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女女正在宿舍裡煮掛面的時候,忽然有人敲門。很少有人來宿舍裡找她,現在還是晚上,她有些奇怪,開開門,門外卻沒有人。忽然聽到腳下有哭聲,一低頭卻看到門縫裡塞著一個小小的人兒,只到她膝蓋那。正在那仰著臉看著她哭。是云云。原來云云在外面玩了一下午回家以後卻看到門是鎖著的,惠春愛不知道去哪了,賀紅雨也不知道去哪了。她在門口等了好半天都不見她們回來,她便開始往女女這裡走。她去過女女的宿舍兩次,有一點模糊的印象。她就一路哭著,順著那點稀薄的記憶找女女來了。她從黃昏時候出發,一直走到天黑才走到機床廠的宿舍門口。機床廠宿舍在縣城最北邊,賀紅雨家在縣城西邊,云云是繞了大半個縣城才找過來的。女女看著門口這麼小的一個人兒,忽然淚就下來了。她是投奔她來了啊。當她無處可去的時候,她想到的第一個人竟是她。不是別人,是她。這麼一個剛剛長成人形的小東西居然已經知道了,在這個世界上,什麼是親人。那就是無論你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無論你做了些什麼,你都知道最後有個人會收留你。
在這個晚上女女收留了云云。
她們兩個人坐在寒素的木桌旁,喝著掛麵湯,吃著饅頭,女女把饅頭切開了,把豆瓣醬塗上去,再合起來遞給她。云云一直低著頭吃飯,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她很輕聲地喝湯,很輕聲地嚼饅頭,可是兩個人中間太靜了,一旦有點聲音便空谷回音似的把兩個人都彈開了。云云自己先被這回聲嚇了一跳,她一下就停住喝湯了,女女故意不抬頭看她,卻還是能感覺到云云正在偷偷看她,看她有什麼反應。女女還是不抬頭,她故意發出更大的稀里嘩啦的響聲壓住剛才的聲音。她很心酸,突如其來的心酸。在那一瞬間裡,她在云云身上看到了一個人的影子,是二女女。只有二女女才會用這樣的目光偷偷看別人。看別人是不是注意到了她,看別人是不是討厭她。她忽然就明白了賀紅雨為什麼從一開始就不喜歡云云,因為,她其實是最早在云云身上看到二女女的影子的人。所以她沒有辦法喜歡云云,她既虧欠她,又害怕她。更重要的是,她覺得是二女女借屍還魂了。
二女女段惠青用消失來懲罰賀紅雨的後半生,現在又用一個酷似她的影子來陪伴著賀紅雨。這對於賀紅雨來說,其實是一種雙重的不得安寧。所以她其實是一直不想看見云云的,因為看見云云她就看見了二女女站在她面前。這對她本身就是一種時時刻刻的提醒。這時候云云又抬起眼睛偷偷看了她一眼,這一眼她接住了,云云卻有些驚慌地把臉埋進了碗裡。她知道云云是要在她臉上看出來,她是不是討厭她的到來。她已經學會了如履薄冰。
燈光從她的頭頂流下來,流到她臉上去,在那昏暗的燈光裡,云云那張臉的下面忽然就清晰地浮現出了另一張臉,是二女女的臉。女女怔怔看著她,她忽然想,這麼多年過去了,也許是二女女來看她了吧,她藉著這個小小的人兒,還魂來看她了。看看她這麼多年過得怎麼樣了。這麼多年居然已經滄海桑田般地過去了,她們卻隔著另一個人的身體相見了。她盯著云云的那張臉忽然就淚如雨下。
這一晚到很晚的時候惠春愛找上門來了,原來她到晚上都找不到云云,四處問人,有人說是看見云云哭著向北邊走了。她便想到可能是去找女女了,過來一看果然在這。那時候云云已經睡著了,被她母親在睡夢中就抱走了。云云走了後,女女突然就感到了一種陌生的孤單。很多年裡她已經忘記了什麼叫孤單,可是現在這種感覺忽然像潮水一樣把她淹沒了。她不想讓云云走,她想留住云云卻是因為她不願意讓二女女離開。
這個晚上之後,她再見到云云的時候忽然發現,她對這個小人兒的感覺和從前多少不同了。就像有什麼更深的東西像植物一樣從她們中間長了出來,就那麼一點點,很微弱很細小,可是境地卻和從前多少不同了。那就是,這個很小很小的人兒像棵芽苗一樣長到她心裡去了,即使在見不到她的時候,她也在心裡給她留著一點縫隙,見面時話反而少了。
