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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讀者,請原諒我把時間拉回到1978年冬天。因為,本故事中另外一個重要人物在這一年出現。
細雨從天空消失後,雷加武便從張鎮出發。他的目標是唐鎮,唐鎮是他的故鄉。張鎮與唐鎮雖然屬不同的省份,但雷加武熟悉這條路。連接這兩個鎮子的有三條路,一條是公路,一條是古人留下的石板路,一條是現代人踩踏出來的小路。雷加武走的是小路。小路從張鎮的東門開始,在鎮外的丘陵地帶拐了一下,就貼著雄村火車站了。這會兒,雷加武到達了雄村火車站,他在小站外的鐵軌上站立,然後趴在鐵軌上聽聲音。雷加武能從鐵軌的響聲裡判斷出,火車從哪個方向來,還有多長時間到達此地。雷加武喜歡走小路,小路兩旁是山坡,小路很多時候與鐵路交錯,雷加武能找到跳上火車的機會。
有一列火車正從前方往唐鎮方向開過來,這是一列貨車,不是客車。但到達雄村火車站至少還需一個半小時。雷加武不能在這裡乾等下去,他得往前走。能不能跳上列車,條件至少有三個,一是列車正通過地勢較低的地方,二是列車的速度比較慢,三是車廂是敞開的,等等。
剛走幾步,雷加武聞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接著就看到一輛起火的卡車停了下來。雷加武朝起火的卡車跑去。從小路到卡車起火的公路,大約100米。雷加武花費不到二十秒時間就趕到了火災現場。
車上的幾個人正在搶救燃燒起來的物資,他們大聲叫著,說著普通話。雷加武二話不說加入到搶救車上物資的隊伍中。大火冒著與眾不同的黑煙,嚴重影響了人們的視線,進進出出的搶救人員時常碰撞,一碰手中的物資就碰掉了;大火燒著人的身子,燒著鐵板做的車廂,給救援工作帶來很大的不利。雷加武脫開衣服,他拍打起火的物資,拍打別人身上的火苗。
物資一點點被搶救出來,但搶險人員也一個個倒下。他們有的倒在非危險區,有的則倒在車廂裡。雷加武衝進車廂,忍著車廂的煎烤,一次次把倒下的人員搶救出來
更多的人加入到了搶險隊伍中,但這些人都說普通話。他們來得相對遲了,人都被背出了車廂,那些損失的物資已無法挽回。趕來的人看不清前面搶險人員的面目,他們也顧不上看人的臉。他們把受傷的人員抬上另一輛卡車和一輛救護車。他們人手不夠,雷加武便打他們的下手。
車開走前,那個可能是當官的說普通話的人對雷加武說,看來你受的只是輕傷,情況緊急你就等下一輛車去醫院吧。
雷加武用普通話回答說,好的。
雷加武又說,我不是你們的人,我是來幫你們搶險的。
那人說,你是英雄,你在這裡等著我。我們回頭找你。
來吧,我是唐鎮人。雷加武說。
我知道了,你是張鎮人。
不,你聽錯了,我是唐鎮人。
卡車和救護車在雷加武與那人的對話中,開走了。那是救命的車,不能耽擱。
濃煙已從火災現場淡去,但現場氣味令人難以忍受。等了大約半個小時,雷加武就離開了。為了救火,他耽擱了不少時間。現在他必須往唐鎮走,否則天就要黑了。
行走著,雷加武才發現身子已多處受傷,兩個膝蓋骨痛得特別厲害,快支撐不起身子。艱難地走過100多米時,一列火車停靠在雄村車站。雷加武用平常練就的爬車功夫,爬了上去。
列車到達唐鎮,雷加武並不知道。他全身傷痛難耐,一路上他都與傷痛做著堅決的鬥爭。列車司機在唐鎮要做一些休整,他負責任地檢查每一節車廂的物資。車廂裡運的是甘蔗,這些實用的物資,時常遭到"鐵路游擊隊"的哄搶。司機就發現了雷加武。
滾下來!司機惡狠狠地說。
到哪裡了?雷加武把頭舉過車廂。到唐鎮了。雷加武想爬起來,卻力不從心。你能幫幫我嗎?他對司機說。
你能爬上去,就爬不下來?司機說。
我不是搶劫鐵路物資的壞人,我身體受了傷,我下不來了。雷加武說。
司機跳進車廂,看了看雷加武,說,你身子燒壞好了幾個地方,快上醫院。司機把雷加武背在身上,然後送出車站。司機說,我只能幫你到這裡了,我還要把火車開到幾千公里外的北方。
唐鎮車站在冬日的黃昏裡,顯得冷清而枯萎。雷加武坐在候車室開裂的水泥地上,東張西望。他希望有一個人能從這裡經過,能夠背他回家。天已經黑了,前方的影物完全模糊。
有人嗎?我受傷了,我需要幫助!雷加武大聲地呼救。
事實證明,呼救是大有好處的。雷加武的聲音傳到了別處,那個本不從候車室門前經過的人,聽到呼救聲走了過來。
這個好心人是唐鎮的馬車伕譚築橋,他正趕著馬車。
誰在那裡叫喊?譚築橋說。
是我,我是雷加武,我走不動了。
譚築橋走上來,說,你真是雷加武。你怎麼成這個樣子了?
