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洪紫波與家丁、上海分號掌櫃在上海十里洋場上行走的時侯,不期與也在此閒逛的鄭達家遇上了。真是天地真大、冤家路窄。洪紫波與鄭達家儘管因有橡膠之爭,結了新怨,可面和心不和的兩位洪家鄭家少爺心知肚明對方此時在想什麼,恨什麼。不過,二人仍然是客客氣氣的寒暄、問侯,是乎從來就沒有發生過什麼橡膠之爭的輸贏之事。鄭達家言說鄭家已在上海設立了德繼祥分號,邀約洪紫波前去喝茶聊天,地點就在龍洲祥上海分號附近不遠的地方。洪紫波聽鄭達家如此言說,心知鄭家的生意已越做越大,手越伸越長,看來,已是今非昔比了。洪紫波拱了拱手,道:「鄭少爺,我洪紫波改日一定登門拜訪、求教。」鄭達家也拱了拱手,笑道:「在洪少爺面前,我鄭達家豈敢班門弄斧。洪家在生意上是鄭家的師爺。鄭家過去、今日、將來也只有望塵莫及的份,怎敢有勞洪兄登門求教呢?」洪紫波聽鄭達家話中有話,先自笑了。遙想當年,鄭家老爺鄭超群只是洪家龍洲祥的「馬腳子」,專事趕馬運貨的行當,然而,時過境遷,這已是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舊事,如今鄭家德繼祥早已羽翼漸豐,已經敢於與洪家爭奪商機,獨霸一方了。
於是,洪紫波止住笑,冷然又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鄭兄千萬別被一時的得意沖昏頭腦。誰不知我洪家龍洲祥講的是『貨真價實,公平交易,秤平斗滿,童叟無欺』的經營宗旨。而你鄭家德繼祥呢?本少爺在此不便言說,鄭兄定然明白個中事理、心知肚明。古人言,多行不義必自斃。望鄭兄三思,勿忘這句至理名言之中的深含之意。」鄭達家明白洪紫波言中寓意,可此次與洪家橡膠之爭,當屬公開、正當的經營,洪家明知吃虧但卻無法當面遷怒鄭家。鄭達家每憶及此,心中十分得意。鄭達家奸笑一回之後,沉下臉來,道:「難道洪少爺忘了『時賤而買,時貴而賣』的古訓了嗎?當今世道,誰能賺到錢誰就是英雄,誰就有真本事。本少爺可顧不了那麼多。洪少爺,你我還是別在這裡鬥嘴了吧。誰是誰非,自有公論,有些事,還是留待日後再說好了。」洪紫波心想椽膠之事因鄭家從中作梗,瘋狂收購而使洪家蒙受損失,這口怨氣早晚得出,方解心頭之恨。於是,洪紫波像似自言又像似對鄭達家而言,道:「涵養怒中氣,謹防順口言,斟酌忙裡錯,愛惜有時錢。這經商處世的至理名言,本少爺沒齒難忘,永銘心頭。」鄭達家見再與洪紫波說下去已屬無聊,便抱拳說聲「後會有期」,早已消失在了人多之處。
洪紫波見鄭達家已走,便也與家丁、上海分號掌櫃邊走邊察看上海的市場行情,一路尋思著回到了龍洲祥上海分號的寓所裡,靜讀春秋末期越國上大夫范蠡棄官經商之後寫成的經商經典《計然》和《史記》中的《貨殖列傳》,領悟先人的「無敢居貴」和「人棄我取,人取我與」中的深奧但又易懂的經商之道。這兩篇經商經典文章,龍洲祥的每一個分店裡都有,這是洪泰然讓掌櫃、管事、夥計必讀之文。洪紫波自幼對范蠡崇拜有加,常常在洪家祠堂裡凝望范蠡的雕像,浮想聯翩,夢想有朝一日也成為范蠡一樣的經商大賈。洪紫波知曉范蠡出身貧寒,為人有智計識時務,受到越王勾踐的重用,為越國稱霸中原立下了汗馬功勞。越國滅了吳國之後,范蠡被越王授予上將軍。
但范蠡在功成名就後卻激流勇退,棄政從商,與越國美人西施一同泛舟杭州西湖,首先去了商業發達的齊國,經營生意。范蠡為了一心一意經商發財,化名邸夷子皮,不問政事。范蠡經營有道,不久即在齊國名聲大振,富甲一方。齊王聽說之後,派使臣親授相印,但范蠡深知仕途的險惡,再度棄官。然後,范蠡舉家遷到了山東定陶,又將邸夷子姓改為朱,自稱「朱公」,時人稱其為「陶朱公」。范蠡以治國之策、之才經商,終於成為巨富而聞名天下,留傳後世。范蠡享年幾近百歲,無疾而終。范蠡有許多商訓,成為後人崇商的精神財富,被後人尊為「商祖」。洪家洪泰然老爺經商發跡和致富之後,對范蠡頂禮膜拜。如今洪紫波繼承父業,當然也對范蠡敬仰尊崇,范蠡關於經商的金玉良言,洪紫波無不熟記於心,范蠡的《計然》更是隨身攜帶之書,不時拜讀。
