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百年 第2章  (3)
    鬥爭何中財選在中間院壩,中間院壩最大,也便於集中。白天沒時間鬥,晚上無什麼好玩的,正是斗人的好時機。由於有了何中寶的坐鎮,批鬥會搞得特別隆重。凡是有馬燈的人家,都貢獻出來,沒有馬燈的,也把煤油燈端來,燈芯挑到最亮。何中寶一聲斷喝:"押何中財!"這一聲喝,猛然間就把氣氛提起來了。何中財穿著舊式對襟大褂,垂首站立中央。何中寶先講了話,說明了為什麼要開這場批鬥會。何中寶口才極好,頭腦靈活,一說一大套,皆有理有據,那些不甘心自己是壞人的,聽著聽著,心也服了,覺得自己真是壞人了。接著,何中寶點名讓副社長何大發言,何大本就拙於言詞,一遇到正式場合,更是喉管堵塞,因此他只講了一句:"我沒啥說的。"何中寶厲聲道:"你以前受的苦情,未必都忘記了?好了傷疤就忘了痛了?作為貧農,作為副社長,你的階級立場哪裡去了?再說,要是不死這條牛,你哪裡會被捆到鄉上挨打?"何大囁嚅老半天,說:"反正財哥應該挨鬥。"

    娘的,這時候還叫"財哥"呢!

    無可奈何,何中寶讓何建申發話,他是何家坡唯一的雇農,苦大仇深。何建申很積極,站起身,暴起一聲口號:"打倒地主惡霸何中財!"

    口號之後,他開始聲淚俱下地訴苦,結結巴巴地說了整整一個時辰,內容都與何中財無關,而是說他當年在王家壩如何被何大甩掉,如何形單影隻去討飯,偷糍粑的時候又如何被人毒打,講到後來,就說到他在清溪場逛妓院的事了:為了逛一次妓院,他寧願挨餓,把討來的錢一分一厘地存,好不容易存夠了數目,才去了清溪場東街的紅樓妓院,哪知道那個長著金魚眼的看門狗竟不讓他進!金魚眼說:"我認識你,你他媽的是個討口子,到這裡來幹啥?"金魚眼的聲音很大,引出了裡面好幾個人,其中就有紅樓妓院的打手。他並不怕打手,他是來嫖妓的,怕什麼打手?為了表明自己來此的目的,他把錢摸出來,在手裡顛動。裡面的人也都認識他是這場上的討口子,哈哈大笑,說娘的這年頭,連討口子都想搞妓女了,再過些日子,討口子怕還要跑步減肥呢!一群人這麼說笑,就是不讓他進去。

    他急了,要往裡邊擠,那群人卻攔住了他,其中一個通情達理的打手說:算了算了,人家拿錢買貨,為什麼攔?之後把他請進去,吩咐他坐在條凳上等,說是讓姑娘們修飾修飾,再讓他選。好一陣過去,一身肥肉的老鴇出來,說姑娘們都被別的客人包了,眼下只有一個閒著,如果他要,就上樓去。他當然要,怎麼不要呢?於是跟著老鴇上了樓。老鴇推開一間房門,對低頭坐在床上的高壯女人說:"杜鵑,好好侍候這位大爺。"言未畢,已將他推進去,把門閉了。他朝床邊的女人走去,心堵到了嗓子眼。女人穿著好看的綢緞花衣,他去摸那衣服,女人含羞帶愧地將頭一別,面向牆壁。他抓住女人的頭髮,把她往床上掀。這一抓,就把女人的頭髮像蓋子一樣揭下來,露出了一顆青皮光頭!媽呀,這不是准許他進來的那個打手嗎!打手嘿嘿地笑,他還沒反應過來,臉上就挨了一拳,緊接著,打手搶了他的錢,扭住他的手把他搡到樓下。樓下早圍了一大群人,包括七八個花枝招展的妓女,早就在等著看他被推搡下樓的動人情景了。那些可惡的女人笑岔了氣!打手把他推到門口,又給了他一拳頭,才喝令他滾。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很遠,還聽到妓女們的浪笑聲

    會場上早有了抑制不住的竊笑。連他老婆賀碧也在笑!何建申卻聽不得這笑聲,他說:"你們還笑呢,萬惡的舊社會就是這樣整治窮人的,還笑呢!"之後他又要接著往下講,何中寶雖然也想聽這聞所未聞的故事,可他覺得實在太離譜了,便制止了他,冷冷地對他說:"建申,你不要再講了,對舊社會,對地主老財,我們不僅要動口,還要動手。何中財謀殺了社裡的黃牛,就更應該向他動手。打他!"

