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局對面是菜市場,陽曉莉走了進去。她在給水皮整理房間時,發現了他的鍋頭和煤爐。東河鋼鐵廠的單身漢們喜歡用煤爐做飯。陽曉莉買了一條鯉魚,一塊生薑,幾個辣椒,一把蔥,一把青菜。
已經到下班時間了,廠區裡到處是走動的人群。他們對陽曉莉和她手中的魚很感興趣。因為他們沒見過陽曉莉,他們猜不出陽曉莉是哪家的孩子。陽曉莉走得從容不迫,手中的活魚不時跳來跳去。經過的路口宣傳欄上關於學習水皮的文章,叫她心裡樂開了花。
水皮還沒回來,門鎖著。站在門邊等候的陽曉莉非常顯眼,小伙子們藉故在走道上走來走去,眼睛很飢餓地望陽曉莉。
水皮回來的時候,已經從食堂打回了飯菜。今天他不想自己開伙。他工作很賣力,上上下下都喜歡他。吃完休息一個小時,他又要去上班。
你還沒走嗎?他對她說。
沒有。我想給你做頓飯,食堂裡的飯菜沒營養,你工作那麼賣力吃不好怎麼行呢。她說。
水皮開了門,說,我沒時間吃你的魚了,我馬上就要去上班,你把魚拿回家吧。
這怎麼行,這魚是特別給你補身子的。陽曉莉立即動作起來,邊做邊說,你先別吃,我馬上就做好。
水皮把碗放在桌上,說,我幫你吧。
不用。你上班辛苦了,休息一會兒吧。陽曉莉動作很麻利。
水皮環視乾淨整潔的屋子,說,以後你不要再為我打掃衛生了。
為什麼?
我過意不去。我什麼也沒做,不值得大家對我好。
陽曉莉咯咯咯笑起來。
陽曉莉很快就把魚做好了。魚香味飄出屋子,聞到香味的小伙子們非常羨慕水皮。成了英雄真好。他們說。住單間,有姑娘。
陽曉莉把門關起來,說,開飯了。
我們鄉下人吃飯的時候,從來不關門。水皮說。
可這是在城裡,城裡人吃飯的時候不習慣讓人看。陽曉莉給水皮夾了一大塊魚。她又說,全東河人民都在向你學習,你很得意吧?
哈哈哈。她大笑。
我笑不起來,我好痛苦。我不是英雄,但沒一個人信。
看,你又亂說話了。你們廠向你學習的活動開展得轟轟烈烈,我看到各路口宣傳欄裡學習你的體會文章了。
我想把它們撕掉。水皮說。
你有做英雄的權力,別人也有學習英雄的權力,你撕它們幹什麼?陽曉莉說。
你真的沒給李姝回過信?陽曉莉轉了話題。
沒有。我也從沒給你回過信。水皮說。
你給我回了。你說你願意和我處對象。陽曉莉從口袋裡拿出水樓雲給她寄的信。這封信時時都放在她身上,她反反覆覆地看,信紙已經有些爛了。水皮看了信,說,信不是我寫的。
你別不承認。我願意和你處對象。陽曉莉說。
我寫幾個字給你看。水皮在一封未開啟的信上寫了一行字。陽曉莉看了字,說,真不是你的字跡。
這個字很像我爸寫的。水皮說。我明白了,我爸代我給你寫了信。他的意見不代表我的意見。
陽曉莉說,你爸怎麼能亂拆人家的信呢?太不道德了。
見到我爸,我一定要好好批評他。拆我的信不對,代我寫信更不對!
你願意和我處對象嗎?陽曉莉說。
不願意。水皮說。
為什麼?
不為什麼。
你願意和李姝處對像?李姝說。
不願意。水皮說。
李姝是大學生,你只有初中文化,你們過不到一起的。陽曉莉說。我只是中專生,我們受的都是中等教育,我們般配。我又是護士,很會照顧人的。
我要去上班了。水皮起身穿上工作服。
你為什麼不願意和我處對像?你嫌我配不上你嗎?陽曉莉眼裡噙著淚。
水皮上班去後,陽曉莉關起門小哭了一會,然後收拾碗筷。
陽曉莉曾經給水皮的信,他一封也沒看過,現在她要再給水皮寫信。她攤開紙回憶曾經寫給水皮信件的內容。她記憶很好,以前的內容她記得清清楚楚。她把它們全部寫下來。她寫完了一大本信紙。這本信她擱在他的枕頭邊。
這時已經是晚上11點了,水皮還沒下班。陽曉莉想等他回來,跟他說幾句話。一個小時又過去了,水皮還是沒回家。她不能再等下去了,明天她還要上班。
陽曉莉心情非常沮喪,像上午來的時候一樣。16路公共汽車已經收車,要回家必須走三站路乘2路通宵車。她眼睛裡不停地流著淚水,走路特別慢。
此時,一輛自行車在她前面停下。怕是碰上流氓了。她心裡說。可是,她馬上又放心了。來人是水皮。
上車吧,我送你。
其實9點半鍾水皮就下班了。水皮謙虛好學,學到了不少東西,工作起來也漸入佳境。預計10點半才能幹完的活,他提前一個小時就幹完了。到了宿舍樓下,他見宿舍燈亮著,就知道陽曉莉還沒走。水皮調轉頭,到了子弟學校操場上。今天的天氣不錯,有不少人在散步。台階上也坐著一些情侶,他們往往不是鋼鐵廠的人,鋼鐵廠的情侶們都去河邊。干坐了一個小時,水皮再回到宿舍樓下。可是燈仍然亮著,他又在樓下的石凳上坐下了。陽曉莉離開後,水皮突然意識到了安全問題
我不要你送。陽曉莉說。
沒車了,你怎麼回去?
