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很快就過去了,這一年裡正趕上學校分房子,李科南和張惠為了分到房子便匆匆結婚了。那天,下午下了班,他一進家門看到張惠正和一個女人坐在沙發上輕聲說話。張惠性格有些高傲,因為高傲又為人刻薄,很少有同性被她帶回家裡。而且還是這麼竊竊私語地說著話。他心裡有些奇怪。待換了鞋準備打招呼的時候卻猛地呆住了。坐在沙發上的是云云。她和他分開整整兩年了。從分開後他們就徹底失去了聯繫。
他有些恍若隔世地看著她,極力讓自己冷靜,卻還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的頭髮更長更濃密了,像籐蘿植物一樣直長到了腰以下,把一張臉襯得纖弱乾淨,如河底的卵石,上面無聲地掠過波光水影。他無數次想像會在某個地方再見到她,想過她會不會再來找他,可沒想到,她會突然出現在自己的家裡。最初的恍惚裡帶著些甜蜜的蒼涼,有斗轉星移的感覺。但迅速的,他又警覺起來,她來做什麼?他看了看張惠,她來找她說什麼?和自己有關嗎?她這樣的女生,是什麼都能做出來的。正當他在內心裡像是與一百個人做抵抗的時候,云云先開口了,******。她簡單叫了一聲。眼睛裡密不透風的全是影子,像熱帶的叢林,把裡面遮住了,什麼都看不出來。張惠在一邊說,你還記得不,這是我教過的學生,我和你講起過她的。她要出國,在等留學簽證下來,暫時沒有住處,就一兩個月,我們把那間空著的臥室先給她住吧。找房子沒那麼容易的,有時候幾個月都找不到合適的房子。
他簡直是恐懼了。退到自己房間裡的時候方才漸漸清醒過來。他突然覺得無比羞愧,這個讓他無數次在深夜裡想念得不能自持的女人突然出現在他面前時,他竟然恐懼到狼狽的程度。原來,思念與婚姻無關,喜歡與生活無關。他把她高高地擺在自己感情的祭壇上了,把她凍住,把她封住,不允許她自己從祭壇上走下來。
可是,她自己走下來了。
她要來做什麼?他已經結婚了,她不知道嗎?他是不可能娶她的,他當然不能告訴她,你這種徹底解放的女人是娶不得的。這種女人讓男人害怕。男人情願要一個被束縛住的女人。他轉念又想起臨別前那夜,云云在他懷裡淚流滿面的樣子,突然又覺得云云這樣的女人是不會這樣做的,她大學四年都沒有對他說過什麼,一直要等到臨走前一夜才來和他道別。情願把一次分別刀刻般留在心裡都沒有說一句話,甚至沒有問他一句,你喜歡我嗎?能對自己這麼殘忍的女人還有什麼可擔心的。但是,她是真的喜歡過自己嗎?還是,她太熟稔那一套了,她對愛就輕駕熟,即使再戲劇化,都和真的一樣。毫無破綻。
但他們居然過得相安無事。她早出晚歸,早晨手裡拿著麵包,一邊吃往外衝,晚上都是吃過飯才回來。李科南和張惠都不喜歡看電視,電視被棄置在客廳裡,灰頭土臉的。李科南吃過晚飯進書房備課看書寫論文。李科南回臥室看小說,她一向喜歡躺著看書,在家裡她呆的時間最長的地方也就是床上了。
兩個人靜靜地呆在各自的房間裡,客廳裡暗著燈。云云回來的時候,李科南在書房裡就能聽的到。云云的鞋聲磕打著樓道,就像釘子釘進了空氣裡。李科南眼睛看著書,心裡卻被這高跟鞋的聲音填塞得滿滿的。然後,鞋聲在門口停住了,接著卡噠一聲,鑰匙開門的聲音。李科南的心便倏地被提了起來,似乎有些緊張,又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緊張,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好笑。云云打開了客廳的燈,換鞋,關燈,再向自己的房間走去。書房的門留著一條縫,李科南從這門縫裡向外看去。她的門開了,打開燈,光線從那扇門裡傾瀉而出,云云站在那扇門裡,像在黑夜裡剛踏進一趟列車的行人,有些疲憊,有些陌生,有些神秘。她走進那片光的所在就回頭把門關上了。列車開走了,只剩下些門縫裡漏出來的星星點點的燈光,微弱的,異鄉的燈光。
