何團結的頭上,他渾身一激靈,眼睛發直。

    "不敢了?"何逵元邪惡地盯著何團結。

    "不是不敢"

    "說你不敢就是不敢!"

    "我何團結怕哪個?我連隊長何中寶的婆娘也敢打,還怕哪個?"

    "你不怕何中寶的婆娘,是怕你自家婆娘!"何逵元帶著怪笑說。

    何團結臉上訕訕的,隨即說:"怕她?婆娘婆娘,身上的衣裳,不行老子又換!"

    何團結現在有了一個老婆,那女人名叫胡棉,不是山裡人,是何團結從壩下拐來的。那是一個禮拜天,何團結先到了東巴場──與幾十年前的東巴場相比,這裡又多出了一條新街,街面寬了,反而沒有以前鬧熱,何團結東轉轉西轉轉,甚覺無趣,便沿河而下,走到淚潮灣拖下去的河畔,本想就此上山,左右覺得無聊,又繼續下行,到了涼橋,無論如何該上山了,可是,一上山去,又將陷入平庸瑣碎的生活之中。這是他十分厭倦的。他在那裡磨蹭老半天,不知不覺已向下遊走出很遠。索性到清溪場去看看吧,他想。

    剛走過那片芭茅叢集荒草連天的河沿平地,迎面就過來一個女子。

    何團結說:"我一見到那女人,就曉得她是我的了。"

    他站在一塊石板橋上,下面是洶洶而去的大溝,雖沒有從何家坡下去的大河溝寬闊,卻更湍急;橋身似比涼橋還窄,何團結身胚子本來就大,還故意把腿劈開,只給女子留出不足巴掌寬的地面。女子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側了身朝前跨。何團結本來就想使壞,待女子前腳邁過,他看到了女子粉白鮮嫩的脖頸,聞到了從她身上散發出的女性肉體的芳香,便猛一把將她摟住。女子尖叫一聲,失去重心,兩人便一齊掉入溝裡。何團結一手摟住女子,一手抓住溝畔上一根倒垂柳爬了上來。他以為女子要怪罪的,結果她那大大的眼睛一撩撥,說:"謝謝大哥。"何團結身子一挺,將其攔腰一抱,鑽入了河沿的芭茅地。胡棉尖叫著,反抗著。何團結想,你就叫吧,讓在河面上飛翔的水鴨子都聽聽吧;至於反抗,不就是用小小的手兒捶打他的腰嗎,他走了這大半天的路,正需要捶一捶呢。芭茅鋪天蓋地,紛紛揚揚的白花漫天飛舞。何團結一直將她抱到河沿才放下了,放下之前,他踏倒了一片芭茅。女子沒再反抗。女子在哭。邊哭邊囈語似地說:"這是咋回事呢,這是咋回事呢"何團結快速地動作,沒有應聲。

    只有清溪河淙淙流淌。清溪河像從兩個赤裸潤濕的身體上漫過。

    事後,何團結才知道女子叫胡棉,家住關渡河(清溪河下游一支流),今天是去上游的舅舅家的。何團結本想完事之後就走人,根本沒準備打聽她的名字,也沒準備打聽她去哪裡,是胡棉主動告訴他的;何團結剛從她身上下來,胡棉立即抓起濕衣服穿上,並坐在伏倒的茅草地裡嚶嚶哭泣,邊哭就邊說了上面的情況。何團結強硬的心性被她的哭聲和楚楚可憐的媚態滋潤和軟化了,就從上衣口袋裡掏出打火機(打火機是鎮上的公子哥兒送他的),把四周的芭茅揎掉,束在一起,點起了火。胡棉不再哭了,兩人默然無聲地烘著衣服。衣服烘乾穿上之後,何團結說:"我走了。

    "胡棉本垂著眼皮(她的睫毛上還沾著淚珠),此時將眼皮一翻,黑白分明的眸子虛他一眼,幽幽地說:"就走了?"何團結以為她要找自己算賬,沒想到胡棉拉過他的手,使其緊緊地壓在自己結實柔嫩的胸脯上。隨後,她不聲不響地脫光了衣服,躺在何團結的膝間。"狗日的,天生一個****!"何團結說;"比許蓮還騷!"何團結又說。第一次,何團結根本沒來得及看她的身體,兩分鐘過去,一陣裂變的顫慄伴著絕望的呻吟,他就從胡棉的身體上滾了下來;此刻,他再不用那麼急了,他跪在胡棉赤條條的身體前,仔細端詳。除了閃著淡金色光輝細如蟬絲的陰毛,她渾身白得晃眼。何團結伏下去,狗一樣舔她。胡棉像一架籬笆,何團結把她紮起來,又一根一根地抽去她的骨架子。這一次持續了很長時間。

    當兩人再一次把衣褲穿好,就決定哪裡也不去了,而是直接同回胡棉的家。

    聽說這個土匪一樣壯實的傢伙是山上人,她父母一萬個不答應。

    可胡棉說:"我已經是他的人了。"

