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個女人一個叫尤加燕,一個叫李鳳。是大學同學,又在一個單位上班,簡直好得交頭換骨。一天晚上,劉子夕洗衣服時聽見尤加燕在屋裡對李鳳說,鳳鳳,這個世界上只有你對我最好。話的上面是不講理的嬌癡,下面卻是深不見底的怨恨。正在洗衣服的劉子夕聽著聽著突然一陣心酸,這三十歲未嫁的女人也許都是和自己一樣,從男人堆裡一路廝殺過來,翻山越嶺,越是蒼茫越是虛弱看起來反而越是堅硬。到了一定年齡的單身女人,出於對歲月抵抗的本能,每個人都像吃多了防腐劑,竭力把自己的臉保存成了三十歲以內的標本,臉的下面,身體裡卻是雪崩一樣無聲無息的坍塌侵蝕的過程。雖然幸災樂禍她們已經三十了,其實二十九歲的自己和她們又有什麼不同。一歲之差,本是一個戰壕裡的戰友,就住在一間屋子裡卻如此遙不可及還相互殘殺。
然而劉子夕這種暗自裡的心酸並沒有抵得住那兩個女人對她們的不友好。她們在這房子裡已經住了五年了,在租來的房子裡住久了簡直也算得上是一種資歷。女人無論有什麼樣的資歷都會跋扈起來。除了她們那間臥室,客廳裡、廚房裡、衛生間裡,到處充斥著著她們瑣碎的東西,像一層皮膚一樣包裹著這破舊的兩室一廳。要是不小心碰破了這層皮,流出了裡面的血那就麻煩了,她們給她們擺臉色看,象徵性地摔東西,以示警告,我們的東西你們以後別碰。為了避免碰她們的東西,劉子夕和梁惠敏從來不進廚房,一向在外面吃了再回來。雖說是四個人合租的房間,客廳、廚房和衛生間本是公用的,可事實上,她們卻覺得自己只被逼進了那間小臥室,住在這屋子裡簡直像兩個受氣的小妾。
交的房租一樣卻受這種氣。梁惠敏極力勸劉子夕不要和她們吵得不可收拾,卻也是為她自己盤算。早在她們住那套三室一廳的時候,她弟弟就經常去找她,有時候不還在她們客廳的那張舊沙發上過夜嘛。雖說換了地方,其他還是按部就班,該怎麼過還得怎麼過。她弟弟還是一定會來找她,還是免不了要過夜的。這裡的客廳裡也擺著一張舊沙發,不過是對面那兩個女人的,要是和她們吵翻了,那就連睡睡這張舊沙發都開不了口了,後路全被截斷了。
兩個女人原先好歹也是一人一間屋子的,現在倒好,跑到一個屋子還不算,還跑到一張床上去了。劉子夕租這樣的房子梁惠敏也沒有反對,可見她也是心疼房租,如果願意多出房租的話那還用搬家啊。兩個人在住進來之前其實也就是一碗湯的交情,只是這次搬家房東把兩個人往出趕,使她們突然之間前所未有地團結了起來,並且頓生惺惺相惜之情。一方面是袁小玉嫁人了,拋下了她們兩個單身,另一方面,兩個人都是沒房子住的人,又被趕出來,都有些落魄的感覺。在這種特殊的心境下,兩個人覺得靠在一起還是多少有些暖意的,就又住到了一起。就像一對舊式的夫妻,結了婚才開始瞭解對方。
兩個人住在一起免不了就要說話的,聊了幾次天劉子夕才開始知道梁惠敏和她弟弟原來是在單親家庭長大的,梁惠敏說她父母離了婚她就再沒有見過她父親。母親單位效益不好,早早辦了內退。所以她弟弟讀大學的學費基本上是她負擔下來的。她弟弟大四考研沒考上,畢業後在校外租了一間房子,工作也不找,專職考研。梁惠敏自己沒讀研所以極力支持弟弟,她一個月工資的一大半都給她弟弟打過去,讓他專心考研,結果她弟弟一考就考了兩年。兩年沒有找工作,一直複習考研。隔一段時間就從郊區的學校趕過來問她要錢,因為趕不上車就要在他姐姐這裡住一晚。原來剛一搬進來的時候梁惠敏就已經覬覦客廳裡那張舊沙發了,所以她不能和對面的兩個女人搞得太僵。不然她弟弟來了連個住處都沒有。她弟弟是一定要來找她的,他怎麼會不來。難怪她不願多提及自己那個弟弟,原來,她是那個男人軟體動物上的那層殼,她是空的,硬的,他就住在她的身體裡。也是個不容易的女人了,難怪那麼會算計。什麼本事不是被逼出來的呢?要是有錢,誰都會讓自己看起來又優雅又有教養,那點東西還不就是用錢砸出來的?