我幫人救火,受了重傷。雷加武說。
唐鎮發生火災了嗎?譚築橋說。
雄村發生火災了。我去救了一場與我無關的大火。那些人也許是"四人幫"的走狗,也許是打倒"四人幫"的好人。他們說普通話。雷加武說。
譚築橋把雷加武抱上馬車,說,我送你去醫院。
雷加武說,我要回家。
譚築橋說,那我先送你回家吧。送你回家比送你去唐鎮衛生院要方便一些,回到家,你實在熬不住了就讓家人送你去醫院。譚築橋在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馬就加快了速度。
我受傷了。很快,雷加武就被送到家。他對走出家門的父親說。
雷發生說,我的兒啊,你怎麼傷成這個樣子了?
一輛經過雄村的卡車起火了,我參加了救火行動。那些人說普通話。雷加武說。
那你就是救火英雄了,他們說普通話,來頭一定不小。雷發生說。雷發生叫老婆到虎鉗街去找燒傷醫生。雷老婆小跑著而去。虎鉗街的這個中草醫生劉華佗脾氣有些古怪,他長長的鬍子終年遮蓋著臉上的表情。
雷加武燒傷了。雷老婆對草醫說。
草醫輕輕咳嗽,說,上醫院吧。
雷老婆說,"四人幫"已經倒台,你的中草醫術又可以大顯身手了。
草醫說,雷加武幹什麼了?
一輛卡車在雄村起火,他參加了救火行動。雷老婆說。
你走吧,快點回去。草醫說。草醫把雷老婆推出家門。
雷老婆在外面拍門,哀求說,請救救雷加武吧!
十來分鐘後,草醫的門打開。雷老婆迎上去,說,求你了。草醫嘴裡發出一聲悶響,甩開步子就走。草醫懷裡摟著一大捆草藥,雷老婆一看,心裡不禁大喜。草醫步行的速度很快,膠鞋輕輕地點在他熟悉的唐鎮街道上,令街上人眼花繚亂。
燒一鍋大水。草醫對雷發生說。
雷發生與老婆答應著,急忙往大鍋裡倒水。
草醫借助昏暗的電燈光,察看雷加武的身體。草醫說,你的雙膝燒壞了,又碰壞了。雷加武說,我一定是多次碰在燒紅了的車廂上了。
草醫自己親自動手,用藥罐熬了一碗濃藥,叫雷加武喝下去。接著,草醫往大鍋開水裡倒入切碎的藥材。在草醫的指點下,雷發生用文火熬了七八分鐘,再加入一定量的冷水。藥水又被倒入木桶澡盆裡。這個木桶很深,自古至今唐鎮人都用這樣的大木桶泡澡。唐鎮人很少有人到流經鎮子的河裡洗澡。他們下河,一是捕魚,二是游著玩,晚上睡前一定要用木桶洗澡。大多數人都會在木桶裡加上幾味中草藥。
草醫和雷發生把裸體雷加武舉起來,再輕輕放入木桶。
雷加武哇哇亂叫,熱藥水像一把把刀片割著他的全身。雷加武身子往上串,試圖離開溫熱的藥水。按住他,用力按住他!草醫說。雷發生使出全身力氣將雷加武往下壓。聽得喊聲,雷老婆跑進來,她顧不上雷加武赤身裸體。雷老婆說,堅持,兒子,堅持就是勝利。雷老婆是唐鎮餅乾廠的工人,他們廠門口有一副標語,就叫"堅持就是勝利"。
經過了一個磨合期,雷加武的身體適應了藥水的撕咬和熱水的浸泡,漸漸地藥水變得清涼起來。雷加武閉上雙眼,迷迷糊糊地要睡覺。
藥液特別的香氣飄出雷家,飄向唐鎮的每個角落。鎮上人聞得香味都打開鼻子,用力吸著。誰家熬藥了?他們相互打聽,並且結伴順著藥香一路找來。
是雷家熬藥了。這麼濃烈而特別的藥香很多年沒在唐鎮出現了。他們說。
草醫坐在一張小凳上吸煙,他一言不發。雷發生和老婆坐在他的旁邊,小心地詢問雷加武的病情。由於草醫一言不發,雷發生和老婆後來只能一言不發地陪著。
誰怎麼樣了?來人說。
雷加武在雄村救火,受傷了。那些人說普通話。雷發生說。
了不起呢。來人說。來人坐下來,嗑瓜子喝茶。
雷加武是救火英雄。雷發生說。
是救火英雄。來人附和。傷得不輕吧?
