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百年 第1章  (19)
    "菊花姐姐,那一次,我不小心把房子給你們燒了。"

    "沒得啥弟弟,只燒了偏廈。"

    "聽說坤章爸"

    沒等何大把話說完,菊花點了點頭,眼圈一紅。

    這是一個身材矮胖脖子粗短的姑娘,心善,嘴巴很甜,沒想幾年後得一場病,成了啞巴

    站在一棵桐子樹下,菊花告訴了何大許多事情,她說,她現在跟媽媽與李篾匠住在一起。這裡的篾貨不多,李篾匠改行學了石匠。開始,她母親跟李篾匠好的時候,坡上人揚言要打李篾匠,李篾匠像狗一樣,東家說情西家討好,一到別人家門口就跪在門檻上。可他還是沒免去一頓暴打。那天晚上,他們睡下了,幾層院子也靜悄悄的,沒想到突然起了喧嘩,門被砰地一聲踢開,以何華強為首的十幾個男人,湧進了他們家,把李篾匠和她母親從床上拖出來,點著火把,綁到黃桷樹上去毒打。

    她母親和李篾匠都光著上身把兩人打得血湖血海的時候,他們就要剝去李篾匠的褲頭,這時候,婦女們都離開了,她也離開了,他們怎樣折磨李篾匠的,她不知道,只知道李篾匠被弄得昏死過去。是她母親把李篾匠背回來的,養了一個月傷。母親明白,坡上人之所以想把李篾匠趕走,不讓他留在何家坡,都是何華強起的哄,因此沒經過女兒和李篾匠的同意,母親就把十幾挑谷田送給何華強了。何華強不鬧事,他們才安生下來。菊花說,李篾匠看上去那麼軟弱,其實心性很硬,要幹一件事,就非幹成不可,他知道是何華強出的爛點子,可他依然在何華強面前表現得異常謙卑,她母親送了田給何華強,李篾匠雖然惱火,可從不在何華強面前表露。

    菊花還說,何大的三老爺三奶子都死去了,何興孝比嚴氏後死,他的結局有點慘,屍體臭了,才被人挖個坑埋了,一領草蓆也沒享受到。去年,也就是在何興孝死後差不多半年、嚴氏死後一年多之後,何民打回來一封信(何家坡人不說寄信而說打信,形象地表達出寄回一封信的艱難),沒人收,何華強就拆了,他一家人都不識字,拿給建祥念,才知道何民已經去了成都,在四川最大的軍閥劉湘手下當師長,風光得很;還寄回了一張照片,一身戎裝,腰上別著手槍。看了何民的信後,何華強就去為何興孝兩口子的墳壘起了土包。

    幾年過去,何家坡就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

    最讓何大傷心的是,曾救過他命的小媳婦,已經慘死

    天快黑的時候,菊花讓何大進院子去。何大心有餘悸,不敢邁步,菊花就給他出了主意,讓他從溝碥繞到楊光達那間空著的豬圈裡躲起來,她便在坡上放出風聲,說何大要回何家坡,如果沒有人表示要整他,他就可以出來,十幾歲的人,啥重活都可以幹,說不定有人收留他;如果有人要整他,就通知他逃走。

    何大依計而行。

    就在那當晚,楊光達兩口子奇跡般地雙雙死去。坡上人不知道楊光達夫婦的情況,只知道他們很久沒出門,大概是病了,也有人說可能早已死了,因此都不敢從楊光達的家門口過。那天,何大在楊光達的豬圈裡剛剛躺下,就覺得右肩胛處被楊光達打出的那個包痛得厲害。那個包好之後,從沒有痛過,今晚為何突然痛了?何大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不敢睡去,生怕楊光達提著煙斗出來,在他左肩胛骨又打一個包。他不知道,他肩膀痛的時候,就是楊光達落氣的時候;他的老婆苟氏,已經落氣兩個時辰了。第二天中午,何大見屋裡沒動靜,深感奇怪,就斗膽去門口,從門縫裡探了一下,發現兩個老人硬挺挺的躺在伙房裡,嚇得大呼小叫。

    這時候,坡上人才知道楊光達夫婦果然已經死去,也才知道何大果然回來了。

    沒人去理會楊光達夫婦的屍體,數天之後,那一帶臭不可聞,有人才將兩個死人窖進他自家的紅苕坑裡,蓋上石板,並用稀泥敷得嚴嚴實實。

    坡上人感興趣的是何大回村。

    何大似乎已經成了何家坡趕不走的陰魂。

    何華強說:"打那龜兒子一頓,再把他攆了,讓他永遠不敢再來!"

