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泥溪場那邊的楊光武是聽不見的,他正跟一條三四百斤重的野豬搏斗。此前,他朝野豬放了兩槍,野豬身上噴薄出燦爛的血光,卻並沒倒下,而是用它那蠶豆般的眼睛朝楊光武盯了兩眼,然後旋風般地襲卷過來。楊光武慌忙扔了槍飛跑,爬到了一棵老松上。那體型龐大的家伙追上來,開始啃樹。筒狀的長嘴,一張一合,樹屑紛紛揚揚。它每一次用力,血便以更加凶猛的姿勢向外噴射。可它不管不顧,以死相拼,啃了一陣,它前爪著地,疲憊而痛苦地喘息著,之後又猛地竄起,以沉重之軀撞向殘廢的樹干。罐子粗的松樹沉沉倒地。楊光武是坐著掉下去的,屁股底下發出的尖銳刺痛直沖腦門。但他知道,自己必須立即起身逃跑,因為野豬正張著血盆大口向他撲來。他剛剛支起半個身子,就被卷入了血腥的漩渦。野豬一口咬住了他的左臂。他已經沒有痛感。趁野豬咬住他左臂瘋狂撕扯的當口,他猛地撲到野豬的背上,一聲大喝,將它按倒在地,右手尖刀一樣扎進野豬的傷口,拉出了一段血淋淋的內髒。大山裡立時響起野豬慘烈的尖叫。野豬死了,楊光武的左臂嵌進了它的牙齒。好在野豬咬他時,狂暴的力量已屬強弩之末,因此並沒折斷他的骨頭,只是尖牙將他手上的肉扎得稀爛了。
這樣,楊光武就一直在家裡養傷。其實他的傷早就好了,但這次狩獵的經歷,雖讓他撿了一條命,卻拈了他的膽,他每走出家門一步,都能聞到野豬身上的騷味兒,看到那一片紅艷艷的血光。他再不敢出山打獵,便干脆砸爛了家裡的兩支槍。他自己不打獵,也不讓兒子打獵。
"老老實實地給老子放牛!"他對兒子說
望鼓樓的鍾大娘再次去找到楊光武的時候,豺狗子就放牛去了。聽罷鍾大娘的話,楊光武很興奮。他早就需要一個女人了。他給鍾大娘付了謝媒禮,對她說:"你先回去,我跟身就去何家坡接人。"鍾大娘說:"你總得准備一下?"
楊光武冷冷地說:"准備啥?一個再婚嫂!後天,我後天就去接人。"
按照約定的時間,鍾大娘在東巴場接住了楊光武。
從前天開始,許蓮就沒再上坡了。她的田地已抵當給了何相戰等人,她已經沒什麼可干的了。為了讓自己顯得好看些,她好好生生地梳了頭發,穿上了綢面新衣。當她梳頭穿衣的時候,淚水止不住流淌。她就要離開這片土地了,就要離開她心愛的男人的墳塋了
楊光武在鍾大娘的陪同下走上地壩坎時,許蓮摟著孩子,心一陣一陣地揪緊。
然而,她已經沒有退路了。
"走吧!"楊光武對她說。
"飯也不吃?"鍾大娘說。
"不吃了。"楊光武說。
許蓮起了身。她的神思恍恍惚惚的,要說吃飯,她還真的忘了准備。鍾大娘的媒錢和豬頭肉(那一帶謝媒,男方只送錢或糧食,女方則既要送錢糧,還要送豬頭肉,因此,媒人又被稱為"啃豬腦殼的"),幸好都已經由她父母支付過了,不然,她恐怕連這麼重要的事也會忘記的。
鍾大娘很不樂意,嘀咕了幾聲,沒再管他們,出了院子,直接上了望鼓樓。
這大概是何家坡從古至今最為簡陋的婚禮。那時候再窮的人家,男方至少也要殺一只兔子招待客人,新娘臨行前,也要在娘家殺一只雞款待親朋好友,可許蓮下堂,只是她從未謀面的楊光武一個人來,把她和兩個娃娃帶走了事。
沒有人為她送行,她母親本說來的,被許蓮和她父親攔住了。
許蓮領著楊光武,先到何興能和張氏新嶄嶄的石墳前磕了頭,又繞道去了堰塘邊。堰塘邊是一座土墳,何地睡在那裡。許蓮拉著兩個孩子,撲倒在墳頭上痛哭。她一邊哭,一邊語無倫次地說些慘惻的訣別之言。從許蓮的話語裡,楊光武知道這裡埋著她的男人。他不動聲色,靜候著許蓮。從見到楊光武的第一眼,許蓮就預感到自己將來的命運。此人生得豹眼環睛,留幾根黃黃的山羊胡,臉瘦恰恰的,幾乎連眼睛鼻子也裝不下,因此嘴小如豆,雙手卻細長如猿臂。再看他那一身穿著,皺皺巴巴的衣褲,雖沒補巴,卻膿裡膿氣,遠不是鍾大娘所誇耀的富有。許蓮在給父母親磕頭的時候,她以為楊光武也會跪下去,可楊光武眼向別處,一副與己無關的架式——這就是鍾大娘說的"實誠"。
