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女一走,家裡竟冷清了不少,少了一個人就像少了很多人一樣。屋子裡有一塊徒然就空下來了,拿什麼都填不滿。吃飯的時候,女女坐的那個凳子上是空的,他們就由它擺在那裡,也不動它。就好像那裡還坐著一個隱形的人,正看著他們,卻是走不過來了,省下的一個人的飯便由其餘的四個人分了,可是突然之間又誰都吃不下了,居然把飯剩下了。就像是那碗飯是和女女的神經血脈連在一起的,他們吃了這飯便是吃了女女的血。
忙完了女女,賀紅雨又開始托人打聽,想盡快把二女女嫁出去。留下一個兒子了就怎麼也好說了。就這樣打聽了半年也沒個合適的人,賀紅雨愈發著急,只怕二女女嫁的卻要連女女都要不如了,成分不好便罷了,她還不如女女漂亮也沒有女女靈巧,成天呆呆的,往哪一坐像袋黑豆似的,讓別人還以為她在使什麼臉色給人看呢。還有段東麒,都二十一了,按理說也該娶媳婦了,可是好點的姑娘誰願意嫁給他啊。娶個瘸子拐子回來,她還不願意呢,自己生這個兒子容易嗎,都是被段星瑞拖累的。可是誰讓自己當初選中段星瑞呢,真是環環相扣,到最後根本找不到最初的那個源頭是什麼。她一個人的時候忍不住的淒惶,早知道是這樣的,當年又為什麼要心急火燎地把他們生出來?拼了命似地一個接一個地生,差點把自己的一條命搭進去,生出來就不能讓他們再回去了,簡直像鑽進了自己的圈套。
無論怎樣,一年還是自顧自地過去了,時間的腳什麼也攔不住,就是天大的事發生了它也照舊,更何況一年下來也就是些人間雞毛蒜皮的小事。轉眼就是過年了。年底隊裡給家家戶戶分了些糧食,過年的時候成了一年糧食最充沛的時候,甚至可以奢侈地吃頓餃子。除夕早晨,賀紅雨出去割了一斤肉,準備包餃子。賣肉的李屠夫剛殺了一口豬,切成兩盤,擺在案上,很多人正圍著兩盤肉看,好像沒見過一樣。豬肉掛在鉤子上正冒著熱氣,紅紅白白的赤裸在凜冽的空氣裡。眾人圍著議論割哪塊好點,哪塊太肥了沒瘦肉,哪塊又太瘦了缺油水。李屠夫一邊噌噌地磨一把白花花的刀子,一邊高聲說,不用看了,都是好肉,千言萬語一句話,割了我的肉你家燉肉我在十里外就聞到了。眾人哄笑,一個女人說,倒是張老太把你給渡出來了,她說她家的豬還長著雙眼皮呢。眾人又是笑,說著笑著都戰戰兢兢地割了一斤半斤的回去了。也就一斤了,萬萬多不得了,這一年不過了麼?一年還這麼長,這才不過開了個頭,現在吃多了,一過夏天全家就得把眼珠子都餓藍了。
賀紅雨狠了狠心,也割了一斤回去了,又剁了一堆白菜幫子和胡蘿蔔,和成餡。一斤肉一攪到一堆白菜蘿蔔裡就基本消失了,連影子都找不見,就聞起來似乎還勉強有些肉味。全家人等一年就等著這點肉味了。餃子包好了,下鍋煮了,又撈出了撈了一大盆擺在了桌子上。全家人圍著吃餃子,哧溜哧溜著,燙著舌頭和嘴唇還是硬塞進了嘴裡,雪白的蒸汽嘩嘩地冒著,四個人的腦袋都被這蒸汽淹沒進去了,看起來就像是個四個無頭的人正圍著桌子坐著。餃子咬開一個,裡面黃黃綠綠的,咬半天也不一定能咬到一點肉星。蔬菜咬起來卡嚓卡嚓作響,一窩兔子似的。
因為嫁走了女女,大家就都能多吃一點,不過她那份基本上是段東麒吃了。段星瑞只吃了幾隻就不吃了,再讓他吃他很堅決地說一隻都吃不下了。賀紅雨知道還是因為女女的緣故,他覺得他們對不起女女,他覺得他們吃的是女女的糧食。女女從出嫁之後極少回娘家,即使偶爾來一趟也是下午來晚上前就走,賀紅雨知道她是為了給娘家省一頓飯,也知道她不常來的原因,多少對他們還是有些恨意的。他們不願留她,把她草草嫁給那樣一個男人,她心氣那樣高的一個人,出嫁了又能好過到哪裡去。簡直像是把一把柴塞進了灶裡,還能落個全屍嗎。賀紅雨一個字都不敢多問,女女偶爾來一趟娘家,她總是小心翼翼地偷看著女女的臉色。生怕自己說錯話了。她想,這是怎麼了,搞得自己像個孫子一樣。可是,她不由自主地要這麼做,因為她知道,她心裡終究是虛的。就像當年自己出嫁之後不是再沒有踏進娘家半步嗎,因為她恨他們。現在的女女,就是當年的自己。真是一步一輪迴。