我有腿,我能走回去。陽曉莉說。
你家住在哪裡?水皮說。
你管不著。陽曉莉耍起性子來。
我住院的時候,你對我很好,出院了還親自送我回家,我永遠記得。現在我有義務把你安全送到家。水皮說。
水皮把車後座移到她的屁股下面,說,走吧,很晚了。明天都要上班呢。
陽曉莉還是不上,水皮用車後座碰碰她的屁股,她就坐上去了。水皮掌穩自行車,一隻腳用力蹬地,車就晃動著行走起來。陽曉莉叫了一聲,右手扶住他的腰。街上行人和車輛都很少,路燈要死不活地亮著。他們倆誰也不說話,你能聽到自行車行走的聲音。
水皮使勁地朝地區醫院蹬,春天的暖風吹在他身上,涼爽無比。到了地區醫院大門前,陽曉莉說,錯了,我不到醫院我要回家。
你家在哪裡?
陽正街。
陽正街在哪裡?他對東河市還不熟。
穿過這條街往左拐。她說。
去陽正街需要拐來拐去,到達陽正街時,水皮已經暈頭轉向了。
你知道回家的路嗎?她說。
我記不得了。他說。
那你送我到地區醫院吧,到了地區醫院你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
水皮說,不回家你住哪裡?
她說,住醫院。
水皮調轉車頭。
在陽曉莉的指揮下,他們回到了地區醫院。我給你寫了信,信放在你的枕頭邊,你會看嗎?她說。水皮搖頭,說,以後你不要再給我寫信也不去看我了。
水皮丟下陽曉莉後往鋼鐵廠方向狂奔。回到宿舍,他把陽曉莉新寫的信和那些舊信抱成團丟在桌上。
第二天,他補休。但他沒睡懶覺,他很早就起了床。昨晚他做了一個晚上關於這些信件的夢,他感到這些信像古柳河上的沙子填充在心海裡。在夢中他把信件丟下了古柳河,但是它們被村裡人撿了回來,送到他手上。他把濕漉漉的信埋進屋後的泥土裡,剛一轉身,泥土竟長出一朵妖冶的花來。現在他起床了,他要堅決把這些不吉利的信燒掉。
上班的人終於陸續離開,洗漱間沒有了人影。這些已經成紙條的信被他帶到洗漱間。火苗很快毀滅了這些飽含情感的信件。整個洗漱間煙霧滾滾,化為灰燼的信件在自來水的沖洗下,一點痕跡都沒有了。
15
李姝的出現讓水皮大吃一驚。
李姝接到陽曉莉的信了。她在陽曉莉的來信上吐滿了口水。她不想再給陽曉莉回信,回信需要的時間太長。她就快畢業了,這個學期學校裡幾乎沒什麼課了。現在的學校是七七級七八級人的天下,他們看不起工農兵大學生。工農兵大學生們恨不得鑽到地下。如果沒有陽曉莉的來信,李姝也準備回家一趟,躲避學弟學妹們譏諷的目光和笑聲。她那個在雙林縣當縣委書記的父親升到地區當副專員後,她的家順理成章地移到了東河市。李姝回到東河市,沒有直接回家,她去了鋼鐵廠。
我回來了。她對水皮說。
水皮驚了一跳,嘴巴張大得能塞進一個大饅頭。
不讓我坐嗎?她說。
水皮宿舍只有一張椅子。水皮正坐在上面。水皮把椅子讓出來。李姝卻坐到床上。她說,你的床很不錯,我愛上你的床了。
不就在床上睡一覺嗎?我也能!她要躺到床上。水皮衝上來阻止,說,我的床很髒,它會弄髒你乾淨的身子。
陽曉莉不是在上面躺了嗎?我為什麼就不能躺?她說。
陽曉莉很睏,所以她在上面躺了。你的精神很好,所以你不能躺。
誰說我的精神好?我從省城坐車回東河,非常困了。李姝說。
這是我的床,我有權力不讓你躺。水皮說。
那好,把我給你的信原封不動地還給我拿不出吧?那就別怪我躺下了!李姝身子咚地跌在床上。這床真的很舒服,除了有點陽曉莉的騷氣,總的來說很舒服。她說。
水皮說,你太不像話了。你躺在我的床上,我怎麼向別人解釋?
