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女突然想起了那天從她家裡離開時,她執意要把她的化妝品和衣服塞給她,那是因為她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意識在一點一點坍塌了,她想在自己徹底毀掉之前,在最清醒的時候,留給她點什麼。原來,那對於她來說,其實就是一次生離死別了,她用最後的意志和她告了別。從此以後,在這個世界上,在人群裡,在面對面的時候,她們已經不再相識了。她再認不出她,她迷路了,在徹底走散之前,她使盡全力和她道了一次別。她畢竟做了她這麼多年裡唯一的觀眾和對手。也是唯一的知己。
她從來都是這樣清醒地知道自己下一步要怎樣了,就像上小學時,她就知道,所有的女生都不是她的對手。高中畢業不能考大學的時候,她知道,她要先嫁給那個揚琴師解決工作。叫自己去她家時,她就已經知道她快坍塌了。
紀艷萍在酷熱的天氣裡每天戴著口罩在街上走,見到任何人都悄悄告訴對方,有人在我飯裡投毒藥了,要把我毒死。每天黃昏的時候,縣城裡的人都能看到剛剛下班的女女騎著車子滿大街找紀艷萍,然後把她帶回劇團的家裡。紀艷萍的飯都是她給做的,衣服也是她洗的,所以紀艷萍每天在街上出現的時候,都是乾乾淨淨的,有時候竟塗了些口紅,抹了些胭脂,看上去像個被母親打扮的簇新的準備去上學的小女孩。
紀艷萍一直沒有去天津,趙一海也沒有再回過縣城。
在安定縣的街頭上,人們經常會看到兩個女人,一個穿的乾乾淨淨的瘋女人戴著口罩亂跑,後面一個穿著油膩膩的工作服的女人騎著自行車在後面追她。
安定縣坐在街邊的人們看到女瘋子紀艷萍時還會不經意地拈出她那時候的一兩件事。她卻只是毫無知覺地戴著口罩在前面跑。她像花邊一樣點綴著這個古老的縣城。一直到1994年的時候她跳井身亡。在此之前的所有歲月裡,照顧她的人只有一個,就是女女段錦碧。翻過一個年頭,就是1995年的時候,女女死於乳腺癌。
那年云云正在讀高中,她讀的是文科,因為從小在女女宿舍裡看小說的緣故,她的文科成績出類拔萃,是縣中很有名的學生,風頭頗似小時候的女女。她是在一個晚上下自習之後遇到紀艷萍的。下了自習本來已經十點了,學生們經常還要在教室裡點著蠟燭看一會書,一看就看到十一點了。這天云云像往常一樣往回走,走到卻波街的時候,街上已經沒有什麼人了。這夜是滿月,一輪巨大的月亮就在卻波街的上空。她走著走著,忽然和一個走過來的人打了個照面。她一開始沒有留意這是誰,就在快與這個人擦肩而過的時候,她忽然認出她來了,是紀艷萍。因為姑姑老和紀艷萍在一起的緣故,所以她對這個女瘋子很熟悉。可是今晚,在這麼亮如白晝的月光下,她與她擦肩而過的時候,她卻幾乎沒有認出她來。
她突然就站住了,回頭看去。就在這一瞬間裡,她發現紀艷萍居然也在回頭看她。在這個滿月的晚上,紀艷萍穿著一件紅色的衣服。在月光下,那件紅衣服忽然像吸足了血液一樣,鮮艷淒愴得讓人不敢多看。紀艷萍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她。她從來沒有見過紀艷萍這麼安靜,安靜到肅穆地站在一個地方。從她記事起,紀艷萍就是個瘋子,她怎麼會這麼安靜祥和地站在深夜的月光裡?
