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生活 第11章
    他還能期求什麼呢?攤上這麼個倒霉事,是誰都不願意的,既然已經叫他攤上了,他就對妻子應有這份責任,妻子已經夠不幸了,她卻能在這個不幸的時候,突然悟透他對她的真情,表現得溫柔的一面,這樣通情達理,他已經很欣慰很知足了。但要請個保姆那得花錢,並且像葉莎莎這樣變幻莫測的脾氣,其他的人也未必受得了,別搞得三天兩頭換保姆,經常出沒在保姆市場,物色、談判、講價,整天像個人販子似的,還不如自己照顧著省心。反正,單位上也沒有催過他回去上班,工資一分不少地發著,只是在他一次又一次借錢的時候,越來越不那麼暢快了,這叫他心裡有點堵外,累點不算什麼。沈小武現在最缺的是錢,而不是幫手,就是從錢的角度考慮,他也不會每月花幾百塊錢去請一個保姆,而叫自己閒著,要是請了保姆,他閒著也不去上班,說得過去麼?

    自然,沈小武不會同意葉莎莎請個保姆的建議。葉莎莎從丈夫躲躲閃閃的目光中,看出他是怕花錢,她對他太熟悉了,從他的一個表情、一個眼神都可以看出他在想什麼。的確,錢是個很現實的東西,不用算,她也知道醫院的收費是很嚇人的,但她一直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錢財的事她一般不會放在心上,如果她不是突然對丈夫動了惻隱之心,她哪會想這麼多呢。她的身體狀況她自己最清楚,前一陣子,因為她的半個臀部肌肉已經壞死,排泄物不得不另外從腹部開個口子,用管子導出了。照這樣下去,她的身體只有越來越糟,不可能往好的方面發展的,也就是說,她還要一個勁地給醫院的經濟建設做貢獻,卻要給沈小武增加越來越沉重的債務。

    這個時候的葉莎莎甚至都想到,如果自己有一天一旦死了,留給沈小武的將會是多麼沉重的經濟負擔啊!想一想丈夫以後要像背座山似的為她背著沉重的債務,她心裡突然可憐起丈夫來。這在她葉莎莎,可是前所未有過的,她從來只考慮自己,自已的喜怒哀樂,什麼時候站在丈夫的立場上為他考慮過呢?想想以前自己的自私,對丈夫的刁鑽和冷漠,丈夫一直以來對自己的寬容、大度和關切,葉莎莎感到懊喪和羞愧。為了這份遲來的懺悔,她還傷心地大哭一場。哭過之後,葉莎莎選擇了一個時間,對丈夫說:"小武,我討厭醫院的氣味,這種氣味讓我有一種不好的感覺。還有這些態度惡劣的醫生護士,他們的臉就想一塊鐵板一樣,讓人看著心裡很不舒服。我不想在醫院住了,咱們出院吧,回家去好不好?"

    沈小武奇怪地看著葉莎莎說:"你的傷還沒有治好,怎麼能出院呢?"

    葉莎莎淒涼地笑了一下,對沈小武說:"我這還能治好嗎!我心裡清楚還不如早點出院,躺在自己家裡,呼吸點健康清潔的空氣,心裡反倒舒坦點。再說,回到家裡,媽和大姐可以輪流過來陪我,你也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沈小武又豈能不清楚妻子的想法,她這時的通情達理引起他的一陣心酸。他俯下身,對妻子說:"這怎麼行?咱們還是要往好的方面想,現在醫療技術這麼發達,只要你配合,肯定會把你治好的,到那時"

    "沈小武。"葉莎莎厲聲叫了一聲,打斷了丈夫的話,想了想,覺得這樣不好,又換成一副平淡的口氣對丈夫說道,"小武,你就別給我寬心了,我自己的身體我心裡有數,我是好不了了。就是當初錯過了治療的可能,但我現在也不後悔,都這樣了,生命本來就已經殘缺了,你說還要截去一條腿,連個囫圇的身子都沒有,多可怕呀。還是這樣好,總算有個完整的身子。就是就是把你給拖垮了"說得動情,葉莎莎哽咽了。

