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大榕樹下面的水皮,想起了冼冬晴和鹽酸。水皮以為冼冬晴會在這個中午出現,可是他預料錯了。她在該來的時間沒有來。
水皮去她的化驗室找她。化驗室的門開著,卻沒有一個人。也許冼冬晴上廁所去了,也許她今天根本沒上班。工作台上擺著幾個空玻璃瓶。水皮拿中了其中一個,他還順便拿走了一把毛筆大小的刷子。
廢鹽酸池裡的鹽酸快溢出來了。水皮舀了大半瓶。回到車間水皮用勞保手套包裹好廢鹽酸瓶,放在自己的工具箱裡。車間已經採用新的工具箱了,那個被水皮砸壞的老工具箱,被送到了廢品庫。但是小刷子他丟掉了,認為小刷子根本沒有用。
現在,月亮升起來了。但是月亮不大,看上去就像半圈繩索。水皮坐在體育場的台階上。跑道和球場裡有許多人在散步,他們像一個個黑點緩緩移動。他們說著話,還無拘無束地大笑。鋼鐵廠的人都這樣,到哪兒都會開懷大笑。因為他們目中無人。他的身邊有時經過一兩個人,但他們都沒認出此人就是自己所崇敬的救火英雄。
水皮把廢鹽酸瓶蓋擰開,用鹽酸潑自己的臉。
鹽酸潑在臉上,比他預想的要痛得多。他想忍住卻怎麼也忍不住,鹽酸與臉接觸不到一秒鐘,他就不得不哇哇大叫。
水皮痛得從台階上滾到跑道上。
誰在喊叫?散步的人聽到叫喊,都擁過來。
你是誰?你怎麼了?他們說。
我好像聞到一股化學藥品的氣味。有一個工程師說。
圍過來的人群迅速增加,有人將手中的電筒照向水皮。水皮手捂著臉。但是他們還是認出叫喊者就是水皮了。
快叫救護車,救火英雄被人潑硫酸啦!有人大喊。他們按常規的經驗,以為破人相都使用硫酸。
有人跑到廠醫務室,有人跑到車隊。不久,廠醫和一輛卡車來到體育場。一個力壯的男子,把水皮抱上車,並放在自己腿上
水皮被送往地區醫院。
保衛處的幹部趕過來了。他們迅速組織力量在體育場附近抓捕潑鹽酸的歹徒。只要見到陌生人或可疑的人就堅決抓捕。工人們大多擁有電筒,平時的夜間,他們都借電筒光線走向自己的車間,或走回自己的家。電筒和電池都屬勞保用品,每個月,每個工人都能領到四節電池。
鋼鐵廠裡燈光閃爍,到處是抓捕歹徒的鋼鐵廠工人。有人還大聲叫喊,壞人,你給我出來!你跑不掉了,趕快投降吧!很多人一手拿電筒,一手拿鐵棍,三人一組,五人一團,相互包抄。
派出所來人了,他們警力有限,不可能參與到搜尋隊伍中。他們勘察案發現場,尋找犯罪分子的蛛絲馬跡。他們找到了裝廢鹽酸的玻璃瓶,裡面的鹽酸只剩一兩滴了。
一直到天亮,可愛的鋼鐵廠工人們仍沒有抓獲到歹徒。工人們非常氣憤。敢在鋼鐵廠來潑人鹽酸,他們心裡極為不平衡,你到化工廠、電表廠、林業機械廠做壞事也就算了,怎麼可以到鋼鐵廠來做壞事呢?鋼鐵廠是誰呀!