云云三歲的時候,惠春愛終究還是生了個兒子。段星瑞給他起了個名字,叫段逸鷗。希望他能風行水上。惠春愛生了這個兒子好比打了個大勝仗,覺得自己總算有了出頭之日,一心想出胸中這口惡氣。賀紅雨見兒媳生了個男孩,覺得再不伺候也不好說了,便主動伺候惠春愛,每天給她熬五次小米湯。惠春愛本身心中就有怨氣,現在覺得總算有了出氣的機會,加上賀紅雨對她表現出來的一點慇勤更是讓她水漲船高,簡直都有點囂張了,對伺候她月子的婆婆呼來喚去的。賀紅雨給那小孩換尿布的時候,她便呵斥一聲,哪有你這樣動的,不把孩子的胳膊掰折了才怪。賀紅雨心想,好像就你生過個兒子,別人都沒生過一樣,在我臉上擺什麼譜。便冷笑著對躺在炕上的惠春愛說,你可要弄清楚,這是我伺候你,不是你伺候我,你給誰擺臉子看呢,誰就是該看你的臉子的?慢不說我現在還沒有老得不能動了,就是我有朝一日老得不能動了也輪不到要你伺候我,我沒兒沒女嗎,我兒女雙全的,你一個外來的算什麼東西?說完一挑門簾就出去了,撒手不管了。惠春愛哭了一天一夜,生了個兒子也不能打個勝仗,簡直是沒有翻身的時候了。雖然知道母親每天半夜就得爬起來磨豆腐,還是托人把自己的母親叫來伺候了幾天月子。
坐完月子之後,賀紅雨和惠春愛更像是有了深仇大恨一樣,基本就沒再說過話,賀紅雨乾脆叫人在院子中間又砌了一道牆,把院子掰成東西兩半,各住一半,誰也不用看誰的臉色。賀紅雨下午打麻將,上午沒事幹,就守在門口和過來過去的人說話,逮著一個就說半天,她說話時,就按著個胸口,一個指頭指著西院說,早知道是這樣,當初他一生下來我就把他摁到尿盆裡溺死了,還讓他活到翅膀硬了?你們說這要兒子有什麼用?別人早就聽怕了,敷衍她幾句也就過去了,她像架著蜘蛛網一樣接著等下一個。一直到中午段星瑞快下班回來了,她才進去做飯。
段星瑞對他們婆媳之間的事是一概不管,隨她們去。這兩年年齡都大了些,段星瑞能在右派平反之後還能再回學校當上副校長,本身就已經有劫後餘生的感覺,那真是想都沒有想過的,只以為一輩子到死都那樣了,沒想到啊。人在經過這樣的大劫之後不是變得加倍風淡雲輕就是變得加倍刁鑽苛刻。段星瑞屬於前者,賀紅雨屬於後者。
段星瑞是一夜之間把一切都看開了,瞬間便什麼都無所謂了。他覺得賀紅雨這麼多年裡跟著自己受的苦著實多了些,便有了補償的心。由著她的性子來,她想怎樣就怎樣,年齡一大把了卻忽然把賀紅雨當個小姑娘一樣寵著。他知道賀紅雨這些年愈發刁蠻卻也是因為過去受苦受多了,什麼積累到一定程度的時候都會引起質變,唯恐沒有人疼她,不對她好,心裡覺得她也是可憐。所以就連賀紅雨找人在院子裡砌牆這樣的事,他都裝作看不見,大不了躲到學校裡去,家裡愛怎麼烏煙瘴氣都隨它去。
賀紅雨也知道段星瑞對她的遷就,她便愈發跋扈,一心想把前五十年受過的委屈在這幾年裡都補回來。於是,段星瑞把她當小姑娘寵著,她便真的愈發像個小姑娘了。她給自己新添了幾件衣裳,都是要現在最時興的樣式,明知道自己也沒什麼走處,就是在家裡也要把新衣服穿上,好像成百上千的人看著她似的。實在沒人看她,她就站在門口等著人來看她,來來去去的人不怕沒人看見她。她身體不好,動不動頭疼腰疼,頭一疼就得把段星瑞從學校裡叫回來給她按摩太陽穴。其他老師笑段星瑞的時候,段星瑞就說,前半輩子都是我虧欠下她了,後半輩子就該還她。段星瑞讓她每天早晨出去跑跑步,鍛煉一下身體。賀紅雨便跟著縣城裡的幾個晨跑的老頭老太太出去鍛煉。他們跑到樹林邊稍微歇息一會再往回跑,賀紅雨便一個人抱著一棵樹練劈叉。其他人見了起哄說,老賀啊,沒想到你的腿比小姑娘們的還軟啊。賀紅雨愈發得意,抱著樹把兩條腿更深地劈下去,像雜技演員似的。周圍看到人一邊偷笑一邊擔心她的腿突然劈折了怎麼辦,不是還得送醫院。這老太太五十多歲快六十的人了,還真是把自己當個小姑娘了。連忙過去連哄帶騙地制止她。一時間,賀紅雨在安定縣裡幾乎成了返老還童的笑談。
惠春愛見了她自然不說話,就連那云云見了她居然也不說一句話,扭頭就跑,她又大了幾歲,小小年紀就像和她有了深仇大恨一樣。有一次她居然聽見這小丫頭一板一眼地給鄰居講,她自己一個人在炕上吃雞蛋就沒捨得分給我一口,就讓我站在炕下看。我媽去賣蓆子把我放在她那裡一天她還要問我媽要口糧,說我就知道兩個肩膀扛著一張嘴吃她的。賀紅雨一聽就知道是惠春愛教給的,她居然給這麼小的小孩就教這些?專門向著仇人的方向培養她?已經有接班人了?
