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世的時候,我們跟坡上人一起,暗自譏笑何建申家,因為他家是最不會統籌的。賀碧小時候在財主家雖學會了烹調的手藝,可也慣壞了好吃的脾胃,坡上隨便哪家辦酒設席,建申家都是賀碧當代表出席;糧食出來的時候,即便是最不好安排的高粱,她也會做出四五個花樣,可過不了多久,她家的糧倉裡就連飢餓的老鼠也不願光臨了。她家裡共有六口人,除老兩口,還有兩兒兩女,兩個兒子,一個叫菜根,一個叫菜梆,菜根右手生的是六指,他最喜歡幹的事情,就是把那第六顆指頭送到嘴裡去咬。菜根跟何祭同年生,菜梆比我還小一歲,兄弟倆飯量極大。在何家坡,何建申的飯量僅次於何逵元,而菜根和菜梆的飯量直逼其父。那時候,每當我跟母親一起去餵豬,透過竹叢看到建申一大家子坐在街簷下垂頭喪氣的時候,母親就會把我拉到豬圈巷子裡,指著建申的街簷,小聲說:"看,那就是不曉得節約的下場。"我模糊地點點頭,一種意向不明的優越感泛上來沒想到,母親才死幾個月,我們家就比他們不如了。我們不是不知節約,而是實在沒有辦法。
何大又到親戚家裡去了若干次,帶回的不是羞辱就是絕望。
我們發誓再不去親戚家尋求支援。
春節很快就來了。在何家坡,哪怕貧窮如何建申家,也在張羅殺年豬,推湯圓,磨米豆腐,忙忙碌碌地打掃陰溝和陽溝;他們還把打掃出來的干竹篙堆在乾淨的院壩角落,點火一燒,發出嗶嗶剝剝的爆響。這是新年特有的氣象,像一層霧,裹挾著揮之不去的哀愁。我們家沒有年豬可殺,勉勉強強推一點米豆腐,也不像別人家裡,可以在推出來的時候飽吃三五個熱米豆腐,而是藏黃金一樣藏進倉裡,既怕老鼠偷,也怕不懂事的我們偷。從那時起,我就得了一種毛病:越是在歡樂的環境裡,就越是感到惆悵
何家坡團年與整個清溪河流域一樣,都是除夕天的中午。八仙桌上,何大抱著永遠都在啼哭的何青,給她餵了米湯,好不容易止住她的哭聲,哄她睡了,將她放到床上去,一家人才開飯。母親死後,這是最為豐盛的一頓午餐了,有洋芋絲、炒白菜、干豇豆湯,還有一小碗豬肉!這點豬肉,是母親在世時留下來的。飯前,我們端著酒、米飯和幾片肉,去為母親、奶奶、爺爺和曾祖父曾祖母掛墳。掛墳回來,何大打開一瓶用樺草皮換來的散裝酒,斟在一口土碗裡,勸何口喝,何口抿了一點,就把酒碗推給了父親。我看著那碗肉,喉嚨裡早伸出爪子,拈了一片,不知肉味地吞了下去,又去拈第二片,筷子還沒伸攏,何口就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隨即將肉碗端走,撿到碗櫃裡去了。而這時候,包括何大在內也沒有嘗到肉!
不是過年嗎?過年怎麼不許吃肉呢?碗裡不是還有嗎,為什麼要端走呢?
我恨透了我的大哥,甚至也恨我的父親何大,因為他沒有阻止何口的行為。
當我進城之後,重新回味那一段生活,才終於理解了何口把肉端走時的心情。他已經明白了自己在這個家庭中的地位,他必須幫助父親走出死亡之谷。想想,家裡就這點肉了,可年又是這麼長,雖說沒有親戚願意來了,可他們萬一來了怎麼辦?