    他發了話,十多個聽從他指令的人立即行動。

    何大聽說後,拔腿就朝後山跑去。他藏進了一個潮濕的山洞裡,那個山洞洞口很小,外面長滿青色的籐蔓,何大本以為是很安全的,哪知道沒用一袋煙功夫,他就被水淋淋地提了出來。

    頭天下過雨,路還未干,何大的赤腳清晰地印在泥地上,直接把捉拿他的人引向了洞口。

    他被押回到何華強的院壩裡。何華強的打狗棒剛剛揚起來,何建祥出現了。

    何建祥明確表態:"我要收留何大,讓他作我家長工。"

    何華強手裡的打狗棒愣在半空,好一陣才垂下來,很不屑地抽了抽鼻子,勸何建祥不要多事,因為"蕩婦生不出好貨",當年建祥家好心好意收留了何大,何大不是用辣尿灌牛欺騙他們麼!而且,何大的爹媽死那麼早,證明他的陽氣也不足,把他留在坡上,對這裡的風水不利。何華強跟人學過"地理",相過人面,儘管不通,可每到一地,就東看西看,煞有介事地評說一番。建祥向來特立獨行,不理會這一套,把何大從人叢中拉出,帶走了。

    何建祥之所以要這樣做,與他的家境有關。

    過二十歲的何建祥已經完全當家,他爸爸何亨也跟坡上所有的老人一起,無可挽回地走向老邁,齒危發禿,免不了被生活排斥和遺忘,在對死亡充滿了恐懼的同時,又帶著錐心的、此生此世永遠也不可能實現的人生嚮往。何亨是少數幾個還活著的老人之一,但他已不能出去為人"掐食",成天睡在床上,拉屎拉尿也要人服侍。陳氏已經去世,陳氏跟何建申的父親及何坤章一樣,都死在那個難熬的冬季裡。

    建祥結了兩個老婆,一大一小,妻張氏,妾鎖氏。據我父親回憶,在何家坡結一大一小兩個女人的,當時好像只有何建祥。何建祥結下鎖氏之後,何華強就瞧不起他,認為他是敗家子,將來只能走周子寺台"光肉"的老路。可事實上,雖然何華強的田產比建祥多,但他內心懼著建祥,因為他三個兒子的智力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建祥聰明,他隱隱約約地覺得,這坡上將來的霸主,肯定是何建祥無疑,每每想到這一層,他的心就很痛,就不分時候地把幾個兒子吼到身邊來,喝令他們齊嶄嶄跪下,賞幾個耳光,再賞幾個腳尖。幾個兒子想不明白為什麼挨打,就哭。

    何華強看一看他們掛著鼻涕的不中用的樣子,搖一搖頭,歎一口氣,讓他們滾開。其實,老大何中財、老二何中寶都不笨,且可以說是坡上少見的聰明人,只是他們沒有何建祥身上那種讓何華強既陌生又羨慕的鎮上洋哥兒的氣息,又比洋哥兒來得正派,散發出一股特殊的香味。這香味讓何華強異常惱怒,因為這讓他想起了堰塘邊那個死鬼何地,由此想起了死在異鄉的那個美麗騷情的女人在何華強看來,連做了師長的何民,從照片上看,也沒有何建祥這樣的氣息。當然,何民再不會回到何家坡了,他所關心的只是扎根在何家坡的人。何家坡才是他永遠的家,何家坡的土巴才是他的命根根!

    誰知,儘管建祥結了兩個女人,卻比不上一個女人的功用:張氏不出,鎖氏也不出!

    "何建祥將要絕後了!"何華強對他還不十分懂得其中關節的兒子們說。自從透露出這個信息之後,他對兒子們比以前好了許多。

    建祥還是那麼飄逸,那麼樂觀,但心裡是苦的。這一點,連長工何大也看得出來。

    有一天,何大扛著犁頭去土地巖犁田,剛犁出兩道路子,建祥就來到田邊,大聲說:"何大,上來!"神情極為嚴肅。何大朝牛"哇"了一聲,同時把鼻繩向後一帶,停了牛,走上田埂。

    "從今天開始,你就去上學!"

    何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愣著做啥?把泥腳桿洗了,搭根凳子上學堂去!"

    我父親何大就這樣進了學堂。他至今還能背誦《幼學瓊林》、《三字經》裡的句子,就是那時候學來的。跨進學堂的門檻,何地遺傳給何大的天賦,就像乾燥的火藥在火皮上猛地一擦。

    三個月後,先生就向建祥叫苦:"那東西厲害,我教不住了!"