    胡棉到了何家坡,讓何家坡人作為話題,興奮了許久。胡棉穿得很周正,很利索,人也精神,漂亮,按鄉人的說法:奶子是奶子,腰是腰,屁股是屁股。也就是說,她不僅臉蛋子漂亮,身段子也好,不像坡上一般女人,青春期一過,上下就一般粗細。胡棉還不像山裡女人總是圖幹活時方便就編兩條或一條又粗又大的辮子,她剪著齊肩短髮,頭蓬蓬鬆鬆的,洋氣得就像東巴場甚至縣城裡的女人。與鄉里女人更大的區別在於,胡棉的眼眉間有一股妖媚之氣。要不是這坡上曾經有過許蓮,胡棉就該是最勾人的女子了

    何團結所謂"不行老子就換"的話,何逵元知道全是虛言。何團結把胡棉弄回來後,就疼得只差沒用一根繩子掉在褲襠裡。現在,他的心理求得了平衡:在整個何家坡,誰能以這樣的方式討得一個漂亮女人?何東兒兄弟儘管豪氣沖天,但他們以這樣的方式討過一個女人麼?聽說王維舟作主為何東兒娶的那個女人,不僅不漂亮,還相當丑,後來在長征途中陷進若爾蓋草原的沼澤裡了。當年何逵元的爹何先東也是在外面找了一個女人,可據說那女人是被何先東憑嘴巴騙來的,這算不得什麼本事;儘管何先東的嘴巴把麻雀也能騙下樹,但在何團結看來,那根本就不叫什麼本事,他何團結崇尚的不是騙術,而是豪氣。

    何逵元見何團結許久沒說話,又譏笑他肯定是怕婆娘,"我曉得你那婆娘屙了泡尿也要洗手,"何逵元說,"你襠裡那東西沒用肥皂搓就不准你近她的身,要是曉得你摸了死人,怕她一輩子也不讓你弄!"

    何團結很惱怒:"我說過不是這回事!我是說羅大人的墳敞得麼?"

    "他又不是神,有啥敞不得的?我下陰朝無數次見到閻王君,閻王君從沒提到過羅思舉的名字,我也沒在閻王殿裡見到過他,可見他不是神。"

    何團結鄙夷地說:"你下陰朝只能見到鬼,見不到神!"

    "哼,這麼說來,你還是不敢了?"

    "我是說"何團結完全失去了他平時的風格,囁嚅道,"羅大人他"

    何逵元怒道:"他娘的,羅大人咋啦?說白了,這世間沒有鬼,也沒有神!羅大人對我們有用,我們就要挖開他的墳!"

    沉默良久,何團結問道:"敞羅大人的墳有啥用?"

    "蠢豬!他那麼大一個人物,墳裡不知藏下多少金銀財寶哩!"

    "光在萬源大山上就有他四十八座墳,聽說重慶還有,他當提督的時候,帶兵到雲南、貴州打過仗,雲南、貴州也有他的墳,他的墳遍佈幾省市,到哪裡找他的真墳?"

    何逵元顯得很深沉:"人嘛,走得再遠,官當得再大,到頭來還是要落葉歸根的。"

    "你是說"

    "我想他不會把自己埋在萬源,也不會埋在重慶,更不會埋在雲南、貴州。他生在白巖坡一個山洞裡"

    何團結非常失望,嗤笑道:"你不會說羅大人埋在白巖坡吧?萬源山上那四十八座墳我是去看過的,每座墳都像一層大院子,氣派得很!你在這一帶看到過這麼氣派的墳麼?"

    何逵元不屑地看了何團結一眼:"你懂個****!羅思舉是什麼人?是軍人,是提督!軍人一輩子玩的就是個虛虛實實,真真假假!"

    何團結若有所悟。

    何逵元說:"我這也不是猜測,而是有依據的你知道我師傅羅先生"

    "不要提你師傅了,"何團結打斷他,"一見到那個渾身妖氣的乾柴棒,我就想作嘔。"

    "那是因為你不曉得他的價值。"何逵元很冷靜。

    "價值?連個何建申也奈何不了,還有啥價值?嘿,那老傢伙怕有八十多歲了吧?"

    何逵元神采飛揚起來:"八十多?你想想,何口的爺爺何地被瘋狗咬了的時候他就已經有好幾十歲了,這又過去了多少年?橫算豎算,他至少也有一百歲!這就是幹我們這一行的好處。我們是閻王爺放在陽間的執掌吏,閻王爺當然不會勾我們的簿子。"

    何團結最不信他這一套,威脅說:"你再這麼吞吞吐吐的,我就要走人了。"

    但何逵元不能讓他走。要去幹那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沒有何團結的參與和支持,何逵元是不敢的。他說:"羅先生是羅思舉的後人,這你該聽說過吧?"

    "聽是聽說過,真與不真還難講!"

    "我要告訴你,那一點不假!有人說羅思舉的後人咋會淪落到這山旮旯裡?那是他不懂人的劫數。羅大人一定是生前有冤孽沒還清,需要把他的後人放回這山上受苦。你要還不信,我給你捅出個話——羅先生知道羅大人的真墳!"

    "真墳?在哪裡?"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何團結的胃口被著著實實吊起來了,朝逵元挪近了一下,"你就行行好,不要繞彎子了吧。"

    何逵遠詭秘地一笑,才一字一頓地說:"打——狗——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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