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越來越劇烈,開始有人被餓死了。最先被餓死的,多是老人。有的死在自己家裡,有的就死在了街上。賀紅雨鄰居家裡的那個老太太,中午坐在門口瞇著太陽,到了晚上了還在那坐著一動不動地曬太陽,這時候月亮都出來了。家裡人一下午也沒人管她,到晚上的時候忽然覺得不對勁了,怎麼還不回來。出門一看,老太太還在門口的石墩上坐著。再過去叫她時才發現,老太太已經渾身冰涼了。後來她才聽人們說,這老太太已經多少天沒吃過東西了,為了給兒孫省點糧食,一到吃飯的時候她就出去,坐在門口說自己不餓。硬是把自己給餓死了。不知為什麼,賀紅雨聽說了這件事後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老姨太太,一想她她就覺得心裡被堵住了,連氣也喘不過來。可是,就是這樣,她都不敢去看她。
又過了幾天,一個早晨,賀紅雨剛走出家門就看見鄰居們都看著她。她有些害怕,卻沒有走過去問她們。她膽戰心驚地又邁出了一步,這時候,她已經幾乎走不穩路了。腳腫得比平時大了一倍,連腳底都成了圓滾滾的,踩在地上倒像踏著風火輪一般。她的手腫得已經快摀不住鋤頭了,每根指頭都像青色的小蘿蔔,五指合不到一起去,只能叉開著張著,有些張牙舞爪的樣子。她的臉也腫了,頭看起來大了好幾圈,像個簸籮一樣,五官都陷到肉裡去了,眼睛勉強睜著一條縫,目光掙扎著擠壓著從裡面射出細細一縷。為了看清人,她把頭向上昂著,想從窄窄的眼睛縫裡看清人,好像正扛著一副千百斤重的上眼皮一樣。
她準備去地裡幹活,剛歪歪扭扭地走了幾步,就見一個人向她走了過來。是東街大隊的隊長,隊長對她說,去西街看看吧,你兄弟死了。她眼前一黑,幾乎站立不穩,與此同時她卻在心底清晰地告訴自己,終於來了。原來,她早就知道,這一天是遲早要來的,她居然一直暗暗等著這一天。她顛著兩隻腳一路搖晃著跑到西街那兩間破柴房前時,兩具屍體已經被抬出來了。一具是賀天聲的,一具是老姨太太的。原來是下地的女人們一連幾天都沒見老姨太太來地裡勞動,就有點疑惑,不知是偷懶還是生病了,就告到西街的大隊隊長那裡去。隊長領著人來到房前敲門,沒有人來開門,也沒有人在裡面吭聲。好像裡面根本就沒有人。問住的最近的一家鄰居,那家人說,這幾天根本就沒有看見這母子倆的人影。隊長只好叫人砸門,門居然是從裡面拴住的,剛把兩扇門砸開就聞到了一股奇怪的臭味。是死人爛掉的味道。
這時候他們看到,母子倆都躺在炕上,已經死了好幾天了。這母子倆好像是商量好了的,衣服都已經穿戴好了,母子倆都穿上了最乾淨的衣服,扣子都齊齊地扣好了,老姨太太雪白的髮髻也梳得一絲不亂,兩個人被子也沒蓋,躺著的姿勢也是平平靜靜的,沒有一點點掙扎的痕跡,似乎是睡著睡著就悄悄死了。兩個死人都腫得不成樣子,手和腳都是圓的,又開始腐爛,皮肉簡直薄脆的像熟柿子外面包的那層皮,輕輕一動屍體裡面就流出黃色的水來,像水果裡面的瓤子。往出抬的時候,兩具屍體居然還辟里啪啦地往下掉肉掉皮,一路滴水,皮肉黏糊糊地落在地上,拾也拾不起來。
隊長看著地上的兩堆不成形的肉,說了一句,餓死的。
賀紅雨站在屋簷下的人群裡也瑟瑟地看著那兩堆肉,她已經看不清他們的臉了,但那時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其中一具屍體上的那兩條彎彎曲曲的羅圈腿。就是到死,他那兩隻腿也是彎的,只是因為腫脹,連個彎都沒有打。她一直怕他有一天站到她面前要錢,她一怕就怕了十年。她一直擔心著有一天她爹死了,老姨太太也死了,他可怎麼活?他不去問她要錢才怪。現在,不可能了。再不可能了。她該放心了。老姨太太知道自己已到大限的時候卻還是放不下這個兒子,賀天聲卻早已是什麼都想清楚了,他平平靜靜地給老姨太太換好了乾淨衣服,給她梳好了頭髮,然後又給自己換上了乾淨衣服。
最後他關好所有的門窗,回到炕上,和老姨太太躺在了一起,他甚至對著老姨太太笑了笑。老姨太太的淚就下來了,她知道,這是他們能夠選擇的最有尊嚴的死法。自己這一輩子,上半輩子一直在恐懼,是恐懼自己沒有子嗣,怕老了之後都沒有人給她養老送終,生怕被趕出門外無所依靠。後半輩子還是一直在恐懼,是恐懼自己要是先死了,這個殘疾兒子怎麼活下去。雖不是親生的,但這麼多年下來卻已經把他當成了親生的,似乎這真的就是自己的兒子。自己要是先死了,他怎麼辦?現在好了,他能和她死到一起死到一時她也就放心了,他們生前沒有做過親母子,但能死在一起也算有緣了。人活一世還求什麼?