許蓮在丈夫的墳頭上哭了半個時辰,才拉著兩個孩子,跟著楊光武上路。
一百多裡路程,其艱辛不言而喻。從何家坡下山,沿河走七八十裡,路雖較為平緩,但多為沙地,走一步讓半步,除卻沙地,就是石骨子地,薄薄的布鞋踩上去,腳硌得發麻,稍不留心,還會崴腳,有一段路,全從蘆葦叢經過,鋒利的葉片,把臉和手都劃出了血口子。走完了平地,又上山。這裡的森林很大,比何家坡的森林古老原始得多,一條隱隱綽綽的小道上,鋪滿了腐葉,走起來打滑。我奶奶許蓮的腳纏過,纏得雖不甚仔細,但哪裡受得住這遙遙路程的奔波?何況她還要照顧兩個孩子。摔了跤也好,走不動也罷,楊光武決不會幫帶一下孩子,只要許蓮坐下來,他就立即到幾丈遠的地方,迫不及待地摸出煙來裹。
對這件事,我曾問我父親何大:楊光武既然是那般模樣,奶奶為啥不帶著你們返回何家坡?父親說,一百裡路,他們走了兩天,中途在一個傍河的ど店子裡歇下了。楊光武要來跟他們住在一起,被許蓮喝斥而出,楊光武只好到另一間屋住了。楊光武一離開,何二首先說,他要回何家坡。聲音細細的,顯然,他害怕那個鬼一樣的男人。接著,何大也要回何家坡。許蓮不住地點頭,哽咽得脖子上暴凸出淡藍色的血管。可次日一早,她又帶著孩子跟楊光武出發了。只要楊光武一出現,不管多麼想回去,何大何二也不敢吱聲。
我奶奶為什麼要跟楊光武走,父親解不清,據我分析,有兩個原因,其一,我奶奶是要面子的人,一個女人家,下堂就已經丟盡了臉,何況那情形哪裡是嫁,完全像私奔,私奔到中途,又返回去,她就真的只有往地縫裡鑽了;其二,我奶奶已有了必死的決心,但她要獲得一種名份,托付兩個孩子。
這第二點我認為是最重要的,因為許蓮一跨進楊家門檻,便企圖立即振作精神,作一個賢妻良母,討得楊光武的歡心。比如她看見楊光武父母的遺像掛在堂屋裡,就帶領兒子,三人一起跪下去,為死去的老人磕了四個響頭。楊光武兒子的小名不是叫豺狗子嗎,視其相貌,下巴尖削,眼珠深陷,倒真有些名副其實,許蓮見豺狗子進來,立即走過去愛撫他的肩頭。
可許蓮的心願頃刻間土崩瓦解。
當她撫住豺狗子的肩,豺狗子對她怒目而視。與他那鷹隼般的眼光相接,許蓮嚇得往後一縮。這一縮,手就碰到了豺狗子的臉,豺狗子尖叫一聲,揮起拳頭,向何大何二沖去。許蓮還沒來得及阻擋,何大何二的鼻血早已流了出來。何二哇哇大哭,何大竟一聲不響,只把鼻血橫著一揩,可憐地盯著媽媽。許蓮一面扯起衣襟為孩子擦鼻血,一面看著不遠處的楊光武。楊光武視而不見。許蓮只得扭過頭,盡量柔和地對豺狗子說:"你這娃娃,為啥打人?"豺狗子嘴唇歪了歪,牙縫裡崩出一句話來:"臭婆娘!"說罷出了堂屋。
許蓮頓時感到頭暈目眩,腹腔裡轟隆一聲,像五髒六肺都碎裂了。
晚上,楊光武安排豺狗子與何大何二睡一鋪,何大何二打死不從,許蓮也決不答應這樣安排,自己動手在豬圈旁邊的巷道裡鋪了張床,讓何大何二去住。
由此,可以看出楊光武家的"富有"了。
楊光武睡的那張床,有一股類似陳年老鹽菜的臭味,白面的被子黑作一餅,布滿了黯淡的虱子和虼蚤血。許蓮走到床邊,差點作嘔,但她告誡自己:一切當須忍耐。她以溫柔的語氣問:"還有被子嗎?明天,我把這些都拆下來洗了。"楊光武並不回答,在屋角的凳子上一坐,就摸出煙來抽。煙味散出,有一股異香;這股異香,楊光武在路上抽煙時許蓮就聞到了,她當時不明白旱煙咋來這麼一股香味,現在才猛然醒悟:那是鴉片!