可那時的我,是理解不了這麼多的,我唯一的渴望就是吃到肉,就是對肉味的瘋狂想念
翻年過去,何大實在無能為力,痛心疾首地將ど女何青抱養給了對河馬家寨一戶人家。
何青一走,家裡就像突然少去了許多人,也少去了許多事。日子空空地在那裡旋轉。
何本已經大了,不要專門的人照顧了,我們便各幹各的事,盡著對家庭的責任。除了上學,我把更多的時間用來服侍我們家養的那頭白牛。
不論過去多少年,那頭碩大的白牛(坡上人都叫它白兒)都活在我的心裡。它不是以一種畜牲的形象活著,而像我的兄長甚至父輩。白兒何時進了我家,我並不知道,它好像跟我一起,自然而然地成了這家庭的一員。由於何家坡處處是坡地,我沒機會把它拉出去放,主要是上山為它割草,我背著花籃,走出屋後,沿著祖祖輩輩走過的大田埂,迤邐爬上山去,在枯黃的山草裡尋找一點青色。當早熟的哀怨和多愁善感的性情要擊垮我的時候,我總是想到在坡上勞作或在圈裡等草吃的牛。
當我背著一大花籃青草,穿過幾條豬圈巷子再轉入陰暗的牛圈巷子時,白兒就會準確地辨出我的腳步聲,即便剛剛從烈日下的田間回來,帶著滿身污泥和疲憊躺在斷草和牛糞之中,它也會毫不遲疑地起身;當我一身汗水走到牛槽邊,它總是以憐愛的眼神望著我:它一點也沒看我花籃裡的青草,而是看著我的臉,哪怕它的胃囊空得發慌。我把縛著的草把解開,抖散,放到牛槽裡去,它總是捨不得立即就吃,而是等我摸摸它的頭;我把手伸過去,它總是把頭偏一偏,用短短的角蹭我的掌心。它用這種方式來表達享用我勞動的愧疚。不管我割的草是老是嫩,它都乾乾淨淨地吃下去,如果它沒吃飽,也決不會像別的牛,趁小孩的家長來到圈邊,就使勁鳴叫,甚至用力衝撞圈欄,慫恿大人去把那割草的孩子打一頓;白兒決不這樣,它只是撩一撩嘴唇,就安靜地躺下去,安靜地反芻。這條善良的畜牲,在我還不大醒事的時候,就與我心靈相通。
那樣的日子,總是孤獨的。孤獨是何家坡的集體面貌,是整個何家坡的心。
何中寶除了盡職盡責地安排生產,基本上不拋頭露面。他跟坡上人一樣,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蹲在門檻上吃飯,無緣無故地責罵孩子
那時候,最活躍的人依然是何逵元,但人們在談到何逵元的時候,都不再怕他,而是撇嘴了。他的年齡雖比何大小,可到我們能聽懂話的時候,也該是四十多歲了吧?但他還沒結婚。他不是不想結婚,而是沒有人願意嫁給他。何逵元最風光的時候,是拿槍打黃桷樹的時候,再就是辦夜校的時候,這些風潮一過,他就不再風光了,就成了何家坡的邊緣人,也成了可厭的人。開始坡上人還怕他下陰朝把自己弄死,可漸漸發現,他根本就弄不死人,兩個月前,他跟建申家吵了架,當眾說他三天之內去找閻王爺,把建申跟賀碧的生死簿都勾掉,結果建申老兩口還活得上好!兩個禮拜前,何逵元好幾次帶著他的師傅羅先生去古寨上的打狗墳旁邊,圍著那個奇形怪狀且越來越扁平的土堆轉圈子,別人都以為他是自覺法力不夠,找師傅幫忙,但他師傅也對建申兩口子奈何不得,他們還是該吃飯時吃飯,該放屁時放屁。這讓何家坡人都把逵元看扁了,本來準備讓兒子去跟他學手藝的何中寶,簡直大失所望!
不過,何逵元快上五十歲時還是娶到了老婆,是個"再婚嫂",姓張,對河楊侯山人。張氏跟逵元結婚沒幾天就離了婚,原因是逵元打她。張氏體格健壯,個子也很高大,可她怎麼打得過力大無比的何逵元?有一天,他跟張氏在睡覺前鬧起了矛盾,他把張氏一抱,再輕輕一拋,就把她拋出去,扔到了另一間屋裡。後來,我上了大學,放假回來,逵元還得意洋洋地給我說到那件事,"我扔她出去的時候,還是坐在床上的呢!"他說。那時候,他已經得了嚴重的肺病,說話相當吃力,一股濃濃的腥臭,從他嘴裡噴出來
數月之後,何逵元又有了一次婚姻,女人是三十年前嫁到何家坡來的,姓蒲,男人是石匠,跟李篾匠一起,成為何家坡最早的一代石匠,陳月香去世後不久,蒲氏的男人也死了。那男人死得有些讓人不可思議,那天他去大河溝一塊數十米高的石壁上開山,將一根粗大的麻繩綁在腰間,繫在石壁頂部一棵古松上,再摳住石壁的褶折,滑到中部,先用鏨子鑿出一個小孔,把鐵楔打進去,然後爬回頂部,取了大錘下來,獨自喊著號子,一蕩一蕩地敲那鐵楔,只敲了十餘下,很大一塊石頭就垮掉了,石頭飛下山崖的時候,他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條巨蟒!那條巨蟒就是從石壁裡鑽出來的,巨蟒也往山下掉,可掉下去之前,它一口咬斷了男人的脖子!分明是一整面石壁,怎麼可能從裡面鑽出蟒蛇來?但那是真的,男人甩大錘的時候,何家坡有好幾個女人在大河溝洗棉被,都親眼看到了。可後來到山下去找,又不見蟒蛇的蹤影。何家坡人說,那不是一般的蟒蛇,而是這裡的山神。蒲氏的男人就那樣死了,他被拉上石頂的時候,脖子上只剩了一層皮。他死了,蒲氏還要生活,大山裡的女人,不嫁個男人幾乎就沒法生活。
可再怎麼說,也不該嫁給何逵元吧?