大年初一,一家人就守在屋子裡圍著火爐坐著,也沒有人上門拜年,右派家誰敢進門。他們也無處可去,在這安定縣裡他們一家人像在孤島上似的無著無落。爐子裡燒的是柴,段東麒不停地往裡填柴,柴燒完了慢慢成了灰燼,柴火在剛開始時還是紅色,後來慢慢變瘦,瘦成了藍色,再後來變枯了,枯成了骨頭一樣的灰白色。段東麒把兩個紅薯和土豆埋進了灰裡,不一會便散發出了莖類植物甜膩的清香。段東麒伸手去翻那紅薯土豆,被燙了一下,急忙把手縮回來含在嘴裡,眼睛卻還是寸步不離地盯著那紅薯。
賀紅雨想,都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了還這麼孩子氣,這個年齡本該娶媳婦生孩子了,他倒好,因為娶不到媳婦,便無限期地延長了自己的童年,心裡也是把自己當個小孩一樣。被迫地長不大了。賀紅雨忍不住一陣悲從中來。這時候已經到正午了,窗外響起了稀稀拉拉的鞭炮聲,正午是祭天君灶神的時候,家家戶戶在這個時候就在院子正中間擺上紙做的排位,擺上兩隻面做的蓮花,然後燒香祭拜,祈求來年平安。段家從來不祭,是因為段星瑞不信這些,所以也就免了。
四個人正坐在屋子裡聽著窗外的鞭炮聲時,二女女忽然站了起來。就是過年的時候也沒有一件新衣服,她穿的是女女留在家裡的衣服,女女比她矮,所以她穿上女女的衣服就像是被勉強按進了衣服裡一樣,身體進去了,手和腳卻進不去,便長長地露出了青灰色的一截子,像剛從土裡長出來的根莖一樣。
二女女忽然站在了屋子的正中間,臉上靜靜地沒有任何表情,週身散發著一種凜冽的肅穆。她後退兩步忽然衝著段星瑞和賀紅雨就跪了下去,她說,爹,媽,過年了,這麼多年裡都沒有給你們拜過一個年,今年我給你們磕個頭就算給你們拜年了。說完便頭朝地磕了三個頭。段星瑞賀紅雨包括段東麒都怔住了,段東麒很快把臉向窗外扭去,好像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他自己反倒羞澀起來了。段星瑞和賀紅雨坐在那裡一時都不知道手腳該往哪裡放,臉漲得通紅,窘得和什麼似的。他們都覺得這三個頭磕得有些奇怪,沒有出處的,像無根草一般,都覺得消化不了。他們家從來就沒有這樣的傳統,所以突然磕頭讓他們心中頓生寒意,隱隱約約心中都有些害怕。但是兩個人也不敢多問什麼,只想躲閃開了,都訕訕的。好在二女女磕完頭就站起來了,屋子裡的空氣又和剛才接上了,幾個人這才活過來一點。
坐在那裡不動,卻久久覺得心悸的是賀紅雨,她最近一直琢磨著怎麼把二女女嫁出去的問題,已經有個媒婆來給她說了個人,年齡太大了些,四十多歲的瘸子。但是勉強還能種地,家裡的活也都做得了。賀紅雨猶豫著,這分明連女女嫁得都不如啊。說年後再給媒婆答覆,她沒有和二女女說,因為只覺的自己心裡有愧。難以啟齒似的。把二女女嫁給這樣一個男人,真像是把她隨便處理出去一樣,只要有個人要就行了。二女女這一磕頭她簡直覺得就是衝著她來的,她是存心要懲罰她似的,她心裡一陣疼痛,差點落下淚來。無論怎樣,她都是她生下來的啊,她身上有她的血和肉。她擔心著過了年該怎麼和二女女說,她一想就有些害怕,竟盼著這個年過得慢些再慢些,恨不得讓時間停住不再往前走才好。
第二天是大年初二,段星瑞一大早就出門去了,賀紅雨有些害怕在家裡呆著,也出門看別人家鬧紅火去了。只留下二女女和段東麒在家裡,上午太陽出來了。冬天的太陽裡有一種乾瘦卻倔強的溫暖,很薄很脆的一層陽光像瓷器一樣鍍在人身上,一片一片的都能摸得到。二女女站在窗口看了一會屋外的陽光,忽然掉頭對段東麒說,我要出門了。段東麒沒反應過來,隨口嗯了一聲。二女女便向門外走去,臨出門前她忽然又回頭說了一句,好好對爹媽。說完就出去了。段東麒呆呆地坐了片刻忽然站了起來,他剛才就覺得這句話有點不對勁,只是還沒有反應過來。二女女出去了把屋子裡浩大的寂靜都塞給了他一個人的時候,他忽然醒過來了。他連忙向門外衝去,門外卻早已經沒有了二女女的影子。他一路哭著跌跌撞撞地向城門跑去,一直跑到城門口的時候都沒有看見二女女的影子。