時光匆匆,歲月如梭。轉眼之間,洪紫波滯留在龍洲祥上海分號已有月餘。洪紫波於上海街頭採買了一架德國產的照相機和洗相設備和器材,意欲回到九龍洲供丁敏惠拍攝之用。丁敏惠精於琴棋書畫,愛好文學藝術,這照相機用得著。一日,洪紫波照例率家丁、上海分號掌櫃在上海的大街上閒逛。數人正行間,忽見人煙稠密之處,有一個人聲鼎沸的黑市。洪紫波等人近前一看,只見竟有人用從香港低價買來的墨西哥條銀兌換銀元,有利可圖者大有人在。條銀在緬甸供不應求,常常有錢無貨。當然,價格更是高得嚇人。洪紫波想,條銀若從上海買進,運至緬甸,有賺頭,但不會很多。若從貨源之地購進,必然降低了成本,大有賺頭。洪紫波靈機一動,命下人用銀元換了幾塊墨西哥銀錠,意欲帶回寓所研究,並當場與交易之人就墨西哥條銀的貨源、價格、銷路、買者等作了尋問。當洪紫波得知墨西哥條銀不僅成色很好而且在香港很容易買到手之後,不禁喜形於色,心中大悅。
洪紫波急急忙忙回到寓所之後,凝視著銀亮發光的墨西哥條銀動起了心思。洪紫波心中明白,早在公元一八九四年,清政府同英國殖民政府就簽定了「滇緬條約」,其中有關條文規定了中國人可以自由出入緬境,不辦理護照,不受任何限制。條約中還規定了「由雲南進入緬甸的商品,除煙酒不准進口外,其它產品均不收稅」。洪紫波在心中忖想:「若將墨西哥條銀從香港購進,然後,經水路、陸路運到緬甸出手,利潤定然豐厚。若如此,洪家橡膠上的損失也定然會奪了回來。這樣輕而易舉就能賺到錢的買賣,本少爺何樂而不為呢?」
翌日,洪紫波又去了黑市交易墨西哥條銀的場所,作了進一步調查,情況與前日探究的基本相同。一連數日,洪紫波幾乎均在交易銀錠的黑市度過,心中更加踏實,毅然決定奔赴香港大批購進墨西哥條銀,然後販運到緬甸售出,從中牟取暴利。
洪紫波不顧剛剛痊癒的身體需要恢復常態,輕裝而行,讓上海分號掌櫃帶上大額銀票,一同上路,取道海上,坐輪船一路望香港而去。
上海達香港的輪船在海上航行了數日之後,已到了香港地界。洪紫波等人下了輪船,直奔賣墨西哥條銀之處而去。果不其然,洪紫波等人不過數日便收購到了一千餘條墨西哥銀錠。洪紫波喜不自禁,急忙命人僱船托運,盡快趕回龍洲祥上海分號。眾人到了上海稍事休整不幾日,便又僱船裝運墨西哥條銀匆匆上路,往越南方向趕去。洪紫波密令上海分號掌櫃繼續駐守上海分號,並派得力能幹之人前去香港籌備龍洲祥上海分號香港辦事處,專門收集墨西哥條銀的收購販運的商業信息。待條銀運至緬甸售出贏利之後,等待指令一到,即刻設立龍洲祥香港分號開張營業。運作過程之中,如有什麼變故,立即稟報,不得有誤。洪紫波率領運銀船到了越南海防口岸,交割少數過境稅之後,改由陸路直接運抵龍洲祥昆明分號。此時已是初秋之季了。
到達昆明之後,洪紫波還要去龍洲祥重慶、成都分號視察,於是,就命人僱車、僱馬幫運墨西哥條銀至龍洲祥下關分號,經由保山、騰衝出境,直抵緬甸八莫,再由江輪運輸到仰光出售。洪紫波細細一核算,每錠墨西哥條銀以八百兩重量計,扣除成本和運費之後,每錠條銀可賺二百多銀元。若一切如謀劃,僅此一次販運墨西哥條銀,龍洲祥便可盡賺二十萬銀元的利潤。這雖然僅僅只是開始,可洪紫波一次就能賺個美不勝收,大獲全勝。洪紫波忖想至此,顧不了自己正行在長江的輪船之上,忍不住讓家丁拿來三弦,彈奏起歡樂的民家調子。如行雲流水、流暢歡欣的樂曲,在長江的江面上飛揚。洪紫波一改近來的愁緒,縱情自彈自唱高歌了一曲民家小調。下人見洪家少爺彈唱自娛,也紛紛哼起家鄉的小調,盡情歡樂了一番。洪紫波此次外出巡查,橡膠經營失利,可墨西哥條銀獲利頗豐,而且新開僻了一條生財之道,從此,財源滾滾,發達興旺,焉能不樂?焉能不笑?