晚上兩個女人就睡在那一張大床上。雙人床上鋪著兩條花色不同的床單,像象棋上的楚河分界,兩個人各自小心翼翼佔領著自己半張床的地盤。第一天躺在這張床上的時候,劉子夕忍不住地淒惶,真是越活越悲愴,以前還起碼是一間屋的地盤呢,現在倒好,只有半張床的地盤了。一張床上,身邊睡的不是男人而是個女人感覺竟這麼怪異。只想離旁邊這個身體遠些再遠些,彷彿不小心碰到女人的身體是一件很可恥的事情。她想,身體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一個女人的身體聞到另一個女人身體上的氣息的時候,會覺得身邊的只是一堆帶著溫度的肉,底下是沒有內容的,空空洞洞的一具身體,這感覺竟是有些恐怖的。更何況,身邊的女人對自己來說既不是親人也還不夠閨密級別,和這樣一個半生不熟的女人竟睡在了一張床上,還真是得有些勇氣的。梁惠敏大概也有同感,在自己的半張床上如烤餅一般翻過來翻過去。
這天不知道是夜裡幾點了,竟是滿月,就在當空,月光照在半透明的紗窗上,被篩得千瘡百孔,然後像雪花一樣落在了她們的被子上,臉上。月光的寒涼讓她們在一瞬間覺得自己像河底的石子,白天所有嘰嘰喳喳的浮在空中的愉悅突然停止了,一瞬間是蒼涼的安靜,那麼深那麼蒼涼的安靜。兩個人看著月光的眼睛都有些潮濕起來。似乎與歲月深處那些最深最暗的東西迎面遇上了,清晰、殘酷而荒涼。兩個人都覺得在這月光下有些溺水的感覺。也是在那一瞬間,她們知道她們之間終於有了一點通道了,藉著這一點通道,她們即使舉著蠟燭也可以從這個身體到達那個身體裡。
劉子夕先說話了,就是早兩年我都沒有覺得有個房子是這樣的重要,可是現在我想了,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有自己的房子,不用再這麼搬來搬去地租房子,看眼色。梁惠敏說,還是找男人吧,靠我們自己再過幾十年都不知道。劉子夕說,你說對面那兩個比咱們還大,也不著急?女人總是喜歡用議論別的女人來轉嫁自己的疼痛。梁惠敏說,她們好像都有男朋友呢,只是還沒有結婚。我昨天下午回來得早了點,回來了對面暗著燈,我還以為裡面沒有人呢。忽然聽見裡面有女人說話,好像在吵架的樣子,我聽見她說,我跟著你幾年了,我現在都三十的人了,落得一身是病,你還要我怎麼樣?那男人靜悄悄地不說一句話,就只那女人自己在黑屋子裡唱獨角戲。看來也不一定比咱們過得好。另一個好像已經快結婚了,好像找了個什麼電視台的記者。
劉子夕暗想,一身是病?那麼凶悍跋扈的女人竟會一身是病?又想,搬進來這麼長時間她對對面兩個女人都一無所知,梁惠敏卻已經知道這麼多,她和自己住了一年多又何曾試圖瞭解過自己的什麼。要不是因為袁小玉,她們也許至今都不會說一句話呢。不瞭解自己大約是因為對自己無所企圖吧,那她對對面兩個女人又有什麼企圖?討好她們?和她們搞好關係?那自己呢,竟讓人對自己連一點企圖都沒有?寒僻到這種地步的女人難怪沒有男人。可是自己也不能一直就這樣沒有男人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