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紅 第10章
    到了第三天還是問不出一個字,大隊幹部便指揮人把張有生的一隻腳用繩子拴住,抓著繩子另一端的人騎在馬上,狠命抽馬,一路狂奔了十幾里地,每跑一段就回頭問張有生,說不說。張有生被拖在地上卻只喊一句話,沒了,沒了就是沒了。騎馬的人都想,愛錢愛到這種地步也真算是條漢子了。既然不說就再快馬加鞭,又拖出去幾里,然後回頭又問,又拖。這樣一直拖到瓷窯河的河灘上,又在滿是卵石的河灘上跑了一路才停下來。回過頭想要再問時,才發現,張有生的半張臉已經被磨掉了,那半張臉上的眼珠子也不知道掉到哪裡去了,只剩了一個血肉模糊的黑洞。

    張有生就這樣被拖死在馬後面了,他至死都不肯說出把錢財藏到了什麼地方。大隊幹部就又指揮人把他全家老少都關起來,一個個審問。一家老小居然都不知道張有生把錢藏到哪去了,打得哭爹喊娘都沒有用。大隊幹部暗自佩服,心機如此縝密,真是滴水不露啊。摳,真是摳到家了。

    段星瑞要什麼沒什麼,自然是被劃成貧農了,倒不必擔心會被抄家,他自己不去抄別人家就不錯了。賀紅雨擔心的不是他,而是父親家裡,特別是聽說張有生死了之後,她突然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她覺得應該回去看看父親。從出嫁後她就再沒回過娘家,只怕一進自己的家門就要被父親和老姨太太疑心是來沾光來了。既嫁了個窮人,又添了兩張嘴,那是活都活不了的,上門還沒張嘴就被當成是討債來了。賀紅雨又一直記恨著父親不給她一分錢的陪嫁,對她也夠絕情,自打她偷偷把自己嫁給一個窮人,他基本上就當沒有她這個閨女了。他們就此失散了。所以她一直也就沒有回家的心思。一心等著生個兒子再抱著回去伸到老姨太太臉上羞辱她一番,順便也給父親看看。現在,兒子倒沒生出來,卻開始土改了。可是這出嫁三年多都沒登過父親家的門,又怎麼回去呢?要是說擔心父親回來看看,怕那老姨太太還不信,就怕她要錢,真是嚇也要嚇死了。

    可是張有生一死,她是真的有些害怕了,那張有生因為和父親是故交,所以她自幼就認識,秉性脾氣和父親有幾分相似,都是認死理不知通變之人,世道變的時候他們不變,不變就是自取死路。就是因為知道賀秀川的脾氣,她才有了恐懼感。張有生死了,那下一個批鬥的就該是賀秀川了。無論有什麼深仇大恨,他終究是她的親生父親,骨子裡的親是怎麼都割不斷的。她甚至想著是不是該先去勸勸父親,鬥他的時候他就把錢全交了,落個一家平安也就夠了。錢財怎麼也不過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平安是福。可是賀秀川那脾氣會聽她的話嗎,她會不會一進門就被他趕出來都未可知。所以賀紅雨這兩天裡真是坐臥不寧,第三天的時候她聽到風聲了,果然,抄家抄到賀家去了,賀秀川被帶到大隊裡去了。

    賀紅雨把兩個女兒扔下就深一腳淺一腳地去了西街,走到自家門口時卻見大門緊閉,院子裡連一點聲響都沒有,好像已經提前廢棄了一樣。想想自己三年多的時間裡都沒有再踏進這個院子半步,那終歸是自己的父親,怎麼能不來看他一眼呢?她又是後悔又是擔心父親,便鼓起勇氣拍了拍門,想問問她們父親的情況。可是敲了半天門居然沒有人來開門,好像院子裡真的已經沒有一個活人了。那人都到哪裡去了,還是她們怕了,聽到敲門聲也裝作聽不見的樣子。她站在門外等了一會,門後面始終都沒有腳步聲,沒有人來開門,她的腳開始凍得發麻,臉上也被凍得刺痛。兩個女兒還扔在家裡,她只好又向自己家裡走去。

    她心裡只能僥倖地想,賀秀川總不至於像張有生一樣頑固吧,多少會看開點吧。心驚膽顫地過了一夜,一早晨爬起來她就惶惶不安地坐在家中拿不定主意,不知該不該去大隊裡打探一下情況。猶豫了一陣子決定還是出門,穿好衣服,籠著兩隻手剛出門,就見街上有人朝她圍了過來,女女她媽,正想著你是不是聽說了,快去大隊看看吧。賀紅雨的腦袋裡嗡地一聲,一下就變大了,只看見說話的人嘴動,卻再聽不見任何聲音了。她連一步路都走不了了。賀秀川昨夜就死了。縣城裡本來就這東西南北四條街,像筋脈一樣彼此連著,一條筋脈動一動,整個縣城都要跟著動。賀秀川也是因為不肯交出財產被綁到了大隊裡,賀秀川也是出了名的倔脾氣。他說,我家的東西都是我辛辛苦苦攢下的,一沒偷二沒搶,為什麼要給眾人分了?那好吃懶做的張三李四憑什麼也要分我的家產,又不是我兒子。