歹徒趁亂逃走了。也許他就混在抓捕歹徒的人群裡,賊喊捉賊。公安人員分析說。天亮了,毫無疑問再在鋼鐵廠裡找到歹徒已經不可能了。
到底是"他潑"還是"情潑"?"他潑",壞人又是誰?"情潑",壞人又是誰?公安人員開始調查取證。昨晚案發時所有在體育場散步的工人們,都自發地來到保衛處門前。大約有一百人。他們積極地為公安人員提供破案線索,回憶昨晚看到的一切。並且找出人證,證明自己並非兇手。
但昨晚現場群眾,沒有人能為公安人員提供一點有用的線索。
誰有可能向水皮潑鹽酸?通過調查,公安人員初步鎖定了兩個人:李月浩,陽曉莉。李月浩因為破壞生產工具,被"下放"當清潔工,而對水皮懷恨在心,伺機報復。陽曉莉因為戀愛不成,而把愛化作仇恨及其行動。
李月浩呢?公安人員奔赴李月浩的宿舍,李月浩不在。同宿舍的劉倍力昨晚上了中班,現在正在睡覺。劉倍力說,不知道。公安人員又說,昨晚10點你見到李月浩了嗎?劉倍力說。我在車間,怎麼能見到李月浩呢?
公安人員在後勤部找到了李月浩。公安人員亮出逮捕證,說,你被捕了!
我天天掃地,我犯什麼法了?掃不乾淨,你們可以罰我重掃,不能給我上手銬。李月浩說。
一個上了年紀的公安人員,給了李月浩一耳光,說,我看你還嘴硬!昨晚你是怎麼往水皮同志臉上潑硫酸的?說!現在人們還是認為水皮被潑的就是硫酸。
我為什麼要往他臉上潑硫酸?李月浩說。
報復,因為他揭發檢舉你,你懷恨在心。公安人員把李月浩押上吉普車。
地區公安處副處長親自審問李月浩。
姓名?
李月浩。水皮臉上的硫酸不是我潑的。
給我放老實點!年齡?
25。
民族?
漢族。
籍貫?
東河市
李月浩面對公安人員嚴厲的審訊,決不承認自己是兇手。副處長對身邊的幹警說,給他點顏色,看他嘴還硬不硬!這位高大威猛的幹警衝上去對李月浩拳打腳踢,李月浩嘴巴流血了,鼻子流血了,身子多處腫起來了。
把兇手關進去!兩個小時後,疲憊不堪的副處長結束了這次審問。沒審出一點有價值的東西,他很沒面子,臨走,踹了李月浩一腳。
李月浩被關進看守一間黑暗潮濕的屋子裡。這裡曾經關押過許多革命老幹部,現在裡面還留有老幹部們的眼淚和血腥味。
放我出去,我不是兇手!李月浩大喊。喊過十來遍,他沒力喊了,身上的疼痛緊緊纏住了他。
公安人員在抓捕李月浩的同時,另一路人馬趕到了地區醫院。非常巧的是,陽曉莉仍是水皮的護士。事情緊急,醫院並沒有考慮更多。水皮是英雄,理所當然住高幹病房。陽曉莉就是高幹病房裡的年輕護士。
媽呀,造孽啊!當水皮被送到病房時,人們聽見陽曉莉大叫了一聲。
燒傷科的醫生立即趕到高幹病房。經過公安以及醫院化驗人員對所剩藥液的緊急化驗,相關人員得知,燒傷水皮臉的藥水是鹽酸。
水皮痛得失去知覺,他沒聽到陽曉莉的"媽呀,造孽啊",也沒看到醫生忙碌的身影。陽曉莉的眼淚嘩嘩流著,嚴重影響了工作進度。醫生對她大罵不止,她對自己也大罵不止。滾開!醫生對陽曉莉說。護士長迅速調來兩名護士。等下我找你算賬。護士長對陽曉莉說。
陽曉莉默默走出搶救室。她一個人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眼淚還是嘩嘩地流。
送水皮到醫院的鋼鐵廠工人著急地在走廊上走動。怎麼樣?他們問陽曉莉。陽曉莉搖頭。水皮同志被人潑硫酸了。他們說。不是硫酸,是鹽酸。陽曉莉糾正說。
兇手抓到了嗎?陽曉莉又說。
不知道,如果抓到了我們都會去揍他!他們說。
外面的天在醫院燈光的照耀下很黑。他們在醫院裡到處尋找電話,然後給廠裡打電話。保衛處沒人,廠辦公室也沒人,廠長、廠黨委書記家也沒人。他們無法知道廠裡抓兇手的任何進展情況。他們重新回到搶救室外,可是他們未能從進進出出的醫護人員嘴裡得到一點水皮傷勢情況。然後他們就走了。
陽曉莉在走廊上坐了整整一夜。公安人員來到她身邊時,她還坐在原地,如果她的臉色一點紅潤沒有,誰都會把她當作死人。
陽曉莉!公安人員共三個,一個女的,兩個男的。
陽曉莉狐疑地看著三個在院長帶領下走過來的公安幹警。
你被捕了!女幹警亮出逮捕證。
院長說,你怎麼把她抓起來了?她犯什麼事了?
