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 第26章 沙漠風暴是一種酒水 (6)
    這不奇怪,棲身在那座仿古的宅院裡,叢好的心思常常也是這樣飄渺。潘向宇將自己的家模擬出了古代的格調,建築是仿唐的,傢俱是仿明的,器皿是仿清的,一切都是仿造的。南方潮濕的氣候似乎可以加速事物的老化,時間被水汽醃製著,發酵著,恰好滿足了這些贗品所需要的光陰的淘洗,讓它們飛快地露出斑駁的頹相。傢俱上的桐油有了沉著的光澤,小樓外牆上的水泥爬滿了青苔,堆積的落葉散發出腐爛的氣息。而這一切,都是刻意的。這座宅院渴望讓自己「假」的「真」一些,這種念頭有種夢寐以求的氣質,使得宅院本身避免成為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冒牌貨。

    叢好已經習慣了這種虛擬的時空感,坐在這家酒吧裡,更是常常生出上窮碧落下黃泉一般的蒼茫感。

    那個年輕的老闆,既做服務生又做調酒師,但是他並不忙碌,因為他只有叢好一個客人。他很安靜,很少製造出聲音來干擾叢好。有一台電視被懸掛在天花板上,總是開著的,但是聲音被他關掉了。他一個人坐在吧檯後面,表情肅然地看著無聲電視。

    電視裡週而復始地播出著那場一觸即發的戰爭的最新動態。有時候叢好也看一眼,但是酒吧裡的光線太亮,反著光的電視熒屏就一片朦朧了。

    叢好朦朧地看到,那個留著小鬍子的阿拉伯男人一如往昔,依舊漫不經心地耀武揚威,歲月似乎對他都是網開一面的,他還是十二年前的那個男人,在上一年的全民公投中,他以百分之百的支持率再度連任了那個國家的總統。

    時光似乎在此刻逆轉,也許它從來就沒有向前蔓延。

    有一天叢好不經意地問一聲:「這場戰爭的勝利者會是誰?」

    年輕的酒吧老闆抬起頭,警覺地四下看看,在確定了的確是叢好在發問後,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向她微笑著說出了與其他柳市人不同的答案:

    「薩達姆·侯賽因。」

    叢好把臉轉向窗外,眼淚奪眶而出。

    每天下午的四點種之前叢好都會離開「錦瑟」。她不願意看到這裡的光線暗淡下來的樣子。而且,她還要趕回去將晚餐做好。

    這天叢好回到家,卻發現潘向宇半躺在客廳的沙發裡。叢好有些奇怪,平時這個時候潘向宇一定是不在家的。

    潘向宇剛剛去找過評論家何況。這個人的名字那天從楊一嘴裡說出來後,就像一枚刺紮在了潘向宇的耳朵裡。雖然他厭惡楊一奸細般的告密,但是仍然身不由己地要陷進陰謀裡。潘向宇也想過,乾脆置之不理算了,但是這枚刺在他血管裡遊走,終究是會紮在心上,令他還是一定要去追究。

    潘向宇在這天下午去了柳市大學,何況是這所大學文學院的院長。潘向宇直接找到了何況的辦公室,門都沒有敲就直接闖進去,開門見山地對何況說:

    「我是潘向宇,叢好的丈夫。」

    何況愣了片刻,回過神來,還是沒有隱藏住臉上一閃而過的驚慌。何況不是那種沒有閱歷的毛頭孩子,但是潘向宇的名氣太大了,大到一種能威脅住人的地步,所以令何況有一瞬間的驚慌。潘向宇捕捉到了這個男人的驚惶,心裡嘩地坍塌下來一片。他認為自己追究到了真相。潘向宇用力克制住自己,舉起右手捏著的車鑰匙,意味無限地點一點何況,扭頭走了。

    潘向宇回到家裡,心裡面一陣躁動不安,又一陣心灰意冷。他自己本不是個檢點的男人,對於夫妻之間的忠誠向來也沒有什麼陳規,他自己也無法說明,叢好的背叛為何如此令自己揪心。這裡面似乎與什麼陳陋的觀念無涉,他只是難以接受,一個像叢好這樣的女人,居然會不是表裡如一的。潘向宇無法接受,原來對於從好,他是看走了眼的,這個一天天被他塑造起來的女人,會是另外的一個人。

    叢好進了家門,只略顯好奇地看了潘向宇一眼,就若無其事地要往樓上去的樣子。她準備去沖澡,這是她回家後第一件要做的事情。

    潘向宇開口叫一聲:「叢好!」

    叢好被嚇了一跳,詫異地回過頭。潘向宇也被自己發出的聲音嚇了一跳,那音調是向上去的,是刺耳的,不像出自一個中年男人的嗓子。潘向宇吸一口氣,向叢好招招手,示意她過來。叢好走到他面前,用疑惑的表情來詢問他。

