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後女生 第29章
    可是,在接到這個電話的第二天,范小君就請了假,直接從湖北飛過來了。范小君是汪靜路大學本科時最好的朋友,大學宿舍一米寬的窄床上,兩個人經常擠在一張床上睡覺,好得割頭換骨似的,恨不得長進對方的身體裡合成一個人才好。范小君是她喜歡的那類女生,看起來很文靜,精通詩詞,但是有點邪。因為她發現,范小君沒有固定的男朋友,卻有很多情人。她雖然情人不斷,卻有個怪癖,就是從不肯花男人的錢,也不接受男人送她的任何東西。對這個問題汪靜路從沒有過問過,因為憑直覺,她覺得范小君一定是在什麼時候遇過一個坎,這個坎看似被時間埋起來了,其實卻在她身體裡一直長著,只是長著長著變異了,像一棵植物突然變成了另外一種品種。她在自己的身體深處為自己的生長創造出了一種獨特的氣候,那只是適合她一個人的氣候,別人嫁接過去都活不了。

    大學四年汪靜路在這方面只說過她一次,那一次之後,她們兩個人約有半年沒有說話。那是個夏天的晚上,她們兩個人在酒吧喝酒,酒喝得多了些,話題就有些剎不住了,汪靜路突然指著范小君說,你這個人啊,永遠是那麼清高,對男人也是那麼清高,明明被他們佔了便宜還那麼清高地不要他們的任何東西。你以為他們因此敬仰你,更愛你啊,你錯了,他們佔了你的便宜還省了錢,還不知道偷著樂成什麼樣子。你不要這樣清高了,對你有什麼好處,你得讓他們付出,不然他們反而看輕了你。

    范小君正拿著杯子的手在半空中猝然停住了,她們從琥珀色的酒裡看著對方的臉,對方的臉都像是被酒泡過的標本,蒼白,死滯,眼珠子亮的像是琉璃做的,卻是遠的不能再遠,像是隔了幾千里地望過來的。酒裡的氣泡嘶嘶地叫著往上竄,像長在酒裡的神經,要跳出去,跳出去。汪靜路的酒立刻醒了一半,可是,晚了,范小君開始說話了,她斜挑起一隻嘴角看著她,目光是涼的遠的,照你這麼說,我是應該收男人的錢了?和誰在一起就要收誰的錢,要換了你就會這麼做,是不是?你覺得這和賣有什麼區別?我收他們的錢,他們的東西,然後,讓他們心安理得地和我做愛?讓他們想,反正已經是付過錢了,又不是白做。

    白做?原來這兩個字是從那個晚上生長起來的,這七八年裡一直長在她的身體深處,只是她自己不知道,一回頭,它已經在她身體裡長得這般枝葉繁茂,簡直是一片濃蔭裹著她的五臟六腑。怪不得那天她剛從趙大鵬嘴裡聽到這個詞就有心驚肉跳的感覺,原來,它觸到了她的神經,她那些破碎的,生長在細枝末節溝溝坎坎裡的神經,其實,它們都活著。在她身體裡,一直就無聲無息地活著。

    不管怎樣,她們還是平安無事地度過了自己的四年大學。然後在不同的城市讀研,然後畢業,畢業一年之後,這次,又是她,用一個電話就殘忍地把這段時光從最下面切開了,露出了六年前的那個截面。她到底想幹什麼?如果范小君真的來了,她又想幹什麼?難道是因為從那晚起,她們就沒有真正地了斷過?現在,范小君就坐在自己對面。在汪靜路的屋子裡,范小君一邊大口吃著點心,一邊對汪靜路說,親愛的,你這麼精明的人,這種事情怎麼會在你身上發生呢?

    精明?汪靜路想,她居然用了這樣一個詞來說自己。她突然感到有點寒意,她看著沙發上的女人,她明白了,寒意就是從這個詞的下面鑽出來的。她其實在不動聲色地告訴自己,你這麼不肯吃虧的人這次怎麼吃虧了?她沒有答話,想從這個詞上跳過去,就像跨過一道柵欄。她走到窗前拉上了窗簾,窗簾一拉,屋子就像裝進了一隻密封的容器,橘色的燈光像一池水,容器裡只盛著她們兩個女人,像一隻魚缸裡的兩尾金魚,尾擦著頭,頭擦著尾。在那一瞬間,她有些微微恐懼的感覺,但很快她就回過頭來,看著范小君笑著說,好了,你就別取笑我了,我倒想問問你,這十萬塊錢該怎麼處理?

    范小君靠在沙發上直直看著汪靜路說,這還不簡單,你要是覺得自己吃虧了,就心安理得地把它花掉,想怎麼花怎麼花,一天花掉都可以。你要是覺得這錢有點噁心,那你就把它隨便送了人,反正缺錢的人多的是,不愛錢的人肯定腦子不正常。所以親愛的,你想把十萬塊錢處理掉太容易了。

    汪靜路不看她,說,這錢我確實覺得有點噁心,就像是做交易,可是

    可是你又捨不得它,而且覺得不甘心。你不是向來有你堅不可摧的道德標準嗎,我覺得你可以把這錢收下。其實,沒有什麼的,又沒有感情的拖累在裡面,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用你的話說,付出了總得有點回報吧。

    汪靜路猛然抬頭看著她,范小君坐在那裡對著她笑,她坐的是背光的位置,燈光把她的臉雕刻得凹凸有致,她的笑容看起來像汪在眉眼間的湖水,很深很靜。她突然明白了,這個女人是在報六年前那一箭之仇。六年了,她們彼此間再沒有提過那件事,她卻一直記得,其實她也一直記得。那個晚上其實已經成了長在她們兩個身體裡的魚刺,再怎麼刺得疼,也是長在自己身體裡的,已經是身體裡的一個器官了。這輩子也剔不出去。

    汪靜路進了洗手間,她關上門,仰著臉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仔仔細細地端詳著,忽然淚如雨下。大學校園裡能回憶起來的一切現在忽然都清晰無比,它們像一張一張的照片連在了一起,然後飛快地向後退去退去,越退越快,最後像黑夜裡火車上的車窗,它們連成了一條駛向異鄉的火車,漸行漸遠。忽然的,衛生間的門開了,汪靜路從鏡子裡看到,范小君正站在那裡,看著鏡子裡的她。她也默默地從鏡子裡看著范小君,范小君在鏡子裡向她走了過來。衛生間的燈光有些昏暗,鏡子裡的她們看上去是墨灰色的,背景也是深深淺淺的灰,像從一副畫裡暈出來的兩個人,五官是模糊的,只有兩雙眼睛是清亮的,像是用水太多了。站在汪靜路身後的范小君突然說話了,這麼幾年過去了,我知道你開始能明白我是個怎麼回事的人了,那時候,你真的沒有來得及明白我是個什麼樣的人,那時候的你,那麼愛自己,還那麼自以為是。我一直不忍心說你的,其實你的算計是從你的出身裡來的,那是你的根子。所以上大學的時候,你從心裡根本看不起我的方式,你只是不說,只有一次你喝多了,就說了出來。你說我傻。我一直記得,就像在昨天。其實,男人和女人之間有那麼簡單嗎。你覺得就是個傻不傻,錢不錢的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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