    會場立即啞靜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建申本來正講到興頭上,滿臉通紅的,此時突然愣住了,臉色慘白,手不停地發抖。何中寶說:"怎麼不打?打!雇農打地主惡霸,就像肥豬不過臘月,正理該當!"何建申的嘴唇抽動了幾下,直看何中寶的眼神。何中寶的眼神硬硬的,像石頭。何建申腮幫上的肉跳動著,走到何中財面前,對準他的腓骨,狠狠地踢了兩腳。

    何中財慘叫一聲,倒在地上。

    何建申彷彿猛然間體味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快意,舉起右拳,再一次高呼:"打倒地主惡霸何中財!"

    台下有稀稀落落的響應。

    何中財一直躺倒在地上,何中寶大吼一聲:"裝死?站起來!"何中財顫巍巍地爬了起來,人沒站穩,又被何建申一拳打倒在地。

    何家坡開會習慣性的有兩個地方,一是中間院壩,通常用來開鬥爭大會;二是何建祥留下的一間大堂屋。那間堂屋與建申家緊鄰,因為建申分得的房子原是建祥的。在建祥的堂屋裡開會,主要是學習上面的精神。這段時間,在堂屋開會的時候居多,因為高層領導要求全中國人民都要講一次真話,"知無不言,言而無罪。"這要求是以運動的形式出現的,浪潮波及何家坡,坡上大大小小一共七八十號人,就全都集中到堂屋裡,連那些還在母親懷裡抱著黃瘦的****吃奶的嬰兒,也裹在男人嗆人的煙霧之中。

    議題是開展以糧食為中心的大辯論。這當然是大事,因此何中寶依然回來蹲點。他照例少不了長篇大論,把上至中央下到鄉上的政策交代清楚,就讓大家說話。堂屋裡鴉雀無聲,只有不知從哪個角落放出的響屁,增加了一些生氣。墨水瓶裡的煤油燒去了一半,堂屋裡還是沒有聲響,何中寶耐不住了,開始點名,他點了社長,社長說:"嘿,我不會說話,何大會說些,他來。"這是何中寶教給社長的台詞。何中寶早就知道這場運動的實質,因為他鄉上有個同事的叔父在成都,國民黨時期是成都某骨粉廠的廠長,"大鳴大放"之初,讓他"講真話",也就是批評政府,誰知他沒一句話說政府的不是,全都是講自己本是個大壞蛋,政府卻沒槍斃他,證明政府的恩情比山高,比海深。他得救了,緊接著的一場批鬥會,居然就不讓他勾腰垂首地上台了。他把這番經歷講給他侄兒,告誡侄兒"萬萬不可講真話"!他侄兒又把叔父的告誡轉述給幾個要好的人,其中就包括何中寶。

    何大坐在門檻上,陳月香坐在門檻下的條凳上,聽了社長的話,何大正要張嘴,陳月香扯了扯他的褲腿,並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何大就不吱聲了。何中寶坐在燈下,望著何大。何大垂下頭拍鞋上的煙灰火子。何中寶不再點名,只把眼光盯著何大,何大抬起頭後,就看到了兩束射人的寒光。幾分鐘沉默之後,何大終於站了起來,咕嚨道:"我早就想他下台了。"

    何大就以這一句含糊其詞的話開了頭,氣氛卻造起來了,接下來很多人發了言。最集中的話題是抱怨生活太差,說布匹好,放個屁就能崩穿幾層褲子!說伙食好,預備兩年吃的青油,用雞毛撣子刷也刷不過一年!總之,這日子遠不像宣傳的那麼紅火。

    會議開到半夜才散,回家之後,陳月香把熟睡的何口往床上一摜,點著丈夫的鼻子,許久說不出一句話來。她恨鐵不成鋼啊。何大說:"咋辦呢,何中寶專門回來開這個會,誰都不說話,對得起人家?"陳月香說:"你你倒是對得起他了,但是對得起我不?對得起娃娃不?"

    她撲在被子上,一邊咳嗽一邊哭。何大才覺得事情好像是有點嚴重了。

    當然嚴重。一個討口子,給你飯吃,給你衣穿,給你房住,讓你正正經經當農民,你不思感激,還說怪話!他的命運可想而知:被定性為"反社會主義分子"(這頂帽子,他一直戴了四年),關押起來,寫檢討,還挨打。雖然何大說的"他"不知道指誰,但他的話無疑是極端反動的,因此,何中寶沒必要躲在幕後,而是直接走向前台指揮對何大的編排和處罰。

    那次,如果不是縣裡的楊院長保他,何大肯定就坐了監獄,甚至更糟。楊院長覺得何大是個誠實人,後來又知道了何大的經歷,就做手腳把他保了。楊院長之所以覺得何大誠實,是因為他有對比,那次他帶何大去鄉上,說聲走,何大就跟著他們走了,而他後來去鍾家壩抓人,鍾家壩和黃家壩的人都聯合起來,說誰敢抓人,誰就別想走出壩去!最讓人不可理喻的是,要抓的那個人分明剁斷了他鄰居的腿,可是,他那鄰居的家人竟然也舉著板斧,朝楊院長氣勢洶洶地吼:"這是我們內部的事情,不要你們來管!"至於那個兇手,更是提起一把石鎖,真的要朝楊院長的頭上砸。楊院長他們只好跑了,兩天之後,縣公安局才派了二十多個警察上去,趁那兇手到東巴場趕集的時候將他擒獲了