雷發生詢問的目光投到草醫臉上。草醫長長的半白的鬍鬚動了動,一股濃煙就從他的嘴裡吐出來。草醫的古怪,唐鎮人都知道,草醫不說,他們只好談起了別的話題。
卡車怎麼會起火了呢?他們說。雄村,是D省那個雄村嗎?
是。那裡有一個小火車站。
他們說著與雷加武傷勢無關,卻又有關的話。
雷雪白聞著藥香回來了。她是雷加武的二姐,她到了工作年齡,一直沒有工作。她只能成天在唐鎮的大街小巷瞎逛,不時從外面進一批磁帶,在街頭賣磁帶,或給人錄磁帶。這會兒,她剛從小P家出來。她的磁帶和手提錄音機放在小P家。聞到藥香,便說,雷加武怎麼了?
燒傷了。他是救火英雄。雷發生說。
雷雪白向一間房跑去,那是他們家的洗澡房。她的感覺很對,雷加武就在那裡。她大叫了一聲。人們不知道她為什麼而大叫,是他的傷勢,還是他的裸體?雷雪白後退一大步,轉過身子。
你痛不痛?
痛,全身都痛。不過現在泡在藥水裡好多了。
你想吃什麼?我今天給人錄了幾盒磁帶,嫌了幾元錢,我買東西給你吃吧?
不用。
那我給你煮甜酒蛋。
見到雷雪白回家,來人就告辭了。來人都看不慣雷雪白,說她比較風騷。長長的頭髮快要到屁股上了,走路喜歡把兩片屁股磨來磨去。
雷雪白煮了一鍋甜酒蛋,她給每個人都分了一小碗。草醫說,雷加武不能吃甜酒。雷雪白說,你為什麼不早說,剛才你啞巴了?
沒有教養的東西,你怎麼能跟劉醫生這麼說話!雷發生罵雷雪白說。雷雪白知道闖禍,急忙躲進屋子裡去。
不久,雷雪白走出屋子,她說,幫人救了火,他們就這麼算了?一點表示也沒有?至少送你上醫院吧!
雷發生心裡也正煩這個事,就慰己慰人地說,救火難道是為了要表示?!救火是英雄行為,就不應該想到什麼表示!
雷雪白走到洗澡間外,說,雷加武,你是個大傻冒,救了火受了傷,什麼也沒得到。
他們說了讓我等,可是天色晚了,我不能再等,而且我當時並沒有感覺到我受了重傷,所以我就回家了。他們會到唐鎮來找我的。
浸泡時間到了,雷加武在雷發生的幫助下,走出木桶。可是全身的灼痛襲上全身。
第二天清晨,雷加武救火的英雄事跡在唐鎮相傳。人們接二連三地來到雷家,來向雷家表示祝賀,有人還帶來了雞蛋麵條等樸素的營養品。小P則與眾不同,他買來了麥乳精和牛奶。
對於雄村,大多數人沒去過,雖然相隔也不過幾十公里,但由於分屬不同的省份,沒有任何關聯,就沒有更多的機會。但很多人聽說過。哪怕是張鎮,他們大都只是聽說過而已。一輛卡車經過雄村,突然就起火了。他們一邊議論,一邊展開想像的翅膀。
雷加武躺在床上,忍受燒傷的折磨。聽到卡車、起火等詞,他身子有燃燒一般疼痛。哎呦,哎呦喂!雷加武叫喊起來。
該不該送雷加武進唐鎮醫院,他們又展開了分析討論。對於傳統的病,如跌打損傷燒傷陽痿等病症,他們主張採用中醫,而最好的中醫在民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