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成的那隻手略略往後縮了縮,他有熱臉貼到冷屁股上的感覺,口氣僵硬下來了,你不要這樣糟蹋自己吧,真的,你還是務實點。你想想,這件事上還能有什麼更好的解決方式?如果告他,你倒是出了氣,可是那對你有什麼好處?如果你覺得找人把他打一頓能解氣,那你就找人把他打一頓,可是你自己不覺得這樣很愚蠢?或者,你覺得不了了之更好,那也可以,但是,如果這樣,你心裡能平衡嗎?我還算瞭解你,你也不是這樣的人。汪靜路突然把目光從那個紙包上拔出來,移到了王玉成臉上,她眼睛又亮又硬,像眼睛的最下面鋪著鑽石之類的東西。她看著他,說,你還算瞭解我?那我丟了一隻耳釘的時候,你為什麼不敢說一句,丟就丟了,我再送你一副。王玉成的那隻手徹底縮回去了,他有些忿忿地說,怎麼又是耳釘?怎麼動不動就繞到那只耳釘上。你要記到什麼時候,是不是打算記千年萬代?
他是真覺得委屈,這女人簡直是打算一遍一遍地溫習那晚的事情。汪靜路目光筆直筆直地看著他,聲音也是筆直筆直的,她說,難道我說錯了,你為什麼連那句話都不敢說,你為什麼不能脫口而出一句,不就是個耳釘,我再送你一副。我就不及一副耳釘值錢?
這時候開始有同事走進辦公室了。王玉成覺得自己實在是灰頭土臉,想自己又不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幹,自己捲進他們這破事裡,為的不就是能討好她彌補那晚的心虛?這倒好,兜兜轉轉又繞回那只陰魂不散的耳釘上了。它似乎在暗處一直盯著他們冷笑,一旦他們要把它淡忘了,它就自己跳出來顯形了。他把那只紙包裝進自己包裡,低聲說,那我先替你保管著,你自己想想吧。說完就向外走去。進來的是同事趙大鵬。汪靜路呆呆地看著電腦,冷不防抬頭問了一句趙大鵬,趙大鵬,你嫖過娼沒有?一次多少錢?趙大鵬嚇了一跳,走到她跟前仔細看了看她的臉,說,你沒事吧?發燒了?汪靜路一把把他推開,你才有病。趙大鵬呵呵笑著說,怎麼,你想去嫖娼,打聽一下行情?這個行情我還真不清楚,要不我幫你問問去。可你一個女人家,其實也沒什麼,我絕對尊重女權。汪靜路對著電腦說,這些女人都要收費嗎?趙大鵬越發有興致地看著她,樂呵呵地說,那當然,難不成還白做?
白做?這兩個字像兩枚雪亮的釘子呼嘯著從她身體裡穿過去了,一時間,她有五臟六腑都暴露在外的恐懼感。她簡直要懷疑,趙大鵬昨晚也是強姦事件的目擊者之一,他把她看得珵亮珵亮卻還要戲弄她一番?她幹幹地笑著,盯著電腦屏幕突然大聲說,呀,快看,西南百年不遇的大旱,我早告訴過你們,要節水,要節水,水是會被用完的,你們再浪費我們這裡也要大旱了。她一邊大聲說話,一邊努力和心裡的痛賽跑著,為了不讓這痛趕上她不僅要跑得快,還要胡扯些不相干的話,彷彿拋擲下了一些障礙物,能暫時阻攔住這痛的追趕。這個白天怎麼才能過去?長得讓人害怕。
晚上,王玉成讓汪靜路去他家裡找他。汪靜路去了,把自己歪在沙發上縮成一個團,像一隻沒帶殼的軟體動物。她有一眼沒一眼地看電視。王玉成還沒說兩句話,就又從包裡掏出了那個讓汪靜路觸目驚心的紙包,他稍稍猶豫了一秒鐘,還是無比固執地向汪靜路遞了過去。汪靜路一見到那個紙包,目光立刻變得珵亮堅硬,像兩隻鋼筋,她要用鋼筋把這紙包打落下去,可是,紙包像是自己已經長出了靈魂,它瘖啞地卻是頑固地蹲在她面前,像一隻找到主人的小狗。它可憐巴巴地與她對視著,終於,她被它的可憐激怒了,她霍地從沙發上跳起來,抱起那個紙包就向地上扔去。紙包打了兩個滾,掙扎了兩下,像尾落地的魚,不動了。她像另一尾魚一樣掙扎著,喘著氣,使勁盯著王玉成,似乎要把目光釘到他骨頭裡,她說,我要是拿了這錢算什麼,那和賣有什麼區別?王玉成看了一眼地上的那捆委屈的錢,似乎也有些生氣了,他說,那你要是不拿這錢呢,那又算什麼?汪靜路冷笑,算什麼?你想說那就是白做對不對?那樣更虧是不是,那我就真成了傻,對不對?