洪紫波在重慶得到經營墨西哥條銀的結果稟報之時,正在龍洲祥重慶分號與掌櫃商談經營方略。洪紫波閱看了騰沖商號拍發來的電報之後,長長舒了口氣,欣然道:「洪家橡膠上損失十多萬銀元,此次條銀上贏了二十多萬銀元,如此這般,龍洲祥又將有十萬銀元進賬了。嗨,有此天助,洪家可以出一口怨氣了。掌櫃,快快發報九龍洲洪泰然老爺,告知佳訊,讓老爺勿念,本少爺多則二月,少則一月即可返回九龍洲洪家大院覆命。」
洪紫波吩咐已畢,當機立斷即刻親自擬定給上海分號的電報文稿,讓人發往龍洲祥上海分號,讓掌櫃立即起身親赴香港設立分號,除了經營日常商品之外,主要經營墨西哥條銀的收購、儲備。發完電報,洪紫波讓人斟酒擺宴慶賀一番。席間,洪紫波一時高興,多飲了幾盅。洪紫波哼起滇戲《五台會兄》裡的唱段,然後,又讓人拿來三弦自彈自唱、自得其樂至深夜,方才回房歇息。
誰知,翌日一早,遠在滇西的洪家大院傳來電報,言說洪泰然被人陷害,以通匪的莫須有罪名被囚禁在大理監獄,等待最終結果。尚望洪紫波以龍洲祥生意為重,不可分心,按原定行程完成巡察,家中之事定會有化險為夷的一天。這消息著實讓洪紫波吃驚不小:「世道混亂,經商險惡,洪家遭人陷害是常有之事,可此次老爺洪泰然居然下了大獄,看來絕非一般小事,不過,洪家龍洲祥遵法經營,未有出軌貨物,事情終究水落石出、大白天下。洪家遭此大難,本應立即趕回去才是,可生意大事更不能丟,否則,損失將會更大。唉,身在外鄉再怎麼著急也沒有用,只能用電報與洪家大院互通訊息,靜觀事態的發展,方是上策。」洪紫波心中明白:「在洪家的多事之秋,千萬不能將龍洲祥的生意做失敗了。只要龍洲祥這桿大旗不倒,一切都好辦。風風雨雨只是暫時的,天空必然再現彩虹。此時此刻只有大智若愚,沉著應對,洪家就一定能夠度過難關,迎來燦爛輝煌的明天。」
洪紫波在重慶逗留十數日之後,這才啟程趕去龍洲祥成都分號視察。到達成都的當天,洪紫波即瞭解了成都分號的經營情況,見反映數字看好,經營收入頗豐,心中甚喜。洪紫波高興之餘,嘉獎了掌櫃及夥計,然後,邀請成都地界與九龍洲有業務來往的客戶和與生意有關的官員到成都最好的酒樓,大擺宴席,熱情款待一番。如此盛宴,洪紫波每到一地都要舉行,為了龍洲祥的繁榮昌盛,洪紫波是捨得應酬和開銷的。這也是洪紫波初任龍洲祥老闆之後,露臉顯闊、籠絡人心的最佳方式。
洪紫波在成都逗留了十數日,方啟程登上返回九龍洲的路途。屈指算來,自從離別九龍洲以來,已近一年。那時,洪紫波心高氣盛,似乎對生意之道難悟真諦,經歷了生意場上的凶險爭鬥,以及身經成敗的悲喜和折騰,洪紫波成熟、穩重了許多。不管怎麼說,畢竟在商海沉浮了一段時光,既有失敗的揪心和愁怨,也有成功的喜悅和舒心。當洪紫波站立在緩緩行駛的江輪之上,遙望著滾滾而來的不盡江水,禁不住仰天大喊道:「貿遷有術,大道如天!我行我素,亨利通衢!」洪紫波聲如洪鐘,響遏行雲,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意恩仇,被飛揚的江濤掀起又淹沒在水浪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