許蓮只有心一橫,解了外衣,上床去睡。楊光武過了半個時辰煙癮,站在地上,慢條斯理地把自己脫得溜光。許蓮偷偷地睜了眼看,頓時抽一口冷氣。楊光武渾身長滿了烏溜溜的肉疙瘩,兩腿間那根物件,像條發怒的蛇。他並不吹燈,徑直到床邊來,提起許蓮的雙腿,把她下身剝得一絲不掛。在此之前,許蓮一會兒空得發痛,一會兒堵得發慌,此刻,她的心完全死去了,任由楊光武擺布。楊光武忙碌了半天,一點沒有成效,小嘴裡哼哼地發出惡聲。一兩個時辰過去,雞已叫二遍,許蓮發現楊光武跳下床來,氣得瘋狗一般。許蓮看出,如果楊光武再不成功,她和孩子將經受更大的磨難,於是閉上眼睛,想著何地,想著她跟何地的初夜,以此來引發自己的情欲。不一會兒,許蓮的下身發出撕裂般的疼痛。
自那夜之後,許蓮完全失去了性欲,而楊光武不分白天黑夜,逼著她來。人家說吸鴉片的人性欲弱,但楊光武是特例。他以前的女人之所以跑,一是因為楊光武吸鴉片,第二就是受不了他的性殘暴。
不上半月,許蓮花容失色。
她心痛的是兩個孩子。豺狗子一有機會,就賞何大何二幾個耳光,弄得他們一見到豺狗子,就像老鼠見了貓;吃飯的時候,只要豺狗子咳嗽一聲,何大何二就不敢動筷子。
由於精神極度郁悶,加之常常聞楊光武吐出的煙味,來楊家不上一月,許蓮也抽上了鴉片。
楊光武以前確乎有些田產,他還當過幾年甲長,可那些能長莊稼的土地,都被他變成了煙霧。而今,不要說超過何家,就連一般吃得上飯的家庭,也比他過得滋潤。只是他的好幾口箱子存放了大量鴉片,足夠他們過火幾年。
可屋子裡已有三個煙鬼!除了楊光武和許蓮,那第三個就是豺狗子。豺狗子從沒上過一天學,他從六歲開始放牛,八歲開始抽煙。許蓮來之前,楊光武以為只有自己抽鴉片,不知道兒子早就染上了煙癮。那是在他母親跑掉不久的某一天,上山放牛之前,他翹著屁股往鞋底板上綁草繩(防山路打滑),從腿間看見父親在裡屋一口箱子裡取煙,取出來就迫不及待地往嘴裡塞,雙手顫抖地用洋火點上,煙霧就出來了。以前楊光武抽煙,都是等兒子上山之後,晚上抽也是跑到屋外去,今天他的煙癮登了堂,實在忍受不住。豺狗子聞著那煙味,覺得輕飄飄的,想飛!父親出了裡屋,他就偷偷溜進去取了一點出來,放牛時抽。沒想這一抽就脫不了手,因為那煙味不僅香,且能解饑、解困、解愁。現在,他的煙癮已不亞於楊光武
有一天,豺狗子病了,楊光武上山砍柴,何大何二也跟著他去──楊光武雖然面惡,卻沒有他兒子的凶暴,何大何二已不再懼他。許蓮就替下豺狗子去放牛。那是一頭形體壯碩的黃牯子,起初,黃牯子津津有味地吃草,許蓮坐在鋪了厚厚一層青岡葉的地面,望著淡藍色天空上的游雲,心早飛到了何家坡,飛到了丈夫的墳邊。她始終不認為楊光武是她的男人,她的男人只有一個,就是何地。哪怕她跟楊光武做著性事,她的腦子裡也只有何地。
這是她第一次單獨出工,可以盡情地想,盡情地流淚。
正午時分,黃牯子突然停下來,肚子上的兩個坑證明它並沒吃飽。許蓮招呼道:"黃兒,咋不吃呢?"黃牯子並不聽她的招呼,雙肩緊縮,銅鈴大的眼珠鼓得要蹦出來。未必它病了?許蓮站起身,走到黃牯子身邊。她的手剛一觸到牛角,黃牯子猛一揚頭,把許蓮撬出老遠,緊接著飛奔而去,跑過幾匹山嶺幾個寨子,終於摔死在崖下。
原來,黃牯子早從豺狗子那裡染上了煙癮,幾年來,每到正午時分,也就是豺狗子抽煙的時候,它就不吃草,只聞煙味兒。
它縮肩瞪目的時候,煙癮就已經發作了,許蓮並不知情,因而遭了重創。
許蓮斷了一根肋骨,可在楊光武看來,這並不打緊,打緊的是他們賴以活命的黃牯子死了。(許蓮自己也是這樣看的。)楊光武把許蓮撈回去,一陣猛踢猛打。躺在病床上的豺狗子聽說黃牯子摔死了,一迭聲地罵"臭婆娘",而且掙扎起來,扇了躺在地上呻吟著的許蓮無數個耳光。
母親跑掉之後,黃牯子是豺狗子唯一可以信賴的伙伴。
連何大何二,也遭到了楊光武和豺狗子的毒打。
當楊光武著人把黃牯子的屍體抬回來放在街簷上時,楊光武又撲到黃牯子身上,如喪考紕似地痛哭著,豺狗子則爬出去摸住黃牯子斷了的角,發出狼嗥似的尖叫。
許蓮還躺在地上呻吟呢。她在地上已躺很長時間了。然而,此時此刻,她艱難地從地上掙扎起來了,緊緊地護衛著兩個孩子。
這件事情,注定了我奶奶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