段星瑞回來了,聽了這件事,半天沒說話,過了好長時間他忽然大笑起來,賀紅雨覺得有些害怕,往後退了幾步,段星瑞卻說話了,他看著門外說,由她去吧,真要是嫁個人又能好到哪裡去,像她的姐姐那樣蕙質蘭心也不過嫁個掏糞的,她心中早就明白她也不過是這樣一個下場。她是什麼都看破了,就由她去吧。冬天蒼白的陽光落在他臉上,他臉上的兩道淚痕閃閃發光,就像兩條明亮的冰川裡的河流。他們心中都明白,二女女這一去就是遁入空門了,她手上那串佛珠已經召喚了她好幾年。賀紅雨呆呆地說,看看你給她起的名字,段惠青,你怎麼能給她起這樣的名字,這分明就是個尼姑的名號,她被你說中了。段星瑞只是邊笑邊流淚,半晌才說,青燈黃捲好啊,清淨,總比這濁世要好。她有慧根能看破。由她去吧。
此後二女女也就是段惠青再沒有回過家一次,段星瑞一直到死前都沒有再見過二女女一面。他們不知道她是已經在五台山出家了,還是在那個寒冷的冬日死在了半路上了。沒有人知道,在那個冬天的早晨也沒有一個人看到過她。她像一個水中的幻影一樣從安定縣消失了。
家裡就只剩下他們三個人了,一張炕上不用再擠五個人了,寬鬆了很多,賀紅雨卻總是覺得炕上還睡著兩個隱形的女兒,她們就在那裡,像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女女一年到頭就初五回一次家,回了家也是當天就走,從不在娘家過夜。賀紅雨也不敢多留,出嫁了的閨女還和父母擠在一張炕上確實有些不自在。出嫁三年了也沒見女女懷上,這時候女女已經二十八歲了,賀紅雨有點擔心這事,就和女女說得趕緊要孩子,都二十八了哪還有不要孩子的?女女也不說話。中午賀紅雨趁著女女出去了,便對女婿說,你們可都老大不小了,該要孩子就趕緊要吧,還等什麼。女婿半天才說了一句,媽你不知道,女女睡東房,我睡西房,她就不讓我和她睡一間房裡。從結了婚就這樣,都三年了。
賀紅雨聽了這話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這是她真沒有想到的。女女下午就要回去,她出門時對著女婿呵斥了一聲,走吧。那男人便一句話都不說地跟著出去了。一直跟在女女的後面,像被大人領著一個小孩子。段星瑞看著他們的背影說了一句,我怕他們過不長。賀紅雨沒說話,但心裡也是有些害怕,可是她想,她還能怎樣呢,她已經嫁人了,還能怎麼樣呢,也許過兩年心氣被徹底磨下去了就好了吧,她遲早也會要孩子的,她敢一直不要嗎?
又過了半年,一次女女回娘家時忽然面露喜色,這種喜悅多少年裡都沒有在女女臉上看到過了,賀紅雨乍一看簡直覺得有些奢侈。還不知道什麼原因就跟著高興起來,高興了一下忽然又悲從中來。有些樂極生悲的意思。原來是村裡小學要開音樂課教學生們唱歌,可是去哪找音樂老師去啊。這時候有人想到了女女,說女女當年能歌善舞在全縣也是出了名的。現在嫁人了也沒什麼事做,還不如叫她來做個臨時代教,代教的工資極低,幾塊錢就打發了,沒有編製職稱,就是個暫時的臨時工。他們找女女一問,女女當即就同意了,因為她在家裡正閒著沒事做,每天走也沒個走處,娘家她也不願多去。所以學校讓她教學生們唱歌她簡直是求之不得。安定小學離城頭村有二十多里路,女女每天來回跑的話在路上花的時間太長,她就乾脆搬到學校後面的破舊的宿舍裡住去了,正好有個借口不見那男人。那時候女女常年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軍裝,因為當年女女一直幻想著能被部隊的文工團相中把她從這裡帶走。一晃十幾年過去了,她早就死了心,這件軍裝也早已經洗白了,她卻還是經常穿著,像是怕被過去那點往事徹底拋棄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