她是往水皮同志臉上潑硫酸的兇手!幹警說。
天啦!院長拍著腦門,蹲了下去。陽曉莉啊,你怎麼能幹出這種事呢?戀愛不成就殺人,你還是個人嗎!
女幹警給陽曉莉戴上手銬。陽曉莉不笑不哭不鬧,任由幹警擺佈。
警車鳴著警笛離開了地區醫院。整個醫院此時一片沸騰。
22
一盞500瓦的燈泡在房間裡點亮。雖然是大白天,公安人員仍然開著大燈。開大燈成了他們審訊壞人的工作習慣。審訊李月浩的那間房的大燈泡已經壞了,副處長拍桌子罵過人。陽曉莉坐在燈光集中的位置,燈光照亮了她的眼。審訊陽曉莉的工作人員有男有女,以女為主。
姓名?公安人員說。
多可惜啊,一張好好的臉就這麼給毀了。陽曉莉說。
問你姓名!公安人員把聲音進一步提高。
兇手心狠手辣,還不知道水皮的眼睛保住了沒有呢!
姓名!
一個女公安跨出一步,這個位置正好能夠她踢打陽曉莉。女公安揪住陽曉莉的頭髮,說,回答我們的提問!
陽曉莉冷笑一聲,說,你們是天下最好的警察。我真佩服啊。
姓名?
陽曉莉。
性別?
女。
為什麼要往水皮臉上潑硫酸?
不,是鹽酸。
公安人員相互看看,就把硫酸改成了鹽酸。為什麼潑鹽酸?
昨天晚上我在哪裡來著?我記不得了,好像在家裡,又好像在醫院。不管我在哪裡,我都有作案的時間,因為,你們說我就是兇手。我會分身術,我一個身影在家或者醫院,一個身影就去往水皮臉上潑鹽酸了。陽曉莉說。
說詳細點。公安人員說。
我想起來了,昨晚我看了一場電影。陽曉莉摸出電影票,看電影時我見到醫院裡的羅大夫一家、劉亞鷗一家了,他們都熱情地給我打了招呼,但我沒理他們。他們曾經是我撬水皮李姝牆腳的積極傳播者,我不喜歡他們。看完電影我就回到醫院了。我大部分時間都呆在醫院,除了醫院,哪裡我都呆得不舒服。陽曉莉說。
就是說你沒有作案時間?公安人員說。
不,我有作案時間。往水皮臉上潑鹽酸的是我的替身。她幫我完成了我的行兇計劃。
你的替身叫什麼?在哪裡?
我的替身?哦,就是我的影子。燈泡這麼亮,我的影子當然很明顯。你們審問它好了。陽曉莉手去撫摸自己的影子。
陽曉莉!給我老實交待!不許裝瘋賣傻!
