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小武早就想著離開生物研究室了。
他有才氣,有耐力,有刻苦鑽研的上進心。最關鍵的,沈小武是塊好鋼,這是前主任對沈小武的評價。
可畢竟是前主任,不是現在的主任,"前"與"現"雖是一字之差,可最後得出的結論卻是天壤之別,是用十匹快馬也不一定能追上的距離。現在的關主任並不認為沈小武有什麼過人之處。相反,他倒覺得沈小武是個不思上進,碌碌無為,沒有追求,而且,還懦弱庸俗的人。關主任是當著副主任蔣芙蓉的面這樣說的,說完,他望著蔣芙蓉,期待從她那裡得到認同。蔣芙蓉是那種對誰都沒有熱情的女人,據說,她年輕的時候,還是很有熱情的,只是她把所有的熱情都奉獻給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曾經是學院領導,她的導師。導師對她的崇拜和敬仰非常喜歡,不但接受了她的心,而且連她的人也一塊收下了。導師把她從少女變成了女人,卻沒有實踐他的諾言,把她變成正式的導師夫人。
為了彌補這個過失,導師使出渾身解數,把她推到研究室副主任的位置,給了她一個可以發展的廣闊天地,放手從此任她自由飛翔。沒有到達到最終目的蔣芙蓉一點都不領導師的這份情,自剪了雙翼,從此,對人,尤其是對男人,她看見誰恨誰。連在她的心裡曾是神一樣的導師都被她拉下了馬。在她心裡,這世間的人,都成了可以被人蹂躪和蹂躪別人的人。這就注定了她作為女人必將失敗,快四十歲的人了,理所當然只能是獨身。因為她曾經和導師同居過一段時期,雖然一直是獨身,但"老處女"這個名號已經與她無緣,生物研究室的這幫年輕人在背地裡沒有把她叫成變態女人,給了她一個"副處"的榮譽稱號,並且在前面還加了一個"老"字,能叫她"老副處",已經是嘴上留情。
關主任說沈小武時,"老副處"僵著個臉,用眼一掃關主任,撇一下嘴,也不知道她附合還是否定。當然,關主任這樣說沈小武,不是說他非要推翻前主任的看法,而是自有他的道理。
生物研究室裡,像沈小武這樣的年輕人有好幾個,每項研究課題都是他們查閱資料,對證數據,實際操作,可到了成果出來,就沒有了他們的份,研究報告上署的全是資歷老的教授、副教授們的名字。年輕人為此心裡堵得慌,私下裡牢騷滿腹,時不時地聚在一起喝酒打牌,工作中就不那麼認真賣力,都覺得再賣力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倒不如好好利用那賣力的時間來享受享受工作以外的生活。
沈小武在這幫年輕人中,還不算最墮落的。他雖然也厭煩這種體制,可僅他一人之力又改變不了什麼,他得珍惜自己的前程,不想就這麼耽擱著。研究室裡沒有他的位置,但私下裡,他還是盡量逃避著這幫喝酒打牌把生活過得有些糜爛的兄弟,一個人致力於其他學術的研究。近年來,沈小武私下撰寫的幾篇學術論文,避開了生物研究,探討的全是教育研究類學院怎樣適應新時期量化教學管理的問題,這些論文大多都發表在全國具有權威性的學術刊物上。其中,有一篇還被北京的幾所高等院校認為有新思路、論據充分,在他們的學術刊物上都轉載了,並且首師大還邀請沈小武去做了專題講座。一夜之間,沈小武就成了學院裡受人關注的對象,他自己也沾沾自喜地認為,這下他評副高職稱的條件可就像美元似的,比別人堅硬得多。只要有了副高職稱,今後什麼問題都解決了。
生物研究室把沈小武並沒有當一回事,認為他寫的論文全是教學管理方面的,與生物研究沒有絲毫關係,到了評職稱的時候,研究室內部根本就沒有通過,當然不會給沈小武往上報。沈小武滿心期待地等啊盼啊,自以為到了拔開雲霧見太陽的日子,連走路時帶過的風都是快樂的。直到了要答辯論文的時候,沈小武才知道評職稱、作論文答辯只是別人的風景,自己只有坐在旁邊看的份,他一下子傻了眼,別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著他,他實在氣不過,直接去找了研究室的現主任關一民,想問一問為什麼不給他往上報。他一臉的憤怒奔進關一民的辦公室,還沒有容他開口質問呢,一見他那表情便洞悉了一切事由的關主任不慌不忙地把手中的茶杯輕輕地往桌上一放,說了幾句話,把沈小武就給問住了。
關主任對沈小武說:"我們生物研究室是研究生物的,你發表的是量化教學管理的論文,與生物研究可是風馬牛不相及,根本就是不搭界的事,我們是搞專業學術研究的,一門心思就是學問,如果不安安心心地做學問、搞研究,卻還把不搭界的學術論文作為評職稱的依據報上去,別人會怎麼看?這就好像手藝人,明明你是吃這家人的飯,可是卻在替別家人做活,最後還要這家人給你出工錢,這能行得通嗎?說出去可不就是個笑話!這個笑柄我們可不想叫別人抓住。我們可以不管你做誰的活,說誰的話,但你也不能強迫我們非要為你做的活鼓掌叫好,否則的話,生物研究室這麼多人,個個都像你一樣,我們以後在別的研究室面前還怎麼挺胸抬頭?人家不恥笑我們都算是留足情面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小沈呀,我說的對不對?"