王玉成聲音也高了幾度,那你到底想怎麼樣,不行就把這錢退回去,你要是真想退,傻子才不要。汪靜路重新又倒在了沙發上,把自己一點一點蜷曲起來,她把頭埋在膝蓋間,聲音就像是從膝蓋裡發出來的,那兩隻膝蓋前言不搭後語地說,我要把它捐給災區,你看災區都旱成什麼樣子了,那麼多人喝不上水,連水都喝不上,人還能活嗎?王玉成馬上打斷她,捐款支援災區那是明星大款們的事情,你以為你是名人,要受公眾矚目?你就是捐了都沒有人知道這錢是誰捐的。汪靜路從膝蓋裡探出頭來仔細剔著自己的一隻指甲,指甲長了,像個半透明的月亮。她剔著這輪月亮說,這錢不是已經給我了嗎,我想怎麼用就怎麼用。
王玉成氣得五官都歪了,他說,好好好,你去捐吧,沒有人管你。可是你以為你把這十萬塊錢都捐出去你心裡就平衡了?我告訴你,你會更不平衡,不信你試試。你是連一隻耳釘都在乎的女人,會不在乎十萬塊錢?我們只不過是些普通人,能有多少錢。你捨得一年出去旅遊幾次?你還不是會算計機票最低的折扣,算計怎麼住怎麼吃最省錢。出去旅遊一次回來還要四處向人炫耀,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很小資。這錢你要不想留,就出去好好旅遊一次,把它都花掉,花光了再回來。這樣你心裡就舒服了,你要是不想一個人走,我可以陪你去。
汪靜路把那枚亮晶晶的指甲含在牙齒中間,怪怪地笑,你陪我去?咱們兩個人合夥把這十萬塊錢花掉?不過,咱們倆本來就是同夥,我出人,你出力,合夥把這十萬塊錢弄到手的,然後,咱們再一起分贓?
王玉成拂袖而去,把自己家空出來讓給汪靜路,他自己不知道去哪過夜去了。他把汪靜路一個人扔在了沙發上,把那捆錢也扔在了地上。那捆錢默默地躺在那裡,和沙發上的汪靜路遙遙相望。汪靜路使勁向沙發的那個角落裡縮著,彷彿那是她的殼。空曠的屋子裡只有她們兩個,裹著她們的空氣靜靜的,卻像長著牙齒一般咬著她,冷而疼。她要打碎這冰塊一樣的空氣,她隨手便拿起了手機,電話是人的神經,盡頭系滿鈴鐺,隨便一拉,電話那頭便響成一片。
這次她不是給鄧浩打電話,她是給大學同學范小君打電話。這是她現在唯一能想起來的人,她一步跨過她認識的所有男人,直直跨到了這個女人面前。她問自己,你想幹什麼?因為她恐怖地發現,她已經試探別人試探上癮了,在試探別人時她小心翼翼地、心驚膽戰地,卻是無恥地快樂著,她在他們身上找一個缺口就會使勁叮下去,叮到那點血腥的東西了,她快樂著,卻還是忍不住流淚。因為,見底了,他們對她不過就是這樣了。可是她還是拼著命想知道,那底下是什麼,再底下是什麼。能不能摸到那一點點核?就那一點點。彷彿不觸到那點核,她就不過是漂在人堆裡的一片葉子,扎不下根。在打這個電話前,她向自己賭咒,如果范小君無關痛癢地敷衍自己幾句,那她以後就再不會和她聯繫。她權當她死了,就把她葬在半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