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 第28章 沙漠風暴是一種酒水 (8)
    叢好想,有些人天生就是屬於一個地方的,你出生在那裡,意味著被決定,意味著所有的意外與偶然最終都將被囊括進宿命裡,你終將回去,在那裡去懂得人生。她要告別柳市,告別這種別人的生活,告別自己那種自欺欺人的安全感和沒有依據的舒適感,從時光中穿梭回來,離開那座虛擬的古代宅院,回到公元2003年。

    叢好完全是被自己的意識之流帶動著做出了這樣的決定。至於回去後如何,她想,最壞不過是像當年一樣,她成為一個“媳婦”,趿著拖鞋在菜市場買菜,偶爾買回兩條魚改善生活,穿婆婆織的毛衣,一不當心就撞上老人們的尷尬之事……而這些人間的、家長裡短的煙火,此刻在叢好的憧憬中,突然顯得那麼溫暖。

    張樹卻不這麼認為。柳市之行給他帶來了好運氣,這才是他想要的好日子,有錢,有女人,野心就跟著有了。張樹是不願意回蘭城了。他知道了叢好嫁的是一個大老板,大到什麼地步呢?張樹想,叢好的父親一出手都是十萬,那麼這個老板的老板一出手,會是多少?

    張樹被一個難以想象的前景刺激起來,覺得自己翻身的一天終於來到了。

    但是叢好卻提出要和他回蘭城。他不敢反對,就試探著說:

    “那你一定要把他的錢分一半走。”

    這個“他”當然是指潘向宇了,叢好卻在一瞬間沒有聽懂,等明白過來,神情絕然地說:

    “我不會要他一分錢的。”

    張樹嚷嚷:“沒錢可不行,沒錢咱們怎麼過日子?”

    說罷他就決定不再討論這個問題了,低頭親吻叢好的胸口,手指伸向她的兩腿之間。這幾天張樹漸漸掌握了一個規律,那就是,現在的叢好,身體在他這裡就像一個電燈的開關,只要他來啟動,就會隨著他的指揮即明即滅。

    叢好沒有料到張樹會有這樣的想法,心裡痛一下,但很快就投入到身體的感受中去了。體內的河流再一次充盈。她不往深處去追究,把這看作張樹的一種顢頇和天真。

    張樹的手指在撩撥叢好,頭側俯在她的臉上,那意思是在觀察她的反應,科學實驗似的。而叢好微閉著眼睛,目光迷離,卻看到了張樹眉骨處的那道疤。多年前的那個記憶被喚醒了,時光陡然被縫合在一起,接續上了,“曾經”與“當下”之間的那一片空白,就實實在在地成為了虛空的泡影,十多年的光陰不過就是擠在真實之間的一場假寐。現在,一切都落在了實處。落在實處了嗎?可叢好又感到自己在張樹的操弄下,體內開始了裂變般的化學反應,那些峻急的對撞和沸騰的泡沫,終於讓自己的意識又組合出了新的、飄渺的狀態。

    張樹有自己的打算。在賓館足不出戶三天,他漸漸感覺出些什麼。本來他來找叢好,是基於一份“找女人”的單純動機,但是,他意外地找到了比女人更有成效的東西,那就是,通過這個女人,全面地改善自己的未來,讓自己過上一種再也不會缺少女人的生活。張樹以為叢好會配合他的,但是叢好打消了他的念頭。

    似乎是為了寬慰張樹,叢好告訴張樹說,這些年她自己也攢下了一些錢。

    張樹興奮地問:“多少?”

    叢好說:“有六七萬吧。”

    這的確是叢好這些年的積蓄,是她的稿費和工資,也不是刻意存下的,是她的確沒有什麼地方需要花錢。

    張樹一下子就喪氣了。現在的張樹,自己口袋裡就有十萬塊錢,胃口已經大了。

    他很有說服力地提醒叢好:“唉,你以為現在還是三塊錢就能讓咱倆吃兩碗面的時代了嗎?”

    張樹說出“時代”這樣的詞,讓叢好覺得有些意外,因為如此宏大的概念,連叢好都很少考慮過。對於物價,叢好也沒有什麼很清醒的認識,但她對於三塊錢和兩碗面這組數據,卻是記得的,那是張樹第一次請她吃飯時的情形。但這種記憶對叢好而言,完全是情緒化的,是神經質的,她不會將之上升為理性的參考。

    張樹就開始另辟蹊徑了。他甚至發現,作為一個女人,三十歲的叢好其實並不是很好,長了十幾年了,還是那副沒長熟的樣子,兩顆****不比一個稍胖些的男人大多少,屁股也小,窄窄的,都能硌疼他。這就是張樹和潘向宇審美上的區別,張樹對女人的贊賞只單純地定格在豐乳肥臀的標准上,很樸素,沒有潘向宇那樣曲折和復雜。所以三天後張樹就找個借口出去了,他也和潘向宇一樣,出去換胃口,跑到一家酒吧去找小姐。這幾天叢好消耗的體力要遠遠大於他,他還有余地。

    張樹對叢好說:“我要出去吃頓扎實飯!”

