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突然停了一下,說,你說奇怪不奇怪,有這麼多男人給她錢,她怎麼會沒有住處,住到我們家裡來?這句話是擦著事情的核過去的,馬上就要觸到謎底了。這讓李科南一陣緊張,仿佛下一秒鍾張惠就會想到他這裡來了。他和張惠一樣這才想到,雲雲為什麼願意擠在別人家的屋簷下?難道是因為張惠嗎?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會有這麼大的吸引力?何況,她們兩個女人也是互相充當著彼此的觀眾、知己和敵人。惺惺相惜著,又冷眼旁觀著,喜歡著又厭惡著,甚至,她們看到對方的傷口和隱痛時也是帶著嗜血的快感的吧。那她還能為什麼,只能是為他了。這種不容置疑的猜測讓他心跳加速,一時懷疑自己的臉是不是也是紅的。可是,她一直對他按兵不動,只忙著應付其他各色男人,走馬燈似地換男人。想到這裡他有些惱怒又有些委屈,原來,這個女人早已讓他受夠了,他吃她的醋吃的夠夠的了。她究竟想干什麼。
又過了一段平靜的時間,雲雲已經住了兩個月。這天張惠出差去了,要走四天。也就是說,這套房子裡就只剩下他和她了?
張惠走後的第一個晚上,他回了家,打開燈才發現,屋裡只有他一個人。兩間臥室的門都是掩著的,都是空巢。像有很多暗示在裡面欲說還休,兩個女人的氣息在屋子各橫亙在一個角落裡,不肯交融於一處。他換了鞋呆呆地站了會,像是一時恍惚起來,平日裡的順序都失效了,不知道該先干什麼。然後,他慢慢地回了臥室,換了睡衣,進了衛生間沖澡。從衛生間出來後想了想又進了書房。他小心翼翼地坐在了書桌前開始看書,看了半天才覺得自己哪裡不對勁。感覺渾身很累,似乎他這個姿勢是做給別人看的,好像拍電影的正在後面把攝像機對著他一樣。他暗自好笑,便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看書。兩個小時在書房裡過去了,他發現書不過翻了一頁,而且看過的內容不知道說的是什麼。他根本沒有看進去,他明白了。其實一個晚上,他一直在豎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等著防盜門那光的一聲。可是,那扇門從沒有過的安靜,像睡著了一樣。
他全身的毛孔都洞開著等著這聲門響,書上的字在他眼角的余光裡飄過,一個個陌生得像不認識。他突然意識到,今天,從張惠早晨離開後他其實就已經在為這個晚上做准備,一整個白天他都過得心不在焉,像孩子們盼過年一樣盼著晚上快來。他早早回家,一進門就洗澡其實就是為了一件事,等她。他真有些羞於承認,但現在,在這幾個小時如坐針氈的等待中他覺得自己顏面盡失,甚至羞愧難當。可是她還是不回來。最後他干脆不再看書了,開始盯著牆上的表發呆,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他等了她整整四個小時。而且是一分一分地等,一秒一秒地等。就像把他自己掛在了時針上一樣艱難地等著時間的每一步挪動。最後,李科南就在書房的椅子上睡著了。早晨他醒來的時候,看到自己和衣躺在椅子上,他趕緊出了書房,客廳裡空蕩蕩的,沒有任何動過的痕跡。他走到雲雲的房間門口,猶豫都沒猶豫一下就徑直推開了門。屋裡是空的,沒有宿夜的氣息。她整晚上就沒有回來。
李科南這一天做什麼都像是賭著一口氣,用了很大的力氣把這一天打發過去的時候,晚上又到了。這是張惠不在的第二個晚上,她一共會不在家三個晚上。這個晚上,他沒有早早趕回去,特意叫了兩個不錯的同事一起吃飯,還喝了點酒,磨蹭磨蹭一直到晚上十點了。兩個同事說,哥們,不能因為老婆不在家就這麼放縱自己,我們可該回了,老婆電話都打幾個了。剩下他一個人了,他沿著河流走,做出一副看夜景的樣子,看了半天最後才慢慢向家蹭回去。上樓梯的時候,他特意看了看表,已經是十一點了。開門的時候,他緊張地想,都這麼晚了,雲雲該回來了吧。可是,當他推開門看到一屋子的黑暗時,他明白了,她還是沒回來。這個晚上他連澡都沒洗就倒在了床上,他閉著眼睛,耳朵卻仍在捕捉著那扇防盜門發出的任何動靜。最後的結果是,在床上,他又和衣睡著了。第二天早晨,當他發現雲雲又是一夜未歸時,他簡直感到有些氣急敗壞。掏出手機又裝了回去,給她打電話?不能。為什麼給她打?叫她回來嗎?這簡直是事關榮譽。