我是兇手,你們已經懷疑上了。懷疑了,就拿去槍斃吧。只是可惜了水皮那張好臉,便宜了那個往水皮臉上潑鹽酸的真兇。
陽曉莉雙手捧著臉。她看不到一個人,但她能聽到從前方幾個角度傳來的審問聲。
陽曉莉的審訊室與李月浩的相隔兩個房間。此時,審訊李月浩的工作還在進行當中。審訊室的隔音效果不太好,公安人員怒吼和踢打李月浩的聲音這邊聽得一清二楚。
聽到隔壁的聲音了嗎?公安人員說。
聽到了。你們想打我就打吧,我沒意見。你們是刀俎,我是魚肉,主動權在你們手上。陽曉莉說。
你從哪裡獲得的鹽酸,又是如何往水皮臉上潑的?公安人員繼續說。
你問我的影子吧,它會一字不漏地告訴你們的。陽曉莉說。
瘋子!你不說就以為能逃避法律的制裁了嗎?我們已經掌握了你犯罪的有力證據。
那就判我的刑,還審問幹什麼?直接判刑就得了。陽曉莉說。
公安人員又氣又急,他們決定先把陽曉莉關起來。
李月浩的喊聲在看守所裡迴盪,直鑽陽曉莉的耳朵。陽曉莉腦子像一個籃球,想不成事也聽不見話。這間屋子上方有並排著兩個四方小孔,那是用來采光的。但它們並沒有給屋子帶來多少光線。陽曉莉喜歡這間黑暗的屋子,因為少了公安人員的吼叫,屋子安靜無比。陽曉莉的手抱住雙膝,坐在一個角落,她腦子裡突然出現了水皮那張痛苦而恐怖的臉。
哇哇哇!陽曉莉叫起來。她的叫聲與李月浩的叫聲混合在一起。
公安人員對李月浩和陽曉莉的第二次審問在下午二點半同時進行。他們分別被帶到不同的房間。
審問李月浩的人換了一些,具體說,副處長沒有參加第二次的審問。李月浩的傷勢還寫在身上,他說,我不是兇手,你們抓錯人了。他的聲音不大,有氣無力的樣子。
東河市幾十萬人,我們為什麼要抓你?說明什麼,說明我們已經掌握了你犯罪的證據。公安人員說。
李月浩現在所處的屋子,燈泡很亮,強光照在他身上,他身上好像有一層薄雪。昨晚案發時,我根本不在現場。水皮同志是我們學習的榜樣,《救火英雄水皮的故事》一書,我也有。目前我正認真地讀。他的故事非常動人,誰看了都想爭當英雄。我很敬佩他。我承認以前我對水皮不瞭解,對他的英雄行為不屑一顧,但通過看他的書,我越來越敬佩他了。我發過誓要向他學習,在平凡的崗位上做出自己最大的貢獻。李月浩說。
你不僅心狠手辣,還很狡猾。但是狐狸再狡猾也鬥不過好獵手。說,鹽酸是從哪裡來的?你又是如何潑向水皮同志的臉的!公安人員說。
我從來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鹽酸,我只知道有鹽和鹽水。李月浩說。
你是不知道鹽酸,但你把鹽酸當硫酸了。你原本是想往水皮同志臉上潑硫酸的!
現在雖然是夏天了,但應該下一場雪。我是新時代的竇娥。
還不老實,揍他!
立在一左一右的兩個公安人員走到李月浩面前,分別踢他。
李月浩左躲右閃,但怎麼也躲不過公安人員有力的拳腳。李月浩邊哭邊喊,你們是一群法西斯,我操你們家的長頭髮!
李月浩被打昏後,公安人員有的掐他的人中,有的抽煙。
另一間房裡審訊陽曉莉的工作也在進行。他們叫陽曉莉抬頭看牆上的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陽曉莉把這八個大字大聲地念出來。
念得很好,公安人員說。老實交待吧。
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太殘忍了。陽曉莉說。
你潑鹽酸的時候為什麼就沒想到殘忍二字?公安人員說。
那時水皮同志就坐在鋼鐵廠體育場的台階上,有很多人在散步,兇手膽子真大啊。陽曉莉說。但兇手也很聰明,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因為沒有人會想到在沒有多少月亮的夜晚,水皮同志會遭暗算。人們的警惕性很低,潑完鹽酸又能趁亂逃走。
說得好,再說下去。具體一點。公安人員說。
鹽酸裝在碗裡還是杯子裡?陽曉莉說。
那要問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