    這也是蘭城的語言。蘭城人習慣面食,把面食稱為“扎實飯”,如果幾天不吃,就會覺得是挨了餓。

    叢好笑了,心裡有種愛惜。

    張樹一離開,叢好就感到了疲憊,她躺在床上,打開電視看。

    原來戰爭已經打響了。伊拉克駐聯合國的代表,在電視裡慷慨激昂地指責入侵者對於平民的殺戮;然後是軍事專家對戰爭的預測,他們用一些確鑿的數據作分析,雙方的兵力,民心的向背,裝備的優劣,一路分析下來,結論卻不是很確鑿,他們給不出一個肯定的答案,贏,或者是輸。

    關於這個問題,叢好也問了張樹,張樹的回答卻給她的心裡留下了一道陰影。那時候張樹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正用手撥拉著自己的生殖器,好像是在慰勞一個辛苦了的兄弟。

    他有氣無力地說:“肯定老美贏,薩達姆這二桿子這回肯定慫了。”

    同樣是蘭城的語言,“二桿子”最准確的注解,就是張樹十多年前的樣子,而“慫了”,就是現在張樹正在慰勞著的那個兄弟的樣子。

    但是叢好在心裡卻作出了自己的判斷。躺在賓館的床上,三十歲的叢好眼睛盯著天花板,再一次對自己強調:

    薩達姆·侯賽因,這一次,你一定贏。

    張樹吃完“扎實”飯回來了,進來後第一個動作,就是用另一張床上的床罩擦他的皮鞋。對他的這種行為,叢好感到了一絲不愉快。叢好已經習慣了一種優雅的生活,道德感很自然地處在另外一個高度上。現在她對一個男人的要求,除了有力,還應該是有風度的。剛剛看著電視中的那位阿拉伯英雄,叢好還在心裡想,與這一身戎裝相比,這個男人更應該是披著長長的阿拉伯白袍,衣冠如雪,松弛地騎在單峰駱駝的背上,嘴角掛著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叢好對張樹說:“你怎麼這樣擦鞋?”

    張樹不以為然地笑著說:“有啥關系,我又不睡那張床。”

    說著張樹就爬上叢好睡著的床上來,吻住她,把一股洶湧澎湃的氣流送進她嘴裡。叢好歎息一聲,摟住他寬寬的肩膀,再一次像當年一樣地想,哦,這惡劣的家伙,我這熱呼呼的情人!

    叢好第二天醒來,發現身邊沒有張樹的影子。叫兩聲,沒有回音,房間裡只有電視裡的炮火聲。電視一直開著,遙遠的戰爭一刻不停地被直播著。床頭櫃上有一杯盛的滿滿的水。正午的陽光,穿透厚重的窗簾,打在叢好赤裸的雙足上,那種蒼白的顏色,令她自己都一陣愕然。

    叢好以為張樹又去吃“扎實”飯了。但是等到晚上,張樹依然沒有回來。陪伴叢好的,只有電視裡遠在天邊的戰火。油井在燃燒,人民在逃離,一切被籠罩在漫天的沙塵中,鏡頭不時隨著炮火的轟鳴而抖動著。

    叢好抽著煙,用這些動蕩的影像抵抗著心裡隱隱約約的不安。她一天沒有吃東西,也不覺得餓,只是木然地盯著那台電視。她感到自己的兩腿之間有一種腫脹的沉重,小腹內也有著一股下墜感,而心裡,無端地卻是這樣的一個滋味——山窮水盡。

    帶著這樣的感覺,叢好凝望著遠方的戰爭:

    伊拉克戰爭展開48小時後,美英方面宣稱伊軍投降人數累計已有8200余人。

    正在巴格達充當“人體盾牌”的澳大利亞人唐娜·馬爾赫恩說,美國領導的聯軍在巴格達不會受到歡迎,人們會把他們看作入侵者。她說巴格達市內的商業和其他設施幾乎全部關閉,街上幾乎沒有人,巴格達已經成了“一座鬼城”。

    第三機械化步兵師的先頭部隊第七騎兵團已經挺進至伊拉克中南部,深入伊拉克腹地160多公裡,部隊還在搜索伊軍可能的存在,並准備向巴格達繼續行進。途中有伊拉克軍隊揮舞白旗投降。