他現在死了她也就不用老擔心著他要飯時會不會被人打了,被狗咬了。她可以真正地放心了。母子倆什麼都沒有說,卻似乎已經把能說的都說完了,就只剩下靜靜地在黑暗中躺著,等待著死亡。意識慢慢從他們身體裡流走了,身體開始變輕,他們慢慢從這破舊的屋子裡飄了出去,一前一後地飄向了空中,飄向空中時他們還沒有忘記回頭看了看那些地面上活著的安定縣的人們。只是那個時候安定縣的人們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們的離開,因為每天都有人離開。
賀紅雨站不住了,她在看屍體的人群中緩緩倒下去了,她碰著這個人的肩膀,又碰著那個人的胳膊,她竭力想讓自己站住,可是,不行,她使盡全力想打撈自己,可是她還是看到自己一點一點地坍塌下去了。她坍塌下去的那個地方空出了一塊白,像長在人群中的一塊癩疤。
段星瑞是1961年從大同監獄裡放出來的,發配到了安定縣附近的農場裡工作。他四年時間沒有回家了,從監獄放出來的時候正是七月。
段星瑞回家的那個早晨,下了車就沿著那條通往安定縣的土路回家,因為腳板腫成了圓的,走不快,走走停停,一段不長的土路竟走了整整一上午。路兩邊種的都是玉米,玉米花的清香被太陽烤得發了酵,沉甸甸地葷腥地墜在空氣裡,粘在人的皮肉上,走路就更走不快了。中午的太陽越來越毒,烤得人皮開肉綻似的,段星瑞眼前全是大大小小的太陽,閉住眼睛也是,像是已經長到他眼睛裡去了。每走一段路他就覺得應該能看到縣城了,可是路的前面還是路,就是看不見縣城的影子。他一時疑心安定縣是不是已經在這條路上消失了,四年沒回來它去哪了?他有些青天白日裡的恐懼,這種恐懼比那種黑暗中的恐懼更深更無邊一些,就像是從夢中醒來了,已經知道了這不再是夢的驚恐,因為突然之間知道這都是真的。走了一路竟然沒看到一個人影,路上居然就白花花地走著他一個人。這是怎麼了?
一直走過一道坡,下了坡時,一片棗樹正站在前面,棗林的縫隙裡露出了一角房簷。他這才鬆了口氣,滾著兩隻渾圓的腳向那角屋簷走去。進了縣城已經是晌午時分,家家戶戶的門都是緊閉的,只有門口睡著幾隻瞌睡的瘦狗。滿街蕭索荒涼,像戰後剛被洗劫過的街道。段星瑞穿過一條空蕩蕩的街,滿街還是看不到一個人,他提著一口氣向自己家門口走去。他總覺得這城像是已經空了,他家呢?走到自己家門口時卻看見院子裡正站著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他頓時鬆了口氣,還有人住著,說明他們還住在這。如果搬走了,他可去哪裡找他們。他已經累極了,真想在那門口就躺下去,卻還是勉強提起身上的肉不讓它們塌下去。他往門裡走了一步。
段東麒一回頭看見門口站著一個黑胖子,嚇了一跳,連聲叫媽,媽。段星瑞在勞教的四年裡一直在山上採石頭鑿石頭,常年被風吹日曬著,自然要變黑。胖卻是因為全身浮腫著,全國鬧饑荒,監獄裡自然也不會倖免,他也是頓頓吃不飽飯的,全身腫著,所以哪裡看起來都是圓圓的。段星瑞以前是雙眼皮,大眼睛,高鼻樑。現在因為臉上腫得厲害,兩隻眼睛被擠著嵌在一堆肉裡,好像被埋在沙土裡的石頭,吹一吹才能看得見。加上四年沒見了,段東麒自然認不出他來。
這時候屋子裡應聲走出來一個女人,呆呆看著他。這女人在七月的天氣裡居然裹著一件冬天的棉襖,頭上包著一塊綠色的頭巾。若不是因為那兩隻鋒利得像刀子一樣的顴骨,段星瑞也差點認不出這是賀紅雨。因為瘦,她那兩隻顴骨更高更尖了,都像是要從皮肉裡戳出來的樣子,皮色黃中泛著一種渾濁沉重的黑色,就像河底的淤泥被攪起來的樣子,一團一團地往上湧。賀紅雨也是半天才認出了段星瑞,一時也驚得立在了那裡。四年時間裡他們倆居然都已經面目全非到了這種地步。段星瑞看見她穿著棉衣包著頭巾頓時覺得頭皮發炸,這是七月流火的天氣啊,莫不是她已經瘋了?他嚇得不敢往前走,賀紅雨卻先反應過來了,開始哭了,卻也不往前走,就站在那裡哭,只是聲音一聲比一聲尖利淒慘。聽她的哭聲還像個正常人,段星瑞放心了一些便上去問她,你怎麼能大夏天穿棉襖,你怎麼了?