云云在看到紀艷萍的目光的一瞬間裡忽然感到了一種巨大的恐懼,她想轉身逃走,可是,她動不了,她被月光釘在了那裡。那絕不是紀艷萍的目光,那瘋子的目光她見過,可是現在不是,是有一個陌生人正站在她身體裡向外看著她。她,正和一個陌生人在深夜裡對視著。紀艷萍還在看著她,她臉上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平靜和遙遠,她就這樣很遠很靜地看著她,一個字都不說。她站在月光裡像一尊靜靜的青磚雕塑。云云突然發現,今夜紀艷萍居然把頭髮梳得一絲不亂。在一個深夜裡把頭髮梳得這樣一絲不亂?這十年裡,每天都是女女給她梳頭的,一天不給她梳,她就會蓬頭垢面地在街上亂跑。
兩個人在黑暗中靜靜地對視著,像站在一條大河的兩岸渺茫地看著對方,中間有巨大的河流黢黑無聲地流過去了。她突然就伸出一隻手向紀艷萍的衣服摸去,她想看看眼前的是不是只是個投在牆上的影子,是不是這只是她做的一個夢。可是,那影子往後退了一步,躲開了她的手。然後她轉身走了,再沒有回頭。云云的那隻手猝然停住了,影子落在月光裡,看上去像一隻邊緣清晰的鳥的剪影。云云回到家裡也沒有和別人說這件事,她像平常一樣洗漱完了又看了會書就睡下了。可是,這個晚上她躺在那裡一直睡不著,她有一種奇怪的不安。
就在第二天早晨,云云剛剛下早自習走在回家的路上便聽說了一件事,紀艷萍投井死了。她趕到卻波街中間的那眼井邊時,紀艷萍的屍體已經被撈出來了,像尾魚一樣晾在井邊的石台上。她靜靜地躺在那石頭上,皮膚蒼白到了渾濁,冰涼而僵硬,水珠從上面滾過又落了下去,就像是她也是一件被打磨出來的新鮮的石器。她的臉被井水泡得微微有些腫,就像是突然之間長胖了一些,眼睛是半閉著的,一束很冷很硬的像石頭一樣的光從那條縫裡擠了出來。一看到她的臉,人群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像是怕被那眼睛裡的光傷到自己一樣。
她身上的那件紅衣服吸飽了井水更加鮮艷了,在早晨的陽光裡帶著一種肉感的葷腥。她的頭髮,云云忽然看到了她的頭髮,從這麼深的井上掉下去,又在這麼涼的井水裡泡了一夜,那頭髮卻還是一根都沒有亂。也就是說,昨晚在月光下看到的紀艷萍是真的。真的是她。她是費了多大的力氣才把這一頭長頭髮梳得這樣紋絲不亂啊,就像是刀削斧刻上去的。只有石頭刻出的頭髮才會這麼牢固這麼堅硬吧。
現在,她看著她的屍體忽然明白了,昨天深夜,在她看到她的那個時候,她其實已經完全地徹底地清醒了,完完全全的。也就是說,昨天深夜,她突然從一個深不見底的夢裡醒過來了。醒來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這一覺就是十八年。突然醒來時自然是物是人非,不知身在何處了。云云想,在她突然醒來的那一個瞬間裡,她該是多麼深的恐懼啊。這十八年對她來說,就是一眼深井,她一個人向井底爬去,想看到最井底的地方究竟是什麼,她想把這一眼井開採出來,想把十八年裡沉積下來的東西全部挖出來。挖給自己看。可是那最深的井底,連一點光都沒有。那是怎樣一種巨大的黑暗?
昨晚,她看到她的時候,她也許正在那裡努力回憶著什麼吧,也許覺得她認識她,也許她知道她是她死前遇到的最後一個人,所以她站在那裡看著她的時候其實就是在和她道別了。昨天深夜,她一個人在那條街上究竟徘徊了多久,尋找了多久啊,她一定是一點一點地找到了什麼痕跡,十八年裡往事的痕跡。那些細細碎碎的羞恥像一根根血紅的針一樣無聲地刺進了她的心裡,太多了,太密了,她拔都來不及拔。大約在那個時候,她就決定了這一死了吧。這個決心定了之後,她反而平靜了,於是在十八年裡她第一次把自己的屋子打掃得乾乾淨淨,把被子疊好了,換上了十八年前的紅嫁衣,就像,這十八年從來就沒有存在過。然後,她洗了臉,梳了頭髮,把一頭長髮梳得紋絲不亂,盤了一隻精緻的髮髻。
原來,她那樣精心地梳好頭髮,只是為了讓別人能看到她乾淨整潔的屍體,活著的時候她沒法讓人看到這樣的她,那就讓他們看一眼死去的她吧。這才是她。在她遇到下自習的云云時,她留戀地看著她,是因為她知道,這一去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是永遠。原來,她們對視的那一眼其實就是永別了。
安定縣裡有兩個人為紀艷萍流淚了。一個是女女,紀艷萍終究是走到她前面去了,她要是走到她後面了就徹底沒有人管她了,還好,她總算是走到她前面了。誰都會走,只是早一步晚一步的事情,先走了,也好。另一個流淚的是云云。云云站在井邊淚流滿面,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知道,紀艷萍是怎麼死的。這個人就是她,她在她死前成了她的另一個知音。而她在這個世界上的另一個知音女女是在第二年死的。