    伊拉克副總統拉馬丹警告稱,美軍在這次戰爭中,將遭遇有史以來他們試圖推翻巴格達政權而發動的所有戰爭中最嚴重的傷亡。

    ……

    一切撲朔迷離,不過看起來似乎有些不妙。

    這些信息加重了叢好內心中隱約的不祥感。她覺得自己在一點一點地枯萎。

    晚上十點多種的時候,房間的門被敲響了。

    叢好以為是張樹,奇怪他為什麼不用房卡自己開門。她光著身子跑下去打開房門,外面卻站著一身寒氣的潘向宇。

    張樹大清早就離開了賓館。白天的柳市很正派,很健康,欣欣向榮,像早上七八點鍾的太陽,聲色犬馬是夜裡的事。所以張樹找不到吃“扎實”飯的地方。而且他也不想找了。昨天夜裡,他依然和叢好做愛了,依然還是做得那麼轟轟烈烈。但好像某個節點卻出現在做愛之後的那一刻,就像一個不知疲倦奔跑著的人,突然身體的極限降臨,於是一切就渙散了。這個比喻也不太恰當,似乎說的只關乎身體,其實讓張樹突然消極起來的,更多是他心裡的感受。但這種感受張樹自己也理不清,他從來都是憑著身體來行事的,所以沒辦法審視自己的內心。

    那時候,叢好照例掙扎著去衛生間沖澡。這個“掙扎”,就是張樹當時的心理感受。他躺在床上,看著那個灰白、靛藍的背影蹣跚著下床,像個剛剛從沙漠中跋涉出來的人,仰頭一口氣喝光了床頭櫃上的一杯水;她向衛生間走去,走了幾步,身子趔趄了一下,手扶在牆上,似乎歇了口氣,才支撐著消失在牆壁後面。這一串艱難的步伐,讓張樹不由得喉頭有些發緊。他恍然想起了另外的一幕:時間是白天,他們站在窗口,他要求“看一看”她,她明白這“看一看”的含義,決定滿足他。她允許他完全打開了她的上衣,並且自己動手解除了胸罩。他退後一步,仿佛拉開一些距離,更能夠讓自己看得透徹。

    她的胸部只隆起不大的兩坨,乳頭像兩枚指尖大小的果核。他觀察了一番,埋頭用舌尖去碰觸。他比她高出一個頭去,站著的時候埋下頭,身體的其他部分就只能遠離她了。他弓著背,兩只無處安頓的手干脆背在身後,只把腦袋鑽在她的懷裡。她的衣服並沒有脫掉,敞開胸襟。他進一步去扯她的褲子,被她阻止住,理由是他說過,他怕她羞。為此他既覺得驕傲,又有些懊悔不迭。於是干脆就脫了自己的褲子,毫不怕羞地也讓她“看一看”。她拼命在躲,腰身有力地四下扭動著,他挺著身子往她的視線裡湊,兩只手扳她的頭,扳她的肩,但纖弱的她像一只精力飽滿的兔子……那時候她是內心藏著火焰的少女,去趟衛生間絕不會這樣東倒西歪,這樣拖泥帶水。

    叢好就是這樣在張樹的眼裡成為了一個陌生的人。在張樹的心裡,他只記得那個比同齡的女孩子高出一些,同時也瘦上一圈,留著很短的、蓬茸的頭發的齒輪廠技校女生。這種恍悟一旦出現,今天的叢好完全就是另外的人了。這個另外的人,留著蜷曲的長發,穿著蕾絲的短褲,縱使熱情似火,也難掩某種無可轉圜的頹勢。

    張樹對自己說:“我和這個人不是一路的。”

    他這樣告訴自己,不是在貶低或者抬高叢好,也不是自慚形穢,只是看到了一個事實。這裡面有污穢淒苦,甚至也有一種確鑿的愛,但莽漢張樹是無法體察的,他只是在一瞬間覺得有些難過,覺得乏味,覺得再也打不起什麼精神了。

    張樹在清晨醒來,房間裡只有一道細窄的光從沒有拉嚴的窗簾之間劈進來。這道光端端正正地劈在他的眼皮上——他們睡得顛三倒四,並沒有肩並著肩,此刻,她的頭在床頭的那一側。這道光讓張樹的眼睛一睜開便猶如遭遇了雪盲,他覺得有萬千繁星飛舞起來,還伴隨著蜂群一般的“嗡嗡”聲。他坐起來,用了好長時間,視覺才恢復了一些,並且立刻為自己身處著的這個空間而迷茫起來。床——為什麼會有兩張?床單——為什麼會拖在地上?矮櫃——為什麼鑲滿了開關?一個女人——是女人麼?——為什麼她的肩胛像兩片刀刃?

    張樹覺得自己想吐,腹股溝那裡一陣撕裂般的痛。

    他躡手躡腳地起來,穿戴齊整,卻突然改了心情,動靜很大地開門離去。他想,如果叢好被吵醒,喊他,那麼他就留下來。

    但是叢好睡得深沉。

    他倒了滿滿的一杯水,重手重腳地給她放在了床頭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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