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設。多麼準確的詞語。劉子夕想。掛在牆上給所有人看的婚姻。謝飛還在繼續,如果是錢不夠的話,我可以再給你,這不成問題。我早就說過,你想工作可以,不想工作也可以,去做些你想做的事情劉子夕打斷了他的話,我想做愛,我想生孩子,你可以嗎?謝飛不再說話,抽著煙看著窗外。劉子夕說,我們還是離了吧,我想好了。至於你要的做擺設的婚姻,和哪個女人結婚都是一樣的。只不過你恰好遇到了我。
他們最終還是離婚了。房子還是謝飛的,劉子夕把房子的鑰匙還給了謝飛,收拾自己的東西搬進了房小明的地下室。她仍然去那家雜誌社上班,晚上回家和房小明一起做晚飯。他們商量著過完年領結婚證。
黃海波再打來電話的時候,她不接了。其實很多時候她仍然在思念他,但她告訴自己他們之間從那個晚上就結束了。他把她一個人拋在了天津而去投奔他的家庭,她不能原諒他。再不能。她強迫自己不再和他有任何聯繫。刪了他的號,再到後來乾脆換了個手機號。她想,要失去聯繫就徹底些,不要給自己死灰復燃的機會。換個手機號也算一種告別。現在她和房小明天天要見面,但是,當她一個人的時候,她發現她從來不會去思念他,見了他她也沒有喜悅與快樂。當他抱住她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沒有一點點的激動與幸福。她又一次告訴自己,她根本不愛他,還是不愛。可是離開他嗎,不,連這樣一個真心收留她的人都離開他,她還有什麼?她想像不出。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們開始了吵架。說是吵架其實是她一個人在向他發一些莫名奇妙的脾氣。她奇怪自己怎麼找到這麼多發脾氣的理由,任何一點事情都可以被她無限擴大化。他的每一點言行在她眼裡都可能變成發脾氣的借口,她前一分鐘還風平浪靜,後一分鐘就可能要竭斯底裡地爆發。爆發完後她還要用賭氣的方式和他幾天不說話,直到他三番五次的幾乎求她的時候她才罷休。做愛時她不開燈,她不看房小明的臉。
漸漸的,她習慣他們之間的這種方式了,似乎吵架成了他們之間的主要內容。有時候她也問自己,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不對他好一點,慈悲一點。但到下一次的時候她還是照舊,她驚恐地發現,她停不下來了。後來有一次房小明似乎受不了了,說,你為什麼從來不考慮我的感受。她驚訝,他竟然這樣和他說話,她以為他永遠不會反抗的。她有些憤怒,他怎麼可以反抗?她決定不理他。房小明似乎確實是傷心了,兩天沒理她,最後她實在忍不住了,她在這兩天裡感到了巨大的恐懼,她怕他真的離開她。她泣不成聲地哭著,問,你真的不愛我了嗎?房小明說,愛,我還是愛你,可是我覺得很累。她怕了,她感到他也是有底限的,也不是一味忍讓的。她急急地說,我以後不發脾氣了,好嗎?接著她又哭,其實我不想和你發脾氣,可是我就是管不住我自己,真的,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你難受的時候我好受嗎,我也很難受我和你一樣難受。她說得都是真的,每次吵完她也很難受。可是她還是無法克制地想發火想吵架,這其實是一個虐待自己的過程,她像吸毒一樣迷戀著這種折磨自己的畸形的快感。她經常在吵完就後悔,看著他一臉無辜地離去她覺得很難受很想哭,可是到了下一次她還是照舊。
她想努力對房小明好些,可是她發現她還和從前一樣,她便想,沒有愛情,始終沒有愛情。沒有愛情就這樣吧。可是分手後她又該怎麼辦。她不知道。她感到無比的煩躁,似乎必須做些什麼事情來平息這些煩躁。有一天下午她突然把房小明從公司裡約了出來,他們在一家幽靜的咖啡廳見了面。他問,為什麼在這見面?她不回答他,卻低頭看著杯子裡的咖啡,說,你知道我們為什麼總是吵架,我想過了,因為我們不像別的戀人一樣是因為相愛走到一起的。我們根本就沒有愛的基礎。我們僅僅是因為需要就走到了一起,我需要你的愛,而你是因為寂寞需要談一場戀愛。所以我一直都沒有接受你,我一直在努力,可是我做不好,我覺得很對不起你,我
房小明一直看著窗外,她不敢看他,這時房小明轉過臉來,已經是淚流滿面。他說,那你為什麼說願意嫁給我?她喃喃自語,因為,你是真心的。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突然房小明站了起來,他說,既然你決定了我就不勉強你了。你多保重。說完他向外面走去。就在他要走出去的一瞬間,她終於清醒了,他真的要離開她了。她猛地站起來,尖聲喊著,站住。房小明停了一下,還是走了出去。她感到了一種從沒有過的恐懼,幾乎是下意識的,她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她瘋了一樣追著房小明,追上了。她死死拉著他的胳膊,滿臉是淚卻笑著,她小心翼翼地問,你還愛我嗎?房小明不說話,也不看她,使盡全身力氣往前走。她更小心地近於乞求地問,啊?你,還愛我嗎?你還愛我的,對嗎?房小明自語一般說,我們為什麼會這樣。她急得語無倫次,不,不,都是假的,我不要和你分手。房小明抽出胳膊,繼續往前走。