關主任不慍不火,不緊不慢,目光柔和,臉上蕩滿了長輩般的慈祥。
沈小武像吃了一大口滾燙的山竽,被燙了嘴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乾瞪了半天眼。他的內心其實還在掙扎著,想要說些什麼替自己辯護一下或者再爭取一下,可他的大腦在關主任那有禮有節的問話裡和他那幾近陰險的目光中亂成了一團糟。他就是說什麼,也敵不住關主任的那一套言辭。沈小武的心上刮過一陣冷嗖嗖的風,他感覺到異常寒冷,便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懶得再看關主任一眼,夾著尾巴灰溜溜地走了。
回到家裡,沈小武越想氣越不順,越想心越冷,他索性把自己扔在沙發上,連飯也不做了。平時都是他一回家就開始做飯的,他覺得做飯也是件輕鬆和快樂的事,可今天不一樣了,在突如其來的打擊面前,什麼都是不輕鬆的。
天快黑的時候,妻子葉莎莎像往常一樣哼著小曲進了家門,看到家裡冷冷清清,冰鍋冷灶,丈夫窩在沙發上,一臉的失落和頹廢,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其實事情也是她早預料到的,只是沈小武自己天真,非要把好事往自己身上攬,以為天下就他最有才了。葉莎莎掃了一眼沙發上的沈小武,不悅地說:"多大個事呀,有啥想不開的,居然氣成這樣,連飯都不做了,至於嗎!"
沈小武斜了老婆一眼,心想不是攤在你頭上的事你當然想得開了。他心裡不舒服,連老婆都覺得自己的事不是什麼事,他的心裡更是一片黑暗。他沒有跟葉莎莎說什麼,只把臉轉向了一邊,仍是一個人生悶氣。
葉莎莎走過來,拍了一下沈小武的肩道:"看你沒出息的樣,只會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也活該受這窩囊氣了,要是我,早去找院裡領導了。你沈小武的論文得到了北京權威學術界的認可,大家有目共睹,他們有啥不服氣的呀,哼,就一個破主任還要來卡你,就他那樣我還看不上眼呢。"
沈小武前面一直隱忍著不發,葉莎莎後面的那句話可讓他找到了發洩的突破口,他瞪了葉莎莎一眼,衝著她道:"就你那本事,連個飯都做不熟,整天靠我侍候你,話倒不小呢,破主任你看不上眼不是?那好,你去找院領導給我看看!"
"找就找,你以為我怕呀,有什麼呀,你以為我是你,窩囊死了都不知道是咋死的!"葉莎莎沒好氣地丟下了這麼一句,轉身往臥室奔去,"咚"地把門關上,半天也沒見出來。
沈小武愣神看著臥室緊閉的門,門像這個黃昏一樣,有些蕭索的意味。他抹了一把臉上黃昏的氣息,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懶洋洋地往廚房裡走去。他知道,他要不把飯做好,聞不到飯菜的香味,葉莎莎是不會走出那扇門的。
還是葉莎莎潑辣,敢說敢幹,第二天,她帶上沈小武發表的論文,果真去了院辦公樓,並且直接去找院長。
院長是個半白髮的老頭,看上去很和藹。葉莎莎是第一次單獨見院長,心裡還是有一點怵,但她一想到昨晚上沈小武那藐視自己的態度,就給自己鼓勁。她把沈小武的論文雙手捧給院長,院長指了指一旁的沙發,示意她坐下。坐下後葉莎莎的心反而踏實了,她詳詳細細地向院長介紹沈小武的情況。院長臉上沒有一點異樣的表情,一邊聽一邊翻看著沈小武的論文,連眼皮都沒撩一下。葉莎莎講完了,院長停了好長時間才抬起來頭,望著她只說了句"我知道了",就沒有了下文。葉莎莎坐在那裡傻傻地想等院長說句公道的話,她甚至想院長可能還要說他去敦促一下,讓系裡趕快把沈小武的職稱補報上來。可是還沒等葉莎莎把這種的想法想完,院長已經站起來,做出了送客的架勢。葉莎莎當下心就涼了,知道自己這趟還真是白跑了,心裡把院長的祖宗三代都罵了個遍,但臉上卻還是不得不裝出一副恭敬的樣子站起來,離開了院長辦公室。
從院辦公樓出來,葉莎莎慢吞吞地走著,心裡想著怎樣給沈小武說這事。她倒不是怕沈小武會像她昨晚搶白他一樣也搶白她一頓,而是怕沈小武那瞬間能變得愁眉苦臉的樣子,她當然可以不在乎他那個樣子,可是這畢竟也影響她的情緒啊。