解釋什麼?我是你的對象,就應該躺在你的床上。你說過你願意和我處對象。李姝說。
那不是我的意思,我父親替我寫的信。你的來信我從來沒拆開過。我更沒有給你回信。我不能負這個責任。水皮說。
就算是你父親寫的信,這個責任也完全由你來負!父債子還,天經地義!我做你的對象做定了!李姝說。
水皮欲逃出宿舍。
如果你不回來,我就永遠躺在你的床上。李姝說。
我不是英雄,你愛的是英雄。
你就是英雄,我愛的就是你這個英雄。李姝說。
水皮逃到廠宿舍區,他每到一處,都有人認真地觀看,還有人友好地與他打招呼。水皮非常不願在有熟人的地方出現,他加快步子,走出鋼鐵廠。
水皮卻見到了他更不願見的團委書記周小玲。周小玲穿著春秋裝,兩個****很明顯地掛她的胸膛上。周小玲手裡提著菜,周小玲還沒結婚,但是有對象了。她的對象在地區機關工作,她現在住在鋼鐵廠父母的家。她叫住了水皮。
上我家吃飯去。她說。她把手中的菜提得高高的。
不去。他說。
我知道你不會去的。你躲我像躲債主。呵呵。你走得匆匆忙忙,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周小玲說。
沒有。水皮丟下周小玲往前跑。
走在街上,心裡卻記掛著躺在他床上的李姝。他一氣之下,進了電影院。看完一場,天還早,接著又看了一場。他看的是同一部電影,第一次他沒看懂,主要是注意力不集中。看第二場的時候,他還是沒看懂,因為他的注意力還是不集中。
看沒看懂電影,他不在乎,關鍵是他耗掉了四個小時的時間。當他興致勃勃地回到宿舍時,李姝不但沒離開他的床,還蓋起了他的被窩。
你太不像話!水皮說。
你終於回來了,等得我好苦。李姝躺著的姿勢仍然沒變。在水皮離開的四個小時內,她睡了一覺。醒來時,不見水皮,她繼續睡。
你該起來了。水皮說。
這床舒服,我還想躺著。如果你願意躺進來,我熱烈歡迎。李姝身子往裡挪了挪,騰出地方來。
你再不起來,我喊人了!
就怕你不喊,喊人我才高興呢!
你總得吃晚飯吧,現在到吃晚飯時間了。
你是不是我的對象?李姝坐起來。
不是。
咚!李姝又躺下去了。我一直要躺到你答應做我的對象為止。
水皮到食堂打來飯,他打了兩份,一份給自己一份給李姝。水皮去打飯後,李姝爬了起來,她睡得腰酸背疼,需要離開床鋪。救火英雄,來客人了?過道上有工友給水皮打招呼。水皮說,是啊。聽到水皮的聲音,李姝再次鑽回到被窩裡。
起來吃飯吧。飯冷了就不好吃了。水皮說。
不吃,餓死我也不吃。除非你答應做我的對象。李姝說。
我不會答應的!
你餓死我,就是殺人犯!文革結束兩年多了,不允許再有餓死人的現象出現!李姝說。
水皮的飯也放在桌子上,她不吃,他也不好意思吃。在張鎮,是絕對不能自己吃飯,而讓別人看著自己吃飯的。
李姝翻動身子,面朝牆壁。她說,你不答應,就等著收我的屍吧。我死了不許開追悼會,不許送花圈,不允許任何人掉眼淚。那樣的話,我會很順利地變成鬼,到監獄裡陪你坐牢。
水皮想到了周小玲。"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此話迴響在水皮的腦海裡。水皮在別人指點下,來到周小玲的家門前。周小玲家住在平房裡,她家的門虛掩著。裡面傳出一些笑聲。水皮敲了門。
請進。
水皮又敲了一次。
進來呀。
水皮推開門。周小玲和父母哥嫂坐在飯桌旁,他們即將吃晚飯了。
救火英雄!周母大聲地說。救火英雄到我家啦!
快過來坐下,和我們一起吃飯。周父上來拉水皮。水皮用力地站在原地,說,我不餓。我需要周書記的幫助。周小玲說,我也需要你的幫助——在我們家吃飯。有什麼忙要幫,我一定盡力。但必須先吃飯。
事情很緊急。水皮說。
什麼事?周家全體緊張起來。
水皮把周小玲叫到門外,說有個姑娘躺在我的床上,說什麼也不起來。
這個姑娘哪個車間的?
她是李姝。
李姝是誰?
李姝是大學生,今年就要畢業了。她要我承認我是她的對象,不然就不起來。水皮說。
周小玲大笑,說怎麼會有這種事?你喜歡她嗎?
不喜歡。
那就太不像話了。讓她先躺著,我們吃飯吧。周小玲把水皮拉進屋。在飯桌上,周家向水皮問了很多問題。水皮第一次在城裡人家裡吃飯,顯得很拘束,身子在不斷地發抖。周家人很熱情,他們輪番給水皮挾菜。水皮匆匆吃了點就要離開。周小玲也丟下碗筷。
水皮走得很快,周小玲跟不上,她急得大聲說,水皮同志等等我呀。
水皮推開宿舍門,挪開身子給周小玲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