惠春愛有了兒子之後究竟要對兒子更上心,無論她怎樣痛恨婆婆。輪到她自己了也是要對兒子好。她們中的是同一種毒,誰都救不了誰。每天一到吃飯時間就站在門口長一聲短一聲地喚,逸鷗,逸鷗。存了心地向賀紅雨示威,又像是生怕安定縣不知道她有個兒子一樣。她現在對他們段家又沒有虧欠下什麼東西,她憑什麼心虛?她非要在段家挺著胸脯過日子不過。要和賀紅雨鬥爭,最好的武器自然是段逸鷗,既是矛,也是盾。在這婆媳倆的鬥爭中,云云倒成了一塊空地,被閒置著荒涼著。在家裡不被重視,云云就跑到女女那裡尋找溫暖。她現在隔三差五就住到女女宿舍裡去了。女女一個人在這些年裡是靠看小說打發過來的,漸漸的倒也有了一書架小說。云云也上學了,沒事的時候就躲到女女宿舍裡看小說。這宿舍成了她在安定縣的頭號躲處。那時候她並不知道,就是這段時光和這些小說讓她在日後成了一個叛逆的文藝女青年。
唯一不怕賀紅雨的是段逸鷗,賀紅雨見了這個孫子還是笑瞇瞇的,段東麒經常跨越界限,從西半院跑到東半院來找吃的。他像輛推土機一樣,見什麼吞什麼,長得圓頭圓腦的。賀紅雨經常一邊給他塞吃的,一邊捏著他的大腿說,看看你這肉瓷的,真是吃東西的一把好手,要把我家吃光喝盡了才罷。嘴上是這樣說,但是只要櫃子裡有什麼好吃的,還是都會拿出來給段東麒吃。有時候她還會給他一毛錢,說,去小賣部裡買點好吃的去。段東麒就拿著一毛錢四處炫耀,被云云看見了,就拿更陰霾的目光悄悄看賀紅雨。
女女再沒有結婚,週末就在單身宿舍裡看小說,一躺一天,不洗臉不梳頭不穿衣服,就躺在床上一本接一本地看。看小說本身就是一種麻醉方式,女女就是靠著這種麻醉活下來的。她經常一個人在床上看得又哭又笑,哭完了笑完了再接著看下一本。幾年下來她最大的支出竟是買書,中國的外國的一起看,把紅樓夢孽海花莎士比亞托爾斯泰川端康成全部都看了一遍。漸漸地她連街上都很少去了,真像與世隔絕了一般。安定縣花枝招展地往前走的時候,她成了這安定縣裡的一個隱士,在斗室內閒看雲起雲落,花開花謝。
她屋子裡的常客只有一個人,就是云云。云云每個暑假裡幾乎都泡在她的宿舍裡,打著地鋪賴著不走。白天的時候她們兩個人各捧一本小說各看各的,看到深夜,兩個人在蚊香的繚繞中,說著話就睡著了。她們演變成了另一種奇怪的關係,就像是,直直跨過中間幾十年的歲月,她們忽然長成了一對畸形的閨密。云云是附著在她身上的一棵菌子,她成長起來所吸收的養料卻是女女這段枯木裡最隱秘哀傷的部分。女女拉著她一起抵禦歲月中無邊的寂寞和荒涼的同時,她並不知道她已經間接地遍體鱗傷了。
十九
女女有好幾年沒有見到紀艷萍了,有時候她甚至想,紀艷萍是不是真的去天津了。那麼想著就恍惚以為她真的不在這個縣城裡了。忽然有一天,她在街上又碰到了紀艷萍。
那時候已經是七月了,那個早晨,她往廠裡走的時候迎面走來一個戴口罩的女人。這個人在這麼熱的夏天戴著口罩?她想,便有些好奇,卻莫名的緊張著。等走近了,她突然看到了口罩上方露出的兩隻眼睛。她渾身打了一個寒戰,是紀艷萍。紀艷萍戴著口罩,一邊左顧右盼的樣子一邊往前走。她一伸手就抓住了紀艷萍的胳膊,她說,紀艷萍,你怎麼了。紀艷萍的眼睛看著她,卻一句話都不說。她也看著她的眼睛,她感到害怕了。因為,紀艷萍的目光已經是陌生的了。像是有另外一個人正站在她身體裡向外看。她一把扯下她的口罩,聲音尖利而恐懼,紀艷萍你怎麼了。紀艷萍緊張地向左右看了看,把一隻手指放在嘴邊噓了一聲,悄悄對她說,噓,別說話,有人往我飯裡放毒藥。都有毒,哪裡都有毒。說著,瑟瑟地抓起口罩又戴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