    大隊幹部面對這樣頑固不化的地主,採用的辦法是"牽牛",就是用一根鐵絲從賀秀川的鼻子裡穿過去,由眾人牽著遊街,前面有人牽牛一樣牽著他,後面還有人趕著他,走慢一步都不行。鞭子就落上去了。一直折騰到晚上才被帶到了大隊,接著審問。賀秀川想起了張有生的下場,情知自己的下場比張有生也好不了多少。這樣再被審問一夜問不出個所以然,到天亮了還不知道會想出什麼別的辦法對付他。如今身陷囹圄,他自知難逃此劫了,心裡反倒靜下來了。

    快到天亮的時候,精疲力竭的賀秀川看著窗外的魚肚白,突然就悟了,這一劫其實就是他的天命了,是時候了,萬物活得就是個天命,花到不該開的時候就怎麼也開不了,到該開的時候什麼也擋不住。人該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什麼也攔不住,到該走的時候誰都留不住。一切都有個定數,順其自然吧。他想張有生就是該死的,他們在時間中都不過是滄海一粟,螻蟻不如,這樣的變動中必然有些人是要死的,因為他們擋住了別人的去路。他們是注定要被剔除的,現在已經是時候了。不要天亮了又被人當猴耍了還看了笑話。一縷晨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身體暖過來了一些。那時他的手還被繩子捆在身後,他趁著那一刻身邊沒站人,一頭就向牆角的一口大甕撞去。當場斷氣。

    九

    賀秀川死了的第二天,賀家的姨太太卻做出了一件讓全縣人吃驚的事。她把家裡所有的財產包括土地包括房屋列出了清清楚楚的單子全部拱手讓了出來,條件只有一個,就是放過她和賀天聲一家三口。大隊幹部用兩天時間詳細把賬單查了一遍,發現這姨太太竟然真的是分毫沒有隱瞞,全部拱手相讓,就剩下了三大一小四條光人,忍不住也有些佩服這女人。兩個男人也比不上她啊。於是沒收了房產地契,把賀家的宅子分給了貧農住,人們也就再沒有對他們怎麼樣,大隊還分給了他們兩間城邊上廢棄的破柴房住,還分給了他們兩塊薄地。現在,他們成了安定縣的貧農,賀家所有的家產都被窮人們分光了。賀紅雨遠遠看著賀家的老宅子卻不敢走近看,她站在那裡就像看著一處鮮艷的傷口一樣。她遠遠看著自己住過的繡樓,門窗依舊,可是現在,那裡面是不是也住上別人了?是男人還是女人?那裡面現在是怎樣的污濁不堪了。

    縣裡的幾個地主都陸續都被斗倒了,窮人們每天興高采烈得像過年一樣,沒想到還有今天。賀紅雨跟著段星瑞倒是安然無恙,還分到了兩畝地。相比之下賀家剩下的那幾個人現在過的是豬狗不如的日子,住著走風漏氣的柴房,吃不飽飯,地也沒有,錢也沒有。按理說,她恨老姨太太恨了那麼多年,這個時候應該覺得揚眉吐氣才對。可是,她沒有一點點高興的感覺。她幾次走到西城門下那兩間破柴房前就是沒敢走進去。老姨太太把財產全部捐出去這個舉動著實是讓她有些吃驚的,她對這個女人忽然有了些從不曾有過的陌生的感覺。張有生,賀秀川都看不開的一些東西被這個女人一眼就看清了,這樣一個給男人做了一輩子奴隸的女人。

    她下地的時候有時候會故意走西城門,因為那兩間柴房就在西城門旁邊。來來去去地路過幾回也沒有碰到老姨太太和賀天聲。柴門緊閉著,不知道他們幹什麼去了。她又不敢過去敲門,如果去敲門了又怕老姨太太想,來看我的笑話了?倒搞得她來落井下石一般。只有一次她從這裡走過時,遠遠地看到老姨太太正在門口劈柴,屋簷下生著一隻小泥爐。畢竟是上了年齡的人了,動作笨拙遲緩,半天才劈了一小堆柴。這時候蘭英已經和賀天聲離婚了,把那個孩子留下就走了。她本來就是貧農的女兒,後來嫁到地主家那真是一時糊塗,現在,她要和地主家庭堅決劃清界限,重新做人。本縣自然是不能再嫁了,不久,她就嫁到另外一個縣的一個村裡邊了,嫁給了一個光棍,絕對的根正苗紅,家裡赤貧,一無所有,她放心地嫁過去了。這樣她就不會再受賀家的連累。現在只剩下老姨太太帶著賀天聲還有他兒子了。