這第三個晚上,李科南按時回了家,冷冷清清地給自己炒了兩個菜,心想,雲雲今天晚上可能還是不回來。前兩個晚上她都這麼做了,這最後一個晚上也就罷了,看來她是故意躲他的。這個女人究竟想干什麼?他簡直覺得頭痛欲裂。連著兩個晚上都是和衣而睡,自己都覺得自己身上有了異味,於是進去洗澡。洗完澡剛進臥室忽然聽到防盜門開了,他期待了整整兩個晚上的聲音這時候不期而至了。接著,有人走進來,光一聲,把門關上了。他聽出了異樣,這聲關門聲太響了。是被用了很大的力氣才關上的。他靜靜地聽著,客廳裡卻沒有動靜了。
李科南走出去,客廳裡暗著燈,他的眼睛有些不適應這黑暗,什麼也沒看到,摸索到門邊一開燈卻看到一個人正靠著門坐在地上,是雲雲。她身上的酒氣這時候忽然堅硬地沖他撞擊過來。她把頭埋在膝蓋上,長發四散著,像是要把她整個人都包起來了。看來是喝酒了。他低頭看著這個坐在地上的女人,忽然想起了她畢業那年,那個晚上,是他喝酒了,她也是坐在地上,等他,一直等到凌晨一點。突然的,他眼睛有些莫名的濕潤。自從這個女人住進他家,他都沒來得及仔細看過她一眼。他和她每天都在演戲,一直裝作彼此不認識,演的和真的一樣,以至於有時候他都懷疑,是不是他們之間真的就不認識?那一夜不過是他虛構出來的,事實上是根本沒有發生過什麼的。
他拉住她的一只手,想把她拉起來,因為酒精,她突然變得很沉很散,像一堆要四溢開去的沙子。他最終還是把她從地上撈了起來,撈起這冰涼的、散亂的、酸澀的女人。他正考慮應該把她送進哪個房間的時候,她已經軟軟地倒在了他的懷裡。他抱住了她,卻感覺恍如隔世,似乎中間已經隔了很多歲月,像條奔流的大河一樣過去了。他和她抱在一起,卻也不過是在河流兩岸隔河相望。
這時,她從他懷裡抬起了臉,她仰著臉,看著他。她離他這麼近這麼近,就在他的眼前,連她臉上的毛孔他都可以看得到,可是他心裡卻在想,這是那個女人嗎?一種讓人掉淚的陌生。她的紅唇對著他的嘴唇,她嘴裡的酒氣從毛孔滲進了他的身體,他便也有了些微醺的感覺。她把臉輕輕一側,她的唇就碰到了他的,她吻他,就像無數次在幻想中發生的一樣,他們開始接吻,吻著吻著他感到了她的淚水,沾在了他的臉上,唇上。他的淚也下來了。
整個晚上她都用兩只胳膊死死箍著他的脖子,於是,他就任由她抱著他的脖子,和她一起躺在床上。她把臉埋在他懷裡,埋得很深很深,似乎要長到他的身體裡才好。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從哪裡說起。他想,她今天為什麼要喝成這樣,是不是就是為了見他?她已經不能在正常情況下見他。他們連見面都要借助點什麼嗎?她一個人斷斷續續地說著酒話,你想過我嗎?她不等他回答就又喃喃自語,沒有什麼在一起不在一起,我來這裡就是為了看看你,我該走了,可是就是不忍心。我就是心疼,你知道嗎,就是心疼,你是不能和我在一起的。我也不能和你在一起。可是,我愛你。李科南的淚又下來了。上一次,兩個人在一起呆了一個晚上都沒有說一句話,只顧著流淚、做愛。現在,他們又在一起了,他卻仍是不認識她。他一時感慨萬千,她經歷過那麼多的男人,真的也好,假的也好,總歸是歷盡千帆,卻為何獨獨記著他一人?是因為他一貫的冷漠矜持讓她有被抵抗的感覺,反而催生了她的征服欲?還是他真的是可以克她的那種男人,任何一種女人,無論她多麼奇怪,在這個世界上都會有與她相克的男人。
他緊緊抱著她,內心只是滄海桑田,卻沒有一絲情欲。在那一瞬間裡,所有的一切在迅速離他遠去,遠去,一切的現實突然成了一道依稀模糊的背景。唯一剩下的只有他和身邊這個女人。他突然說話了,聲音很陌生,我們在一起吧,不要再離開。在那一瞬間裡,他相信他說的是真的。不管第二天他們又會怎樣照舊回到各自的軌道,在這一秒鍾裡,他說的是真的。
雲雲把臉從他懷裡抬起來,看著他,她突然說,不可能。她的聲音突然很硬,很冷,像有另外一個人在她身體裡說話。他也從剛才近於迷幻的情景裡清醒過來了,他看著她,一陣緊張,他知道,他要接近謎底了。他們久久地沉默著,直到他疑心她是不是已經睡著了的時候,她卻突然又開口了。聲音干冷干冷,像風穿過屋頂。她說,你根本不會娶我的,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什麼嗎?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娶我的,我從來就沒有想過哪個男人會娶我。可是,我還是可以去愛一個男人,對嗎?從我大一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是這樣告訴自己的。你還記得嗎?那是課間休息的時候,我在樓道裡抽煙,你從我後面走過,我從鏡子裡看到了你。