    沈小武再次被妻子感動。但他絕不同意妻子出院,岳父岳母也都不同意女兒出院,現在這種狀況,出院自然是不合適的,對葉莎莎的病情無益。

    葉莎莎出不了院,她又開始鬧起了脾氣,不過這時候鬧起來,儘管她會把握好尺度,但每個人心裡還是很不舒服。沈小武能忍,還好說點,她的父母就不高興了,女兒自從出車禍後,他們沒少受累,沒少受煎熬,這都幾個月過去了,該承受的痛苦被疲憊替代了,如今還要受這份氣,心裡怎麼能舒服?可又不能和一個躺在病床上的病人計較。最後,他們一致達成協議,叫莎莎不要再鬧,她能不能出院,聽醫生的,醫生怎麼說就怎麼做,這次絕對不能違背醫生的意見。

    誰也沒有想到,主治醫生竟然同意葉莎莎出院。醫生的觀點很明確,與其這樣躺在醫院裡,還不如回到家裡,反正都是躺著,用的藥在家裡照樣也可以用,在醫院裡只是多花錢。這個醫生還是很講醫德的,不像有些醫生,只會從醫院的收入考慮,才不管你有沒有效果呢。至於葉莎莎的病情今後會發展成什麼樣子,醫生沒有說一句明確的話,他只是說,病人出院回到家裡,換個環境可能對病人的情緒會有好處,這樣也有益於病人的身心。

    於是,沈小武去辦了出院手續,手裡捏著一張寫有四萬八千七百塊錢的收據,他的手和心抖得像深秋枯樹上的葉子。儘管葉莎莎有醫療保險,還可以再和駕校交涉,但沈小武對這些都不抱太大的希望,他早就聽人說過,不能全靠保險和事故處理,什麼事都得靠自己。

    十二

    葉莎莎在醫院裡住了四個月零九天,終於被抬回自己的家裡。

    在回家住新房還是舊房這件事上,他們的意見又出現了分歧。沈小武和岳父岳母都要葉莎莎住進新房裡。那裡寬敞、明亮,有利於她的健康。另外,房子也大一些,家裡的人來照顧她,也有地方住。

    可葉莎莎堅持要住舊房子。她不說理由,任誰也說不動她,只好叫救護車調頭,又開到老房子那邊。

    葉莎莎從醫院一回家,證明她已經出院,單位上的人全部出動,到家裡來看望,說了些言不由衷的安慰話。這也難怪,葉莎莎在醫院的時候,大家就去看過,現在出院了,身體狀況雖然越來越糟,但畢竟是出院了,說些好聽的話也沒有錯。可沈小武辦公室的人這樣說就有問題了,老婆已經出院回到家裡,你沈小武再不上班,就不好說了。領導雖然沒有催沈小武上班,但他自己已經不好意思了。四個多月,沒上一天班,工資照拿,你自己得不好意思吧,這還要別人催嗎!沈小武還沒有把自己的想法給葉莎莎和她父母說,葉莎莎先給他提了出來,她現在不但變得通情達理,而且善解人意,她把這事說成是她自己的想法,免得她父母有想法,以為沈小武是想要逃避照顧葉莎莎,才要去上班的。父母也覺得沈小武是應該上班了,叫他放心去吧,照顧莎莎的事,他們輪班就行。

    沈小武在葉莎莎的要求下,理了頭髮,刮掉鬍子,把自己整理得利索一些,開始去上班了。一走進辦公室裡,往日熟悉的氣息很親熱地迎著沈小武而來。沈小武神情有些恍惚,總覺得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想來想去就像做了一場夢,他都不知道該怎麼對待這場夢了,坐在辦公室發了好幾天的呆。同事們都很同情沈小武,有安慰的,有出謀劃策叫他趕緊去找駕校和保險公司索賠的,他都表示過感謝,他明白,自己是該著手準備去做這些事了。

    他給駕校和保險公司分別都打了電話,保險公司態度還不錯,叫他把出事單位的事故調查和交通部門對事故的處理意見,以及醫院出具的所有住院證明複印件給他們送去,他們需要鑒定和取證後,才能給他做出答覆;駕校那面就不同了,態度非常不好,一會說責任不在他們,一會又說要聽交通部門處理的意見,說話前言不搭後語,有意推諉裝糊塗。沈小武一聽頭就疼了,但這事又不能再拖下去,他騎上車了自己去找交通部門,人家翻了半天卷宗,沒給他說清一點眉目,還給他說了一大串要找的部門,他聽得頭都大了,理來理去沒有理清一點頭緒。沒辦法,沈小武只有找到小蘇,把事情說了,叫他給出主意。小蘇夠哥們,借了個摩托車騎上,背後馱著沈小武幾乎跑遍了全市,找到了這個,不是說他不管,就是找不到那個,跑了一個多禮拜,也沒有問清事故的處理意見。沈小武真正犯愁了,小蘇也只是個小人物,平時很少出學院的門,和社會上的人打交道並不比沈小武多,愛莫能助,但他保證能隨叫隨到,跑腿幹活都沒問題。