    何大去上學後,坡上人說,建祥想讓何大當兒,可是,論輩份,何大不是該把他叫哥嗎?議論來議論去,沒個結果,因此人們只好說:"讓建祥去瘋吧,看何大把書讀出來對他建祥有啥好處!"何華強還說:"球的個好處!讀書呸!"建祥聽到這些話,嗤之以鼻。

    他也跟我父親何大後來一樣,最看不起何華強一家的,就是不讓後人讀書。

    遺憾的是,何大只上了半年學。他沒再繼續讀下去,是因為張氏,也是因為他自己。

    張氏為正妻,卻不能為夫家添一男半女,在建祥面前一直含羞帶愧。建祥雖不像很多鄉下男人那樣,老婆不生或者只生女不生男就施以暴行,可張氏自己覺得理虧;結進鎖氏之後,鎖氏也不生,張氏一面暗自高興,一面更加覺得為夫家傳宗接代的使命,應該由自己來承擔,千方百計弄偏方,採草藥,吃了一肚子的草,還是不管用。在她拚命努力的時候,建祥竟讓長工何大去讀書!正像坡上人所議論的,看建祥那情形,果真要把一大筆產業傳給何大哩!張氏心裡酸酸的,對丈夫的怨恨,全都轉移到何大身上。

    有天何大放學回來,張氏在路途中攔住他說:"何大,你哥哥不要你犁田,送你讀書,將來還要給你訂親結緣,送你田產,你自己要曉得報恩囉。"

    這樣的話,何大已從別人口裡聽到過,當時他心裡一震,覺得這份恩情實在太大,不是他可以報答的,就產生過輟學的念頭,沒想到這話又從張氏口裡說出來,而且,一看她那紅扯扯的眼睛和撇到一邊去的嘴,就知道她是在說風涼話。何大心想,現在就這樣說,要是當真讓我把書讀出來,為我訂親結緣了,不知還要怎樣說哩。

    第二天一早,何大又掮著犁頭下了田。

    談到這件事情的時候,我父親總是長聲喟歎:做人,有自尊心是對的,可不能過強,過強了就不能幫你,反而害你,也害與你有關的人。比如他當時就害了自己,如果再多讀幾句書,眼界就不同;同時,他也傷了何建祥的心。

    建祥的脾氣變得怪異起來,再不願跟張氏同床,不是獨自睡在冷浸浸的涼席上,就是和鎖氏睡一起。比較而言,鎖氏比張氏漂亮得多,張氏寬鼻大臉,一看就是那種善於持家的女人,卻少了風情,鎖氏小巧玲瓏,說起話來,春山微蹙,杏眼斜飄,本就逗男人喜愛些。可這以前,建祥分得十分清楚,通常情況下,跟張氏睡兩夜,再跟鎖氏睡一夜,現在不一樣了,現在他連上祖墳也只帶著鎖氏!——上祖墳怎麼能不帶正妻只帶小妾呢?張氏不怕建祥不跟自己睡,但建祥不帶她上祖墳,卻讓她深感恐懼。那時候,丈夫休妻有七大理由:一無子,二淫佚,三不事公婆,四口舌,五盜竊,六嫉妒,七惡疾。七大理由中任占一條,丈夫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將你踢開,而張氏至少佔了三條:無子、口舌、嫉妒。如果何建祥真的把張氏踢出夫門,張氏即便不尋短見,也無臉做人了。好在建祥沒這樣做,他只是怪異地過著自己的日子。

    最怪的是吃飯。往常,建祥喜歡鬧熱,吃飯是他最高興的時候,他決不像何華強那樣不許長工跟家人同桌,而是把何大拉到一起,兄弟般對待,而今,他不許任何人跟他同桌吃飯了。這一點,又跟"光肉"極為相似,無形中印證了何華強的預言。不僅獨自圍席而坐,伙食標準也越來越高。他每天要吃一隻仔雞,喝一瓦壺酒。他不要張氏和鎖氏給他弄飯,點名要何大弄。何大不會弄,向他求情,說自己寧願上山使刀下田使犁。可建祥一言既出,就決不收回,這份固執,也是以前沒有的。何大去求張氏指點廚藝,張氏不理,又去求鎖氏,鎖氏有些怕張氏,也不敢答應,何大只得硬著頭皮上陣了。初次煮飯燒菜,飯煮糊了,雞肉燉流了,酒也煨得不是火候,戰戰兢兢地送到建祥的飯桌上,以為要遭一頓咒罵,沒想到建祥吃得津津有味的。何大壯了膽子,因此進步很快,一月過去,就成了行家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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