當然再怎麼樣也是無計可施了,這事終究是沒有結果,沒有結果自然不是一件能讓人眉開眼笑的事。葉莎莎想通了,反正自己盡力了,替沈小武爭取,總比沈小武那樣只會自個兒生自個兒的氣強得多吧。這樣一想,葉莎莎拋開了剛才的沮喪,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步履變得輕盈起來。這就是葉莎莎,心大,一點事也不往心裡擱,怕老得快。
葉莎莎正哼著歌向自己的辦公室走著,忽然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她偏過頭去看,一輛氣度非凡的白色BORA裡,是一個女人的面孔。葉莎莎細細地辨認了一番,才看出這個女人是原來的同事蔡曉佳。蔡曉佳從車裡下來,秋天溫和的陽光裡,她帶著一副淺色墨鏡,嘴角微微地向上翹著,有點得意或者是不屑一顧的樣子。葉莎莎看了看那輛白色BORA,珵亮的車反射著太陽的光芒,有些刺眼,她不易覺察地皺皺眉,然後才舒展開眉目,望著蔡曉佳笑了笑。
蔡曉佳腳穿一雙乳白色高筒皮靴,黑色緊身褲外面套著短裙,上身是一件粉紅色緊身羊毛衫,副時尚前衛的打扮,可是葉莎莎怎麼看怎麼覺著,蔡曉佳的穿著與年齡很不協調,這明明是二十出頭的小姑娘的打扮嘛,可蔡曉佳和她同歲,都過了三十歲的年齡,都快奔到中年的邊緣了。不過葉莎莎也知道,現在流行的就是扮嫩,老男人喜歡在小女孩面前裝年少的深情,也不管老黃瓜刷綠漆是否刷得勻稱可愛。女人呢,當然得裝了,什麼時候都得裝成嫩的,日復一日的歲月是殘酷現實的,只有用脂粉來妝扮,可著勁兒地把穿著盡量往小裡穿。青春的尾巴抓不住了,抓一抓青春的裝束,再體味體味年少的浪漫和快樂也未嘗不可啊。
就十幾二十幾步的距離,蔡曉佳竟走出了阿娜的貓步來。到了葉莎莎跟前,本來蔡曉佳和葉莎莎也就一般身高,可蔡曉佳的靴子那跟實在是太高了,偏偏葉莎莎今天穿了一雙休閒鞋,蔡曉佳往跟前一站,就有了俯視她的意味。葉莎莎剛說服自己輕鬆下來,蔡曉佳就像跟她作對似的,用這樣一種姿態攪起了她心裡的不適感。
蔡曉佳看葉莎莎一臉的不得意,就問她:"葉莎莎,你怎麼了,遇著什麼不開心的事?瞧你那一臉的愁苦樣。"
葉莎莎心說碰著你就是我最大的不開心。葉莎莎不願意和蔡曉佳在一起,她現在越來越有那居高臨下的架勢了,其實她有什麼呀,幾年前,她還不是和她一樣生活的平平常常,甚至還不如她,她至少模樣長得比蔡曉佳好,還嫁了個模樣不錯性格也好,而且還十分疼她的沈小武。蔡曉佳呢,直到二十七歲都沒能嫁出去,她連個正兒八經的追求者都沒有,看著周圍的朋友個個家庭幸福夫妻恩愛的模樣,形單影隻的蔡曉佳就越發的孤寂落寞了。可是這人的命運就是無法預料,二十七歲的蔡曉佳,忽然有一天就讓一個小老闆給相中了,小老闆拚死覓活地追她,那個執著勁,誰看了誰感動。蔡曉佳還是第一次遇著對自己這樣真心實意的男人,也不顧家裡的反對,在小老闆一口的普通話裡帶著一半川北口音的求婚聲中,與小老闆甜甜蜜蜜地踏上了紅地氈。
也許蔡曉佳真就是小老闆命中注定的福星,和蔡曉佳結婚不久,小老闆就聽從了蔡曉佳的話,又做起了書生意,有蔡曉佳這個文化人出謀劃策,自然知道什麼樣的書最有市場,他們專做那些紀實、揭秘的暢銷書,兩年以後,小老闆的資產已是突飛猛進,非兩年前可比。蔡曉佳一不小心嫁了個大款,她再也不是當年眼睜睜看著別人幸福自己黯然神傷的女人了,她的性格大變,動不動就不來上班,領導問了她幾次,她就受不了,乾脆辭職回家做專職太太,一個人在家呆得悶,動不動就給葉莎莎這些舊友打電話,約她們一起出去逛街喝茶買衣服,好像有意要炫耀自己的現在的身份似的,她在這些女友面前出手大方,讓大家看了都忍不住咂舌。女人嘛,總是忍不住要拿自己和別人比的,想想這個曾經都要仰望她們的女伴,再看看自己一直覺得幸福和滿足的生活,這簡直就沒法比了嘛。定性再好的人也不能不在心裡攪起一團團漣漪。
葉莎莎很勉強地衝著蔡曉佳笑了笑,說"我能有什麼事呀,有事也不過是小事。"
"小事也是事嘛。說說,到底是什麼事,看我能不能幫你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