    沈小武被這事攪得苦惱,去岳父家裡把情況一說,岳母義憤填膺,罵這個又罵那個,罵完了別人,最後又把目標鎖定在沈小武身上,埋怨他沒用,連這麼個事都搞不定。沈小武不吭氣。岳父替沈小武叫屈,對老太太發了一頓火,然後坐在電話機旁,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找昔日的朋友同事咨詢、托人幫忙,人家要不就應付兩句,要不就說給他找人問一問,完了是什麼情況再給他回電話。放下電話,老頭想想自己退休前當的只是個信訪辦副主任,他整天面對的都是等著要他向上面反映問題的人,要是能找到幫忙的人,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於是,他神情茫然地坐在電話機旁,唉聲歎氣地等候著別人給他回話。

    電話鈴一直就不響,快到睡覺時,電話終於有了動靜,岳父激動地幾乎跳了起來,抓起電話來一聽,卻是一個學生找苗苗老師問作業的。岳父臉上掛不住,極其不滿地看著苗苗,老半天才叫她過來接電話。苗苗接完電話,像受到啟發似的,站在那裡思考了一會兒,突然說了一句,她的學生中,有家長是交警,何不找找看呢,或許會有點門道呢。

    沒有人對苗苗的話在意,老頭子無動於衷,沒有聽到一樣,老太太背過身還撇了撇嘴。只有沈小武沒有放棄這雲隙中的一點陽光,對苗苗點了點頭,問了句:"這樣——能行嗎?"

    苗苗說:"還沒有找,怎麼知道呢。行與不行,咱們試試看。這樣吧,我明天下午沒有課,就和你一起去找找看吧。"

    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第二天下午,沈小武和苗苗去了那個學生家長所在的交警隊,沒想到人家很熱情,聽了他們的事,立即給這裡那裡的打了一通電話,托來托去地找人,然後叫他們去找這個或者找那個。

    沈小武和苗苗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按人家說的去找。果然,走到哪裡態度都不錯,天下交警是一家子,雖然不在一個管區,但串來串去的,還是把葉莎莎他們出事的事故處理意見終於拿到了手。

    剩下的就是與保險公司和駕校交涉了。沈小武把所有的文件都複印好後,去找了一趟保險公司和駕校。他們像商量好了似的,收下文件後,就隨手放在了一邊,沒有給他一個明確的答覆,只叫他留下電話號碼,說是調查核實後再給他聯繫。沈小武回來後等了一個多星期,卻沒有接到一個電話,岳母和葉娜娜埋怨他不會做事,只知道等,就不知道打個電話過去問問。沈小武打電話過去一問,兩家都說這事他們知道了,叫他再等。又等了一個星期,還是沒有接到通知,岳父幾乎每天都要過問這事,岳母和葉娜娜的臉吊得老長,對沈小武甭說有個好臉色,能不冷言冷語的就不錯了。只有苗苗同情沈小武,每次還給他倒杯水,安慰一下他,說現在辦什麼事都這麼難,叫他別著急,再等等看。岳母卻一句話摔過來:"等等看,說得輕巧,等到什麼時候去?事情可以拖,人拖得起嗎?敢情受害的不是你。真是坐著說話不腰酸。"聽得苗苗的眼眶裡蓄滿了淚水,悄然退到一旁,不敢再吭聲了。

    沈小武本來不是個急性子的人,現在卻被事情拖得發了急,這樣拖著一直沒有結果,他已經受不了了,單位雖然沒有催他還錢,可葉莎莎天天要用藥,需要用錢。岳母的話雖然難聽了點,可也有些道理,就是他願意等,等上幾個月幾年甚至更長,可是病人不能等啊,每過去一天,就是在消耗著他妻子的生命能源啊!葉家人只知道催他,埋怨他,可又有誰能知道他的感受,他的心裡難道不比哪一個更急呢?

    沈小武決定,不管對方是什麼態度,自己還是要再去催催,他多催幾次,他們多少得有點緊迫感吧,這樣坐下等著,究竟也不是個事。

    苗苗見狀,主動提出來,她和沈小武一起去催這事。她說倆個人一起去,也有個商量的人。苗苗的舉動叫沈小武非常感動,說句實話,沈小武還真有點怯場,苗苗去了,還可以給他壯壯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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