    她自然是捨不得用賀天聲的,她怎麼會讓他劈柴?他除了吃還會什麼?可是這樣一個兒子不是被她自己一手製造出來的嗎,她也算自作自受了,也算報應了。以前不想上父親家的門是怕人家擔心自己上門是要錢沾光去了,現在呢,現在要是過去又被她以為是看她的笑話去了。牆倒眾人推。還是過去不得。有時候她也真想見見賀天聲,不知道他現在成什麼樣子了?這個羅圈著兩條腿的男人現在靠什麼活?會不會真的有一天實在活不下去了,他就真的會往她面前一站,伸出手來,姐,給我幾塊錢吧。她究竟是他的姐姐,是從一個娘肚子裡爬出來的。可是她自己也這麼窮,一個月段星瑞也領不了幾塊錢,還要養兩張嘴。他要是真找上門,可怎麼辦?她已經提前害怕了。她怕他終究是要纏上她。

    清明到了。清明前後,種瓜點豆。安定縣裡到處是新生的喜悅,就連上墳的人都要比往年多些。清明的時候人們要做兩種上墳時用的供品,一種麵餅,取名叫蛇盤,是給男人吃的,另一種麵餅形如燕子,是給女人吃的,要將麵餅放在院裡,吹曬乾以後再吃。上墳回來的人要在自家門口插些柳條,在墳上也插一些柳條。賀紅雨帶著蛇盤去給賀秀川上了墳,在他墳上插上了一條剛剛發芽的柳枝。她看著那柳枝淚忽然就下來了,那柳枝那麼嫩,才剛剛吐出一點點黃綠色的芽來,就像一個剛剛出世的嬰兒。她忽然便想,也許父親賀秀川現在已經輪迴轉世為這樣一個初生的嬰兒了。人不過就是來來去去,有來就有去。

    從西城門路過的時候,她又見到了老姨太太幾次,每次見到她都是剛從地裡回來的樣子,頭髮花白,滿身的泥土草屑。賀天聲下不了地,只能由她下地幹活了,只能是她養著他,就算她一天天老下去了,也該是她養他。有一次她居然還看到了賀天聲。賀紅雨躲在城門洞裡看著他,怕被他看見了自己。這時候已經是夏天了,他卻還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裌襖,身上到處是補丁,一隻手裡拿著一隻洋瓷碗,另一隻手裡拄著一根木棍當枴杖,一步一瘸地走到了柴房門口趕緊就坐下來,像是走累了的樣子。柴房裡走出了老姨太太,也是衣衫襤褸,賀天聲邀功似地把碗往她面前遞,她不知道說了幾句什麼,她聽不清楚,只看到她把手裡的洋瓷碗又放到了賀天聲手裡,賀天聲伸出手就吃,連筷子都不用。老姨太太安詳地坐在旁邊看著他吃,和小時候看著他吃東西的目光一模一樣。賀紅雨這才發現她的頭髮已經全部花白了,像頂著一頭雪似的。

    賀紅雨站在城門的洞裡,一聲都沒有吭。她貼著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她明白了,賀天聲是去別的村裡討飯去了。老姨太太去種地的時候他就去要飯。他腿不好,走不了多少路,早晨就出去,走一天的路,黃昏時才能走回來,大約是因為吃的不夠才去討飯。那兩塊分給他們的鹽鹼地也確實長不出多少東西。就是這樣,他們都沒有一次站到她門口對她說,給我點錢吧。她緊緊貼在那裡,薄得像一張紙,這個時候決不能讓他們看到她,一旦看到了他們會覺得這是一種羞辱。她像只蝙蝠一樣靜靜地掛在城門洞裡的牆壁上,直到他們又進了柴房。

    這以後賀紅雨每次從柴房門前經過的時候看看左右沒人就在門口悄悄留點吃的,這點吃的也是從自己一家人的嘴裡省出來的。一張火燒,一個饅頭,一個紅薯,半個南瓜。她存著私心從丈夫和女兒們的碗裡扣出來一點吃的,悄悄留著給賀天聲和老姨太太。還有賀天聲的兒子,也該有四五歲了,怎麼就一直沒見他出來玩呢。

    這天在地裡幹活的時候,她聽到附近的幾個女人好像正在議論賀家的事,她便豎起一隻耳朵專心地聽,她要是過去了她們就不說了,她畢竟是賀家的女兒嘛。其中一個說,那瘸子也是可憐,為了給兒子治病,把自己嘴裡的那幾顆金牙銀牙都敲下來了,也沒治好個病,錢也花了,人還是死了。那小孩死了以後啊,你們是不知道,滿身全是紅斑,看著都讓人覺得害怕。聽說冬天就病了,一直就好不了,這不,拖來拖去還是死了。沒命啊家道敗落了就這樣,沒聽老人說嗎,人家要敗下來了,兒傻女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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