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紅 第11章
    就是最後這一句話都沒有刺著她。賀紅雨木木地鋤著地,一下一下地,停都停不下來。那個小小的孩子,他出生的時候她還沒有出嫁,她親眼見過那個晶瑩剔透的小人,就那麼一點點大,後來這小人學會了笑,學會了吃東西,她親眼見著他一寸一寸地長起來了,像棵植物一樣,長出一片葉子,又是一片葉子。後來她出嫁後就再沒有見過他,在她的記憶中,這個小孩從此以後就再沒有長大過,永遠都是那麼小地住在她記憶裡,像個縮在核桃裡的剔透的嬰兒。可是現在,就是這樣一個剔透的嬰兒卻死了。住在那樣走風漏氣的柴房裡,吃著靠討飯討來的東西,他又能活多久呢?她突然想起了那時候老姨太太總是擔憂地看著賀天聲說,我的兒,以後不會有人把你嘴裡的這兩顆金牙敲掉吧。沒想到,真的有一天這兩顆牙還是被敲掉了,只是敲掉牙的人是他自己。為了救他自己的兒子。賀紅雨站在大太陽底下,一邊揮汗如雨,一邊嘩嘩地流著淚。一滴一滴地都落到了泥土裡,然後就不見了。

    在後來的兩年裡,賀紅雨但凡能省出一口吃的就要送到他們住的那兩間柴房門口。每次都是趁著沒人的時候,她不想讓他們看見送東西的人是她,她也不需要他們感謝她,如果他們真的感謝她,她反倒要怕了。也許這一次又一次的,他們也猜到是誰了,可是他們從來也沒有當面問過她什麼。這個見了那個就早早避開,那個見了這個也是早早躲起來,都是心照不宣地,心裡全都清清楚楚。有些東西不管真的假的,還是由著它就好,說破了反而沒有藏身之處了。

    就這樣過了兩年,那時候是1950年了,賀紅雨又懷孕了。那個早上,段星瑞去了學校之後,她開始感到肚子裡開始有些作痛了,便打發女女去叫前幾次給她接生的接生婆。接生婆來了連忙忙著燒熱水,打手巾把子。她剛走到賀紅雨跟前,就看到賀紅雨的一隻手已經牢牢向她伸過來。那隻手連同她的臉色都是蠟黃色的,像一枝雪地裡伸出來的枯樹枝,那枯樹枝的盡頭長著一卷錢,散發著一種葷腥的汗味,長在那裡像一朵已經枯萎下去的臘梅花。接生婆看著她,她也死死看著她,她已經開始了一陣緊似一陣的腹痛,身體裡好像有根繩子在被拉緊又放開,每扯一下,她就週身抽搐一下。她的身體漸漸抽成了一團,除了那個湖泊一樣的肚子在不斷地長大長大,其他部分卻越來越小,越來越萎謝下去了。那隻手還是牢牢地長在她的身體上,伸出來,像是下了死力地要把這卷東西托出這水面,托出來。接生婆握住了那隻鐵硬鐵硬的手,把那卷錢從裡面摳出來,那隻手才像折了一般很脆地栽了下去。

    最後一縷尖銳的痛也從身體深處游出去了,賀紅雨急於想陷入一種巨大的昏睡中,好像她都幾年沒有睡過覺了,實在已經等不及了。就在這種混沌中卻聽見接生婆一聲驚叫,小子,這次是個小子。賀紅雨明明聽見了,卻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她把半張臉斜斜地埋進草灰裡,滿臉是淚。

    現在,她總算生一個兒子出來了,她不用再擔心像老姨太太那樣一輩子抬不起頭來,不用再擔心段星瑞嫌棄自己了,她名正言順地生了個兒子,就是將來死了也對得起他段家的列祖列宗了。她不是都已經打算了好幾年了嗎,生了男孩子就抱回娘家去,把這兒子伸到老姨太太臉上去,叫她看清楚。

    可是,現在。

    不過幾年時間已經是滄海桑田。

    段星瑞果然是如獲至寶,想了一晚上才給兒子想了一個名字,段東麒。女女和二女女的大名他竟從來沒有認真想過,兩個女兒都幾歲了還沒有大名。趁著這點得了兒子的興奮,他順手把大女兒和二女兒的名字也一併起了,大女兒叫段錦碧,二女兒叫段惠青。