    雖然沒坐監獄,可從鄉上回來,何大像脫了一層皮。

    幾十年後,他的三兒子──也就是我──作了記者,記者的"知情權"慣壞了我的脾氣,我想瞭解其中的細節,何大總是不願詳言,我問他:"你說早就想他下台,'他'是指誰?"何大吱吱唔唔。我不願放過,不停地追問,何大道:"我也不曉得未必我是說毛主席?毛主席對我有大恩大德,未必我就遭狗日癲了,想毛主席下台?我只是想帶頭髮個言,既然是大鳴大放,我想話說得越重越忠於毛主席呀"他至今也對自己昏頭昏腦說出的話悔恨不已。可是他也有想不通的地方。坡上那麼多人說了話,誰都比他說得具體,為啥只抓他一個?當時,鄉上還臨時成立了審查他的小組,把建申和逵元都調去了。他以前會認的那些字,大部分都忘了,坐在黑屋子裡費心勞神寫下的檢討,本讓逵元交給何中寶,逵元卻全用來擦了屁眼;建申則是兩句話不對就扇何大耳光,"他有啥資格打我?"何大說:"他不會討飯的時候,我還帶過他呢!"

    何大的副社長被撤銷了,何建申頂替了他。

    不久,縣上來了指示:可以吸收一批地富反分子加入合作社,成為社員或候補社員。何家坡只有一個名額,當然就是何中財。這樣一來,何中財就成了與貧雇農平起平坐的人了,雖依然是地主成分,卻從此再不被批鬥,鄉里和周子寺台開會,也不再通知他背柴去了。他聽從他兄弟的教導,早就買回了風箱、鐵砧、鐵錘等工具,做起了鐵匠活,何家坡人從來沒有聞過的焦炭味,總在午後或黃昏飄散而出,以鐵器一般的硬度,慢慢地、固執地改變著這裡世代不變的民風。初次入道,他的手藝很拙劣,打的彎刀,刀刃與刀背一般厚度,費九牛二虎之力也磨不出來,打的鋤頭,往石骨子地上一挖就折成兩段,打的鐮刀,不呈弧形,而是直的,因此,儘管他用風箱把火苗扯得呼呼發藍,可生意很差,只不過打自家幾兄弟的用具。而今,他成社員了,情形立即有了變化,在他的風箱旁邊,常常堆滿了生鐵或斷去的鋤頭彎刀。

    陳月香不願意把東西拿給他打,寧願背到東巴街上去,可是,何大往往背著她把傢伙送到何中財的鋪子前。自成為社員之後,何中財根本就不願意理睬這個身材矮小一臉苦相的狗,何大討好似的與他搭腔,他只是揚起鐵錘,在鐵砧上使力敲打。通常情況下,何中財按先後次序為人做活,可何大的東西不值得這樣,總是拖到最後,也就是沒有新的活送來的時候,他才為何大做。他為何大做著活,心裡充滿了恥辱感,鐵錘也下得特別重。這反倒使他為何大做的活比別人的好,何大心存感激,越加勤常地把東西送去。

    如果何中寶回了坡上,如果他正看見何大帶著卑微的神情把農具送到了哥哥的鋪子上,他會從骨子裡感覺到,這個世界,到底是有秩序的,所謂人妖顛倒,永遠都只能是暫時的表象。

    然而,何中寶所看不到的是,真正的秩序並沒有建立。真正的秩序可能永遠也不會建立。

    就在他哥哥何中財成為社員的兩個月後,何中寶就被解了職。他的罪狀是右傾。何中寶根本不知道"右傾"是什麼罪,何家坡的人都不知道。儘管鄉上的幹部專門到何家坡來開了會,照著文件作了解釋,可解釋的人自己也不懂,聽的人就更是一塌糊塗了。但既然是罪,就要以罪論處。何中寶被解職以後,被放回何家坡,成了普普通通的社員。

    當他踏上淚潮灣的時候,恨不得從淚潮灣跳下山崖。但這只是他心裡的絕望感,他堅強的理性,使他不可能做出這麼愚蠢的事情。他只是獨自坐在灣口,從中午一直坐到天黑。這麼長的時間裡,他回想著自己當鄉幹部的前前後後,回想著他對哥哥的狠,同時也憑借祖輩的描述,回想著這片土地上久遠的過去。他發現,自己的絕望根本不是來源於被從鄉上放回來了,而是更加深沉,更加刻骨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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