過了一會,云云的門開了,他從門縫裡看到云云換了一條粉色的睡衣,長髮高高地胡亂地挽起來。她穿過昏暗的客廳,目不斜視地走進了衛生間。毛玻璃門關上了,裡面傳出嘩嘩的水聲,是她在洗澡。透過那扇毛玻璃門,他影影綽綽地看到了她的影子,也是一團,像水汽一樣不成人形,似乎隨時都會消散。他這才發現自己進書房的時候就沒有把門磕上,原來他留這道門縫是早有準備的,他是已經準備好了的。他有些惱火自己,又回到書桌前。但那水聲卻仍然在空曠地,浩大地穿過客廳和他的書房。似乎所到之處都被水聲濺濕了,他自己也彷彿淋了雨一樣週身濕漉漉地坐在椅子上。
云云洗完澡,進了自己房間就再也無聲無息了,燈卻是亮到很晚。他想她屋子裡連個電視都沒有,那她晚上幹什麼呢。他問張惠,張惠說,她喜歡看書,你以為她做什麼呢?語氣之間對他有些嘲弄。彷彿他問這樣的問題實在是掉價了些。看得出,張惠是真喜歡她這個學生。這個晚上,云云洗完澡,他趁張惠還沒洗澡的時候,自己先進了衛生間。衛生間裡氤氳的水汽還沒有完全散去,這水汽裡還留著那個洗澡的的人身上的氣味,這氣味潮濕的聚在一起,竟像個人形一般。倒把他嚇了一跳,似乎云云還站在這水汽深處看著他脫衣服。這時,張惠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來了,你洗完了沒?他慌不擇路地說,馬上就好。然後他手忙腳亂地打上浴液,一衝,裹上睡衣就往出走。
張惠正在衛生間門口等著,一臉疑惑地看著他。他想,剛衝過澡,皮膚又紅又潮,神色可疑大約也看不出來吧。便逕自向臥室走去。臨進去前特意回頭看了看云云的門,不動聲色的安靜。門是白色的,安靜的時候,簡直像石板一樣淒清,讓他一時懷疑門後是不是有那個永遠塗著紅唇的女人。然而,第二天,云云還是要從那扇門後出現。他們三個人輪流去衛生間上廁所,洗漱,互相謙讓著。有時候他進了衛生間會在紙簍裡看到煙頭,他和張惠都不抽煙,這是云云上廁所時抽的煙。他有些想笑,連自己都覺得自己笑得寬厚,像是笑一個任性的孩子。等他出了衛生間,正看到云云咬著一角麵包出門,和他含糊地打了個招呼,消失。他們見一面都是匆匆忙忙,連對方的臉都看不清。
那個晚上,云云回來得很晚。張惠洗了澡,他接著進去洗。邊洗邊不停地看時間,草草沖洗完,剛出衛生間的門,便聽到卡噠一聲開門的聲音。他頭還沒有抬起就無端地鬆了口氣,她回來了。原來他一直在等她。像等自己的女人回家一樣等她。等再抬頭向門那邊看去時他卻呆住了,回來的是云云,只是,她身後還跟著一個男人。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她換了鞋,對他輕輕一笑,那男人也稍有不自在地對他一笑,表示打過招呼了。然後他們兩個人就進了房間,白色的門被關死了,像立在荒野裡的一隻石碑,神秘、恐怖,滿是秘密卻一點燈光的影子都飛不出來。他不知所措地盯著那門看了幾分鐘,然後氣急敗壞地進了臥室,躺在床上後才對看書的張惠說,哎,你知道不,你那學生居然把男人帶回來過夜。張惠看著書,頭也不抬地說,那怎麼了,人家又不是你老婆,你能管的了嗎。
他聽著自己喉嚨乾澀的蠕動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就是,他憑什麼著急?別說已經不是她老師,就是她的老師,能管得了她帶不帶男人回來過夜?可是,帶男人回來怎麼能帶這麼老的,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她對男人的口味已經是這樣?還是她一向就是這樣?這個男人也是,小氣到這般地步嗎?連過夜都要到女人這裡過夜,沒房子不能去開個房嗎?這樣的男人她也要?他對她瞭解的確實是太少太少,他突然發現。他也隨手抓起一本書,看了半天卻發現那上面的字都面目可憎,一個都不認識。這時候,突然又聽到客廳匡的一聲,是關門的聲音。云云出去了。他丟下書,很過敏地對張惠說,你聽,是不是她出去了?她要出去和那男人開房?張惠也放下了書,看了他一眼才說,你怎麼這麼關心我的學生。我沒和你說過嗎,她和無數男人有曖昧關係,和很多男人上過床。人家都是成人了,和男人出去開房也要經你批准?李科南說不出話了。她確實這樣告訴過他,那時他不過當自己在聽一個傳說。他一直以為她是傳說裡的人物,可是,有一天,她從傳說裡走到了他身邊,就在他身邊。他伸手就可以觸摸到她的氣息。