    姊妹三人漸漸長大,最得寵的自然是段東麒。但是賀紅雨因為牢記著賀天聲的教訓,他就是被老姨太太寵得太厲害了最後寵成了個殘廢,千萬不能把段東麒也這樣寵廢了。有著這樣的警戒在心裡響著,所以她對段東麒還是自有分寸,該打就打,該罵就罵,絕不能一味任由他胡來。只是在吃喝上穿戴上還是緊著段東麒,有一口吃的那肯定是段東麒的,決不至於到了女女和二女女嘴裡。女女又長了幾歲越發顯露出驚人的天賦,對什麼東西都能過目不忘,聽別人唱一遍歌她自己就能唱下來,竟比那人唱得還要好,她還有一副極好的嗓子。看母親做刺繡,看了兩遍自己就能繡出個模樣了,沒過幾天竟已經快趕上母親的手藝了。

    賀紅雨讓她做繡活本是女兒家玩的,沒想到她竟能繡出這樣的聲色來。反把她嚇了一大跳。這丫頭是跟了誰的遺傳,她雖說還能算得上心靈手巧,自小也是一學就會一點就通,但絕不至於靈到這種邪氣的地步。段星瑞又呆又木,也不見這般鍾靈毓秀之氣。而女女簡直是渾然天成的,她長得又隨了段星瑞的五官,比她母親俊俏出不知多少倍。十幾歲的年齡走在街上已經是人人都要回頭看她了。那天,賀紅雨呆呆看著女女的繡品,不禁想,是不是上天覺得虧欠她太多了,現在用這個女兒來補償她來了,要把一個女人該得的美貌、靈秀、聰慧、愛情都補償給她?女女是不是只是她的一種延伸,她這輩子不能實現的一切現在是不是都要在女女身上實現了?

    她有些高興又有些驚恐。甚至還有一縷淡淡的嫉妒。她自己已經是半截脖子埋進土裡的人了,再掙扎也掙扎不到哪去了。而女女的一切還沒有正式開始,什麼都可能發生,擺在她面前的是無盡的歲月,多好啊。她若能替她把一切虧損下來的東西都彌補起來自然也是好事,也算對她的一種成全,可是,如果她太出眾了也不見得是幸事。自古紅顏薄命,必有它的路數在其中。大約是月滿則虧的道理,太出眾了就是太滿了,一個人能風華絕代幾天?絕盛之後便該是無盡的萎謝了。

    賀紅雨越來越多地在女女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包括她說話的神態,甚至那麼一兩個眼神,她初看到的時候簡直是嚇了一跳。怎麼那麼眼熟呢,這不就是自己的嗎,怎麼就長到另一個女人身上了?簡直像從一面鏡子裡看到了自己一樣。越是這樣賀紅雨對女女就越上心,似乎這個女兒真的是從她命裡劈出來的另一半似的,她的出生就是為了補償她的。當有一天她年近暮年,蒼老不堪的時候,女女卻能跋扈艷麗地盛開在這人世間。如果是那樣,她這輩子也算值了,因為她生出了她。而她又把自己的命化到她身上去了。她自己在事實上已經輕若煙塵了。在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有人是給別人做肥料做梯子的,這些人從生下來就不是為了給自己活的。就像那個只活了幾分鐘的三女兒,她從出生就不是為自己活的。於是,她默默地做了其他幾個孩子的肥料。她站在他們腳下的泥土中,看著他們一天天長大。

    無論幾年時間已經過去了,她一直一直都不能忘記那個粉紅色的三女兒,她像一處傷口一樣活在她的身體裡,從來就沒有痊癒,也從未消失。這麼幾年裡,她其實一直在與她如影相隨。越是不能忘記那個死去的女兒她就越是無法喜歡二女女,她不喜歡她陰霾憂鬱的眼神,不喜歡她總是躲在暗處偷看她,不喜歡她那麼小就學會了察言觀色,老練得像個老人。她總覺得二女女的眼睛裡住著別人的影子,就是三女兒的。她無端地斷定,就是她的。所以這幾年裡她對二女女一直是冷冷清清的,二女女和她也是離得遠遠地,像隔著一條大河一樣看著她,從未走到她跟前說過一句親近的話。真像個外人一樣。她想。

    三個孩子都上了學,就在段星瑞當老師的學校裡,可以免學雜費。三個孩子各差一級,台階似的,上學一起走,放學一起回,和子飯窩窩頭地餵上,倒也省心。賀紅雨辛辛苦苦地每天下地幹活,要養活三個孩子。晚上還要在燈下做點繡活偷偷換點零用錢。既然有兒有女了,她也就不那麼擔心段星瑞怎樣看她了,在他面前又是腰桿硬硬的。她想,他這輩子都別想把她捏在手裡,就像老姨太太那樣被男人捏了一輩子,她這輩子都不會做他的奴隸。時間越長她就越是發現,她雖然不是老姨太太的女兒,她也不愛她,可是,老姨太太卻始終像影子一樣拓在她的身上,拓在了她後來所有的歲月裡,她幾乎在抬頭低頭之間都能看見她,她就站在那裡,一直站在那裡。