講了幾句話,段星瑞才明白過來,原來是這幾年裡缺吃少穿加上地裡的勞作,賀紅雨的身體徹底垮下去了,虛得太厲害了,就是大夏天裡還覺得全身冷得打哆嗦,手腳冰涼,不穿棉襖就冷得不行。就是再熱的天,她也感覺不到熱。她像是和別人已經不在一個世界裡了,別人在陽間,她卻是在陰間的,都曬著一個白花花的太陽,卻照不到她身上去。她就是覺得無邊無際的冷。段星瑞這才想到她一個女人家這四年裡沒有收入是怎麼養活著三個孩子的?尤其是六零年的時候,她們是怎麼活下來的。可是他自己在監獄裡呢,也是死過不知道多少回了。有幾次採石頭時都差點被大石頭砸死,在監獄裡害了痢疾,腸子都快爛了,又是差點死掉。後來又被傳染上了皮膚病,每天沒日沒夜地撓著一條腿,癢得恨不得把那條腿鋸掉。後來這條腿都被他摳爛了,終日血淋淋的,夏天的時候一條腿上時時刻刻釘著蒼蠅,趕都趕不走。只要坐著不動的時候,上面就落滿蒼蠅,遠遠看過去,那條腿上黑壓壓一片。再到後來連骨頭都露出來了,這條腿差點就廢了。
兩個人四年沒有見面,卻都是九死一生地爬過了這四年,躲過了一劫又一劫,能活下來已經是萬幸,還能看到對方也活著那就簡直已經是奢侈了。四年來的種種不易這時候反而一句都說不出來了,就像是一路歷盡艱辛地走過來了,回頭再看去時卻發現來路已經空了。凡事大約都是到極致了反就成空了,像取得了真經一樣,諸多苦難已經成了拋在塵世的肉身,多少有了些拈花一笑的超然。兩個人只是痛痛快快地抱頭哭了一場,就算是對這四年來生死疲憊的祭奠了。
十二
那頓晚飯是全家五口人圍在一起吃的,這是四年來第一次全家大團圓。五個人坐在那裡都有些拘謹,就好像身邊這些人都是些失散多年還沒有來得及回鍋加熱的人,陌生而緊張。小孩子們長得很快,四年沒見已經都高出了一大截子。這時候女女已經是十六七的姑娘了,少女的羞澀已經出來了,坐在那裡半天沒抬眼皮看他。他忽然想,女女對自己這樣冷淡,除了認生,是不是還有點恨他呢?如果不是受自己的連累,女女現在應該都上高中準備考大學了,她那樣的天資考個大學是沒有問題的,可是現在,她卻是一個黑五類崽子,除了種地什麼都不用想,肚子都吃不飽,想什麼都已經是假的。這幾年下來女女被喪失人性的飢餓淬了一下,開始有了些銅牆鐵壁似的無所謂,對什麼都是懷著仇恨的無所謂。人的命運真是就在一步之間啊。就算她恨他那也是應該的。
相比之下,二女女和段東麒對他還不至於那麼冷淡,二女女長得又高又瘦,脖子長長的,身上的衣服小小的緊緊地裹著她,鷺鷥一般坐在那裡。她看他的目光卻是平平靜靜,好像他今天突然回家也是正常的,就像是昨天剛剛離開家裡一樣。她眼神裡的這點平靜讓他有些微微吃驚,因為這樣的目光不應該出現在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身上,這樣的目光,怎麼說呢,太靜了一點,太空了一點,有點像寺廟裡僧人的目光,又空又靜,像眼睛裡剛剛下過了一場雪,連只飛鳥的影子都沒有。他想到這二女女從出生之後,因為是個女孩的緣故,自己就沒有對她多上心,賀紅雨對她也不怎麼喜歡,三個孩子裡她被夾在中間,也是最不被重視的一個。她居然也掙扎著自顧自地長了這麼大。他在監獄裡走了一遭出來之後才突然發現,以前對二女女確實是不公了一點。她的出生難道是她自己的錯嗎?為什麼冷落她這麼多年。心裡便覺得對二女女也是歉疚的。只有那段東麒大約是因為年齡還小的原因,不過一會就和他熟了,怯怯地叫了他一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