蒲氏偏偏就要嫁給他!她嫁給他可以說是無奈。蒲氏跟那石匠生了一個兒子,名叫何團結,何團結的年齡比何口大幾歲,性情暴戾,當他成人後,不管何逵元有多大蠻力,何中寶有多麼霸氣,他都不當一回事。他明確地說,在這架山上他只崇拜三個人,第一個是做過提督的羅思舉,另兩個就是我三曾祖父何興孝的兒子何東兒與何民。何東兒兄弟走了兩條路,一個成了共產黨將領,一個成了國民黨將領,可何團結不理這一套,他就崇拜他們身上的那股豪氣。何家坡在縣地圖上根本就不見影兒,只有老君山像只巖鷹橫在地圖的東北角,何家坡只不過是巖鷹遺留下的一粒糞便,即便站在對河的楊侯山上看,也只有麻雀臉那麼大。這麼小個地方,又不是當年戰火紛飛的歲月,何團結的豪氣無處施展,他便也像何東兒兄弟早年那樣,有事無事去東巴場、清溪場甚至永樂縣城,但是,何東兒兄弟的好事他一個也沒碰上:沒有賭場,沒有妓館,沒有佔據山頭一呼百應的將軍倒是常常受到工宣隊的盤問和清查。
他不得不回到何家坡,把豪氣發洩在鄉鄰身上。他誰也敢打。出工的時候,慢慢吞吞,可要是記工員膽敢在他的工分簿上少去半厘,他把傢伙一扔,衝過去就拳腳相加。論死力,何團結比不上何逵元,可他靈巧,拳頭也硬得出奇。他不僅打男人,也打女人。有一次,他把何中寶的女人溫氏按在地上,用大花籃扣住,揮起拳頭打那花籃底子,幾拳頭把花籃打穿,蜷曲在裡面的女人開始還嘴硬,這時候,只有拖長聲音喊:"打死人嘍──"何團結一拳擊在她臉上,臉上立即像毒蜂叮了似的腫成一個圓球,瞇縫的眼睛像圓球上的兩抹刀傷;他一直把溫氏的衣服褲子撕成條條才罷了手。那一次,何家坡好多大人小孩都看到了溫氏那稠密得風也透不進的陰毛。他狠狠地殺滅了何中寶的威風,使他再不敢像以前那樣想怎麼著就怎麼著;何中寶甚至有些懼怕何團結,對他說話,也以一種討好的口氣,只是回家之後,他才拿出打狗棒,久久地凝視那變成黑斑的狗血。何團結不僅打外人,還打他母親!——蒲氏之所以在丈夫屍骨未寒的時候就答應嫁給何逵元,就是想借何逵元的蠻力整治兒子。
在這個問題上,何中寶出了不少力,兩頭搓和,只怕將兩人湊不成一對兒。何中寶相信蒲氏跟何逵元結婚之後,何團結一定會經常找逵元尋架,二虎相爭,必有一傷,甚至兩敗俱傷。誰知,逵元跟蒲氏剛結婚,何團結就主動搬了出去,住到了他父親死之前修的一處新房裡;雖不住在一起,他與逵元兩人卻經常來往,有說有笑的,甚是相投。論輩份,何逵元跟何團結是平輩,現在也不改口,何團結把逵元叫哥,兩人就像親兄弟,偷人家的南爪,殺人家的雞,做啥事都影子疊著影子,只是何團結不跟逵元一起"下陰朝"。
這讓何中寶和坡上人大為惱火,也無可奈何。
當然,最為痛心的莫過於蒲氏,她本想尋一個避難所,沒想到引進了一條狼
何逵元是一個無賴,這是不容置疑的。可那時候何家坡如我一般大的孩子,就喜歡跟他在一起。他繼承了他父親何先東"諞嘴巴"的天賦,講故事特別動人。
他講的大多是恐怖故事,"那個就是"他總是這樣開頭。他說,有一年,紅巖頭某家有了仇人,請他去下陰朝,晚上回來的時候,月黑風高,走著走著,突然看見前面老林裡一棵楓香樹上掛著盞馬燈。那盞馬燈亮得逼眼,幾十米外,他也看得見自己從爛鞋裡伸出的腳丫子。他想,今天遇到鬼了麼?他並不怕!會下陰朝的人,就是跟鬼的高層領導打交道的人,怎會怕鬼?他邁著大步走過去,伸手取那馬燈。馬燈卻突然不見了。一眨眼,它又掛到了十幾米外的一棵榿木樹上。他知道鬼是怕他了,更加壯了膽,又奔過去取。情形與前面相同。這樣較量了七八個回合,就到了一塊平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