    十

    時間真是日復一日地過,日子一重複上了就過得飛快,幾年時間就像水一樣無聲地流過去了。

    段東麒八歲那年,也就是1958年的一天,段星瑞忽然被抓走了,關在了遠在晉北的大同監獄勞教。原來當時學校裡正在轟轟烈烈地打右派抓典型,有一個做臨時工的老師就向教育局檢舉揭發段星瑞曾經當著老師們的面說過"三多一少"的話,他是這樣說的,老師們工作時間多,說話多,吃的粉筆面子多,就是工資少。那臨時工看來也不是觀察他一天兩天了,分明是早已籌熟已久的樣子,把他說過的話都記在筆記本上,還註明年月日。大約是早想頂替了段星瑞的工作崗位,現在總算盼來了一個機會,自然要抓住。臨時工又揭發他用的是一支進口的派克水筆,還成天向別人誇讚外國的水筆就是好用。教育局很重視,專門成立了調查小組去學校查這件事情,結果一調查證實不少老師們確實都聽過段星瑞發這樣的牢騷。於是,他的右派身份很快就被確定了,脖子上掛著幾十斤重的木牌子,鐵絲勒在脖子裡,幾乎要把脖子勒斷了,站在全校師生面前被批鬥了幾次。批鬥大會之後又被發配到大同勞教。

    賀紅雨沒想到自己雖然躲過了土改,卻躲不過打右派。看來要有劫數就遲早還是要來。家裡徒然就剩下了賀紅雨帶著三個孩子。因為是右派崽子的緣故,三個孩子都被取消了上學的資格,都從學校回到了家中。那年段東麒剛剛上小學就被迫輟學了,因為年齡小還不太懂事,上不上學對他倒也沒太大影響,他情願在地裡捉蛐蛐。二女女一向沉默寡言,什麼話都憋到心裡去,就是憋死了也不會和人說。加上她自小就心勁不強,不像女女那樣做什麼都要做成最好的,她無所謂,對什麼都有點無所謂,考試的時候考到第一名也沒見她高興,考到最後一名也沒見她不高興。大部分時間裡她臉上是沒有什麼表情的,就像在臉上遮了一幅簾子,根本看不到下面的內容。不能上學了也沒見她有什麼反應,反正是呆著一張臉,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沒事的時候就躲在角落裡一個人摳指甲,一下一下地摳,時不時無聲地翻起眼睛來偷偷看別人一眼,又迅速低下去。

    反應最大的是女女。女女從小爭強好勝,做什麼都不輸給別人,加上天資甚高,自從上了學就一直是班上第一名的學生,不僅學習好,唱歌跳舞畫畫彈琴無一不精,幾乎是無師自通。她和縣裡的老琴師學揚琴,才學了兩天就把老琴師嚇住了,老琴師連連說,可惜了,可惜了,這樣的人才,多少年才出了一個。女女人又長得俊俏,小小年紀眼睛裡就已經會波光閃閃地看人了。賀紅雨越是看在眼裡越是驚在心上,心想這丫頭是把哪家的地氣都吸過來了,難道是把兩家祖墳裡的東西都吸過去集於一身了?因為太靈了,簡直都不太像是個人了,倒有了點妖的意味。

    女女被迫輟學之後哭得稀里嘩啦,她在學校裡是老師最寵愛的學生,是被全校同學矚目的對象,在那麼小的年齡裡她已經體會到了一個人風華絕代的感覺,最主要的是她知道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她的前景是什麼樣的。她會順利考上大學,到城市裡工作,甚至可能會留學海外,永遠地離開這個生她養她的小縣城。在那麼小的年齡裡,她就已經覺得她遲早會離開這個地方,就像是,她根本就不是這個地方的人,她只是客居於此,她只是個客人。可是現在,她像根釘子一樣被釘在了這裡,再也出不去了。

    賀紅雨看著哭成一團的女女忽然就明白了,這個女兒的出生好像真的是來補償這個世間欠她的債,把世道虧欠給她的她都補上了,可是這種補償過了些,於是她和女女就像朝著一條路的兩端各自退去退去,雖然對對方看得越來越清晰了,卻是越離越遠了。她自小就知道自己不美,從小就在一個隱秘的角落裡自卑著,可是女女正好反過來了,她從小就知道自己什麼都好,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應該在這個小縣城裡呆。從出生起她就是揚眉吐氣的,幾乎是在跋扈地不可一世地成長,可是,她很快就被攔腰截斷了。女女太早慧了,她很容易就明白了輟學這件事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她已經是一個沒有了後半輩子的人。這確實很殘酷的,更重要的是女女已經對這種殘酷心知肚明。所以她才會哭成那樣。賀紅雨看著她哭並沒有上去勸,心裡卻是唏噓不已。女女的命運分明比她更悲慘,她這才十幾歲就一眼看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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