大學四年裡我一直在注視你的背影,只是你從沒有感覺到。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你是張惠的男朋友。不過,你是不是她的男朋友又怎樣,我從來沒想過要和你在一起,要你娶我。也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男人有過這種奢望。我這次來就是為了看看你,因為我知道我們可能以後再不會見面了。我這輩子就是這樣了,就是這樣一個人過了。我有很多的男人是嗎?我需要他們也厭惡他們,你放心,我不是妓女,我只是需要他們喜歡我。說到這裡,她停住了。
李科南緩緩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對自己。雲雲說,我很多次地問過我自己,這一切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後來明白了,是從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從我看著我姑姑的時候看著我奶奶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我從小看著她們,一路看過來。我很久以後才知道,她們早已經深入了我的骨髓了。你能想象嗎,一個女人結過婚離過婚,到四十多歲死的時候居然還是處女。她就是我的姑姑,這個女人終生期待愛情,她把忠誠做到了極致,就為了等那個看不見的人,為了她那份假想中的愛情,可是結果又怎麼樣呢?在她一生中我是她唯一的觀眾,我一直看著她直到她死。
從那時候起,我就在想,女人究竟應該怎麼活,女人為什麼要用那麼多的道德律令束縛住自己,捆住自己,我想看看一個女人究竟能自由到什麼程度。一個真正自由了的女人究竟是什麼樣的。於是,我走上了一條和我姑姑正好相反的道路,我和她越走越遠,可是我知道有一天我們一定會殊途同歸的,終有一天我還會遇到她的。李科南說,你知道嗎,你已經走進一種極端了。無論你怎樣拿著反傳統反道德的牌子,在你本質上你終究沒有走出傳統,你沒發現嗎?雲雲說,是的,我知道,我現在明白了,對女人來說,愛情本身就是個籠子,其實比道德更堅硬。因為這是一種活下去的本能。
李科南把她抱在懷裡卻一晚上睜著眼睛看天花板。他抱著她就這樣睡了一個晚上,他們連衣服都沒有脫。第二天,雲雲先走的。李科南臨出門前,心虛地看了看整個房間,生怕在屋子裡留下什麼他和雲雲的痕跡。哪裡都沒有破綻,可他還是感到滿屋子都是雲雲的影子。他明白了,雲雲昨天晚上喝多其實不過是為了給他們倆一個機會。現在他突然感到了從沒有過的苦惱。這可怎麼辦,這房子裡住的兩個女人一個是已經嫁給了他的女人,另一個是愛著他卻不能嫁給他的女人。說來說去,這屋裡的兩個女人還都是他的女人,只是一個像娶得的妻,一個像娶不得的妾。橫豎都是自己的。於是,這苦惱的背後倒更像是一種喜悅,只是是那種只可留給自己卻見不得人的喜悅。
這個晚上,就是在睡夢中,李科南反復問自己的話都不過是,我能娶她嗎?段采雲這樣的女人,能娶嗎?她的男人是多了些,可是,這不是無緣無故的,她大約是心裡從小就有傷,又沒有得到及時的治療,她就長得這樣畸形了,這不能怪她。可是,這樣的女人做老婆,能行嗎?不行。他沒有那麼大的勇氣,雲雲說得對,沒有哪個男人有勇氣娶她。可是,現在他已經明白她了,她和一般女人走的路正好是反過來的,她先讓自己歷盡千帆,然後才在一個男人身上立地成佛。這一立那就是堅如磐石,不離不棄的了。可是,做這樣的男人,他不夠格。張惠是個適合世俗規則的老婆,一切都順理成章。但他們之間已經是深不見底的厭倦。可是,他們都已經為對方下了那麼大的成本,先撤退了就是顆粒無收且風險太大,他們就敢保證再找一個就比原來的好?
二十三
雲雲回來得越來越晚,有時候干脆就徹夜不歸。即使回來身邊也一定跟著一個男人。他們進了那扇白色的門後就再不出來。李科南還是時不時在衛生間門口與這些面孔不同的男人打個照面,他像看皮影戲一樣看著這些男人不同的臉,猜測著他們的身份和職業。他沒有一點生氣的感覺,但是,他很悲傷。他知道,她是故意的,她是想讓他離她遠點,越來越遠。這樣她就可以抽身離去。其實,是她自己在越走越遠。而她這一去一定是永不復返的,從此他們就會咫尺天涯,他已經感覺到了。這讓他感到了很深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