她呆呆看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你真的不管我了?聲音很干很澀,像什麼東西從中間被撕開的聲音,很多過路人停下來看著他們。房小明停了下來,回頭看著她,她站在那裡,像剛被撈出來的溺水的人,渾身發著抖,努力對他笑著,她從沒有這樣努力地笑過,她使勁地笑著,淚水卻洶湧地掛在臉上,似乎停不下來了。房小明向她走去,看著她滿臉是淚的笑容向她一步步走去,走到她面前的時候他哭了,他把她抱在懷裡當著人來人往哭得無所顧忌,哭了好久他說,我為什麼要從大一就愛上你。
冬天到了,元旦過了,他們決定過年前領結婚證,婚禮就算了,那不過都是些擺設給人看的東西,有什麼意思。這年劉子夕和房小明都是三十四歲了,劉子夕打算結婚後就要個孩子。就在準備領證前的那幾天,劉子夕所在的雜誌社給員工們做一年一度的體檢。檢查完之後,醫生表情有些憂慮地告訴劉子夕,你得了乳腺癌。不過還是最早期,發現得很及時,可以做手術。醫生把可以兩個字說得很隨意,很淡。但還是強調了那兩個字。他說完似乎想安慰一下劉子夕,他又說,現在得乳腺癌的女人越來越多,年齡也越來越小。前段時間有個二十三歲的女孩子已經到了中晚期,你這發現得早,做手術是沒有大問題的,關鍵是心態要好。現在的人,生活壓力太大了,自己要想開一些事情。癌症和心情有很大的關係。
很快就過年了,他們沒有領結婚證,而是把攢下的所有準備結婚的錢都用做了手術費。劉子夕在病房裡醒來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前,然後她失聲尖叫了。那裡纏滿了紗布,紗布下一片平坦,什麼都沒有了。
接著是龐大的醫療費,錢不夠,房小明開始四處借錢。房小明每天三次過來給她送飯,他突然瘦了很多,脾氣也有些焦躁起來。劉子夕開始接受六個療程的化療。到第三次化療時,她的長髮已經全部掉光了。房小明給她買了兩頂假髮,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他坐在床邊說,你看這頂長髮一定是你喜歡的。這頂棕色的短髮我覺得也很漂亮,我大一見到你的時候你就是長髮,那天新生開會的時候你站在人群裡,我一眼就看到了你。其實你換個短髮也是很漂亮的。她默默地看著,然後把那頂棕色短髮戴在了頭上,她不照鏡子,只問他,好看嗎。房小明點點頭。她的淚水一滴一滴落了下來,她說,謝謝你。
化療結束之後,劉子夕出院了,在家裡靠中藥調養。她辭了雜誌社的工作,在家呆著養病。房小明白天上班,早晨上班走之前給她做好午飯,晚上回來給她做晚飯。劉子夕早晨睡到九點,起床後去跑步,很快她學會了打太極,每天和一群老頭老太太在一起打太極。上午看會書開始吃午飯,然後一下午睡覺,睡醒的時候,房小明也該回家了。晚上,他們看著電視,看著看著她就在房小明懷裡睡著了。他的一隻胳膊被劉子夕壓著,一動也不敢動,就一晚上保持著那個姿勢。有時候房小明忙得沒有時間收拾房間,劉子夕也不收拾,書扔得到處都是,房小明也不管她,就由她隨便扔。那些書隨手揀起一本,都是關於佛教的書。
夏天的時候,劉子夕身體稍好了些,但還是很容易犯困,體力不支,一吃午飯就得睡覺。因為長期服用激素,她像發酵一樣胖了起來,一種虛弱而不可遏止的胖。臉變得浮腫而蒼白,以前的清秀之氣全消失了。頭髮長長了一些,不需要再戴假髮了,看起來像是一個已經發胖了的中年女人。她兩個月要去醫院做一次檢查,醫生說,還需要一個過程,得慢慢觀察。房小明答應劉子夕這個冬天要去她家過年,去看她的父親和母親。
一個晚上,房小明回家的時候買回來很大一束玫瑰。在劉子夕往瓶裡插那些花的時候,房小明突然問,明天我們去領結婚證,好嗎?劉子夕像是沒聽見,繼續擺弄那些花。半天才轉過身,直直地看著他,平靜地問,你想好了嗎?你再想想吧,我不會怪你的。房小明什麼也沒說。第二天兩個人從民政處登記出來,劉子夕說,我們不坐車了,走著回去吧,今天的空氣真好。兩個人便一路走著回家。走了一段路,劉子夕開始出汗喘氣,她對房小明說,我走不動了。房小明說,來,我背你走。
房小明在熙來攘往的北京街頭背著臃腫蒼白的劉子夕一步步向他們的家走去。劉子夕閉著眼睛,安靜地伏在他背上,不去看一路上來來往往的人流。路上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他們身上,他們像是什麼也沒看見。
這天的陽光真好,落了他們一臉一身。
房小明說,老婆,堅持一下,馬上就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