半夜,李科南起來上廁所,上完廁所,他穿過客廳走到了云云的房間前。他像是還沒有完全睡醒,藉著這點睡意,他伸手去推那扇門。門竟然無聲地開了,云云出去的時候是不鎖門的。屋裡暗著燈,像一個幽深的山洞無聲無息地向他敞開著。他呆呆地站了會,然後開了燈,燈光匡噹一聲立刻把整間屋子填滿了,堅硬的,不容置疑的。床上是空的,她不在那張床上,那個男人也不在那張床上。他們真的出去過夜了。屋子裡生長著一種淡淡的奇怪的香味,原來是香水味和香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在這香味裡,石兆京頹然地蹲在了地上,像孩子耍無賴一樣,靠著那門,再不肯起來。夜很深很靜,沒有人過來拉他一把,張惠睡熟了,云云正在別的男人的懷裡。
再在客廳迎面碰見云云的時候,他刻意讓自己冷著臉,像是要以此來懲罰她,可是云云看都不看他一眼就走過去了。這讓他更加惱火。又過了幾天,他正在書房裡備課的時候,門開了,客廳裡傳來云云和一個男人極力壓抑著的笑聲。像是怕被他們聽見了,卻因為壓抑加倍具有穿透力。像把什麼東西擠壓在最小的空間裡時,它就會變得尖銳得可怕。這笑聲雖然低,卻散發著一種特殊的氣味,像鴿子一樣撲撲啦啦飛遍了屋子的角角落落。李科南坐在檯燈的燈光裡,被這燈光罩住了,動不了,他簡直氣憤地想,調情,他們居然在這裡調情。可是他終究沒有站起來,他要是出去了,怎麼說,難道告訴他們,你們給我滾出去。他自己,是個看起來多麼斯文的哲學系的老師,乾淨儒雅斯文,滿嘴是尼采、康德、黑格爾,他怎麼能做這種事情?
整個晚上,李科南一直留意著云云那間房間裡發出的動靜。但是他什麼也聽不到,那兩個人像是都睡著了,這個男人和上次那個男人是一個男人嗎?居然這麼坦然地留下過夜,在別人家的屋簷下。他在似睡非睡的時候還一直留心著那卡噠一聲的關門聲。但是,一直沒有響起。他就一直那麼斷斷續續地等待著,像被一根繩子吊起來吊了一夜,差點沒累死。第二天早晨正準備進衛生間的時候,一個男人卻從裡面出來了。他大吃一驚,看著這個完全陌生的男人。二十七八歲,這個男人只穿著平角短褲,高大,身材勻稱,腹肌平坦,四肢修長。看到迎面碰到的李科南,略帶歉意地對他一笑,就過去了。他那一笑簡直讓李科南崩潰。這麼溫柔嫵媚的笑容竟在這樣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臉上出現。他聽到男人進了云云的房間。他關上衛生間的門時覺得自己馬上就要瘋掉了,她居然在短短幾天之內又換了個男人,年齡跨度從四十到二十多歲,體型從矮胖到高大,並且,她留他在這裡過夜。他們在他的家裡做愛?
云云照舊往回帶男人,絲毫沒有顧忌過那兩個老師的感受。那天,李科南正在客廳裡坐著的時候,門開了,進來的是云云,身後還跟著一個男人。又是個從沒見過的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臉上很嚴肅,像是走進這客廳是為了要開會的。這男人見了李科南,禮貌地點了點頭,但表情還是冷的。云云逕自往自己房間裡走,男人跟著進去了。李科南也忙返回臥室,像他鄉逢故知一樣拉起了在床上看書的張惠,他壓低聲音指著外面說,她又帶回來一個。張惠聽了忙放下手中的書,兩個人面面相覷。
二十二
張惠去洗手間的時候,云云正從裡面出來。云云對她一笑,說,張老師不好意思啊,我帶這個男人回來是因為我留學需要錢。一進臥室她就亟不可待地告訴了李科南。李科南聽了說,那就是交易嘛。嘴上輕描淡寫的說,內心裡卻覺得一陣疼痛,原來,他在心疼這個女人。如果不是張惠在場,他真想過去找那個男人算賬,你以為你出了錢就怎麼都可以。可是他不能,他是云云的什麼?即使是老師也不能干涉這樣的事情啊,人家誰愛包養誰與你什麼關係?他氣憤地想著,心裡像有幾百隻兔子跑了過去,卻不好跑出去找那男人。心裡越亂臉上反而越冷,他冷笑著對張惠說,你看看,我早讓你管管你這個學生,你就是不管。張惠說,我憑什麼管人家啊,人家早就不是學生了,而且,她是那種能被人管得了的人嗎?人家一個願意出錢包養,一個願意被包,又不犯法,我管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