第二年開春的時候,女女便覺得胸前常有不適感。但她沒有當回事,這麼多年裡,她沒有去過一次醫院。如果是頭痛感冒的小病,她給自己吃點藥就過去了,從不去醫院。其實她不去醫院有一種隱秘的心理是她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那就是,這麼多年裡她一直有一種求死的渴望,她總想著活到哪天算哪天。如果真有病了那還看什麼,那就是該走到頭了。所以她一直沒去醫院看病。直到秋天的時候她忽然就病倒了,這一病就再爬不起來了,段星瑞把她送到縣醫院檢查,是乳腺癌晚期。段星瑞不信,立刻又把她送到省城太原的腫瘤醫院檢查,確診,癌症晚期。
女女堅決不做化療,她搬出單身宿舍,搬回去和父母住在了一起。二十多年前她出嫁了就再沒有和父母一去住過,現在,二十多年之後,她才像個小孩子一樣搬了回來,她回家了。白天賀紅雨陪著她,電視開著,兩個人默默地看著電視。當時電視上正放著一段雲南的紀錄片,記錄片裡正播放著雲南如畫的風景,一級一級的梯田在陽光下閃著碎銀的光澤,千奇百怪的石林,幽深的溶洞,無盡的青山綠水。母女倆靜靜地看著,女女忽然對賀紅雨說,媽,你說,真有這麼美的地方嗎?女女一輩子唯一一次走出安定縣的城門就是去省城的腫瘤醫院這一次,賀紅雨一輩子都沒有出過安定縣的城門。
她癡癡地看著那些山水,看了很久很久,忽然她扭過頭,目光異常明亮地對女女說,媽帶你去吧,我們明天就走,好不好?女女看著她的眼睛,看了好一會才說,媽,等下輩子我帶你去,這輩子,我對不起你了。賀紅雨突然就從炕上跳了下來,她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大聲說,不行,不行,我們明天就走,明天我帶你去雲南,這一輩子我都沒有帶你出過一次門,都沒有出過這安定縣的門一輩子啊。女女不動,安靜地寬容地看著她,她胡亂地收拾著,東一把西一把地收拾,收拾到後來,她開始流淚,電視裡的聲音還在沙沙地響著,"在中國的西南地區最突出的就是這些錐形山,這就是有名卡斯特地貌"忽然,賀紅雨的手停住了,她站在那裡開始嚎啕大哭。女女在她的背後只是靜靜地靜靜地看著她哭。
女女是在冬至後兩天死的。冬至那天,賀紅雨和段星瑞一大早就包了一案板扁食,扁食就是餃子,只不過晉中一帶保留了很多遠古的方言。冬至這天是一定要吃餃子的,據說吃了餃子這一冬天就不會凍耳朵。賀紅雨把餃子煮了滿滿一鍋,然後撈出來盛在盤子裡,放在了炕桌上。炕上躺著骨瘦如柴的女女。賀紅雨放上了三隻小碟子,裡面倒了些醋,蘸餃子用的。她把一隻餃子放在女女的碟子裡,說,女女,快起來吃個餃子,這一冬天就不會凍耳朵了。女女在被子下面看著賀紅雨,笑著說,媽,你從小就這樣對我們說,可是哪個冬天都會凍耳朵。
賀紅雨聲音忽然就啞了一下,說,這個冬天不那麼冷,不會再凍了,只要你吃了,就不會再凍了。說著她就拿起這個餃子盤腿坐到了女女身邊,因為她知道,女女已經不能動了。她把這只餃子咬掉了一隻角,把裡面的餡掏出來一點,用筷子蘸上放到了女女的嘴裡。女女用舌頭匝了匝,對賀紅雨說,媽,我無論去了哪裡,只要一吃就能知道哪只扁食是你做的。賀紅雨粗聲說,快吃了,你還想去哪裡。話說到後半截就斷了,絲絲縷縷的,已經不成聲了。段星瑞一直默默地坐在那裡,背對著她們。他始終沒有吃一隻餃子,最後他出門去了,始終沒有正面看著她們。
二十
屋裡只剩下賀紅雨和女女了,屋子裡生了爐子,爐子上坐著一口大鐵鍋,大鐵鍋裡還冒著白花花的水汽。這水汽在屋子裡一點一點地瀰漫著,像一隻肥白的蠶一樣漸漸蠶食著這屋子。水汽深處浮出的兩張臉都不年輕了,這對母女在很多年之後突然發現,她們已經都不年輕了,一旦跨過了那個年輕的時候,母女之間竟有了些姐妹的情義。女女頭上戴著一頂醫生用的白帽子,把一張枯黃的臉遮去了一半。賀紅雨頭上圍著一條圍巾,盤腿坐在她身邊。
這時候,云云忽然從門縫裡進來了。她對賀紅雨說了一句,我來看姑姑。賀紅雨像沒看見她一樣,女女也沒有看她。她一個人坐在了地上的那只椅子上,把自己埋進了一團水汽裡,然後在那個角落裡看著炕上的兩個女人。女女說,媽,你記不記得我小時候,能唱會跳,學習又好。賀紅雨說,怎麼不記得,小的時候誰不認識你。女女說,那時候我我的心真高啊,還以為我這輩子都不知道要去哪裡呢,我還以為說不來哪天我會去美國了英國了,到時候我就把你們接過去住,讓你們看看那些地方,可沒想到我一輩子都沒有出過安定縣的門,媽,對不起。你看云云多好,一切都來得及,想去哪裡都可以。賀紅雨尖聲說,誰讓你去了,你在安定呆著有什麼不好,為什麼就想走得遠遠的,就不想看見我和你爸嗎?女女繼續說,我這麼多年裡就只有在小說裡看那些遠處的地方,沒有想到二十多年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