    潘向宇說:「何況你認識嗎?」

    叢好怔一下,說:「認識。」

    她回答得過分平靜了,潘向宇心裡罵一聲,判斷的方向就更曲折了,往邪惡、鬼祟的路子上一路狂奔。他把下巴揚起來,繼續問道:

    「張樹呢?張樹也認識嗎?」

    他實在是氣急敗壞了,居然又加上一句:「槐樹的樹!」

    叢好的臉色一下子白下去,血好像嘩地被抽走了。

    她恍恍惚惚地說:「認識。」

    潘向宇覺得自己最後的一絲僥倖,在叢好失去血色的臉上被根除掉了。潘向宇從沙發裡跳起來,其實他也不知道跳起來要作什麼,是那種極度的憤怒和傷心要跳,不是他要跳。憤怒和傷心像盲目的瘋牛,跳起來時,撞翻了沙發前的茶几。茶几上放著潘向宇喝功夫茶的一整套器具,罐罐碗碗的有幾十個,全部飛出去,落在地毯上又彈起來飛往別處,像一枚威力巨大的集束炸彈,撞擊的聲音令整棟房子都轟響起來。潘向宇的心被震得七零八落,一眼掃見聞聲而來的金姐,脫口怒喝道:

    「滾!」

    這個「滾」字落在叢好心裡,像一塊燒紅的鐵,一下子灼燙出煙來。

    叢好從來就不是一個會把什麼都搞清楚搞具體的人,也從來都不善於表白和澄清,這些事情在她做起來會顯得力不從心,是一種逆流而上的能力,她好像天生就不具備。潘向宇看到叢好轉過身走了,打開門,出去,關上門,整個過程慢騰騰的,居然有種莊重的意味。屋外的天光隨著那扇雕花木門的敞開,將青白的光打在地板上,她的影子移進這道光中,然後隨著門的閉合,與這道光一同變窄消失。

    潘向宇跌進沙發裡。身體裡所有的東西,彷彿都隨著剛才那憤怒傷心的一跳離開了他,讓他成為一個沒有支撐的殼。金姐做好飯來請他,見他睡著了,就拿來一條毯子給他蓋上。

    潘向宇在半夜醒來,第一個反應就是喊來金姐,問叢好回來沒有。金姐說沒有。潘向宇立刻就急了,打了一圈電話出去找叢好,到處都沒有她的下落,打叢好的手機,只響了一下就被撳掉了,再打過去卻是關機的提示音。

    突然停電了,整棟屋子像是一塊被擲進了河水中的石塊,頃刻間沉沒在黑暗之中。柳市很少有斷電的時候,潘向宇不能不將之視為一個凶兆。家裡有蠟燭,本來不是為了照明預備的,那塊用石頭雕刻成荷葉狀的燭台只是一個裝飾品。金姐點燃了這塊燭台上的蠟燭,端過來放在潘向宇的面前。潘向宇坐在燭光裡,心事懆懆,一邊不斷撥打叢好的手機,一邊將另只手的食指浸入到燭台上的蠟油中。指尖那種熱辣辣的痛感分擔了他心裡的倉惶,繼而帶給他一種傻乎乎的安慰感。他舉著食指,看著指肚上裹著的凝固了的蠟油,一瞬間好像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叢好走出家門的一刻,沒有感到過多的痛苦。她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不開車了,因為她沒有一個明確的方向,步行似乎可以讓自己有些思考的餘裕。但是步行著的時候,她的腦子裡也難以清晰起來。

    叢好往父親家去,像當年張樹被抓走後,從張樹家逃出來一樣,她只有回父親那裡。不同的是,此刻,叢好的心裡沒有多少委屈的感覺,她不覺得自己被潘向宇冤枉了,有種自甘如此的消極和頹廢。而且,她也感覺不到當年的那種嚴峻,是種空穴來風的態度。叢好甚至只是輕鬆地想,在父親家住幾天就回來。

    到了父親家樓下,剛下出租車,就看到大臉盤的劉姨懷裡抱著一個飯盒從樓裡出來。看到叢好劉姨就有些緊張,她一直有些怕叢好。

    劉姨對叢好說:「你爸爸住院了。」

    叢好吃驚地問:「得了什麼病,怎麼也不告訴我一聲?」

    劉姨說:「是心臟上的毛病,血壓也不好,在廠子裡暈倒了。」

    叢好心裡惴惴地擔心起來,和劉姨一起往醫院去。

    老叢坐在醫院的花園裡發呆,看來問題不是很嚴重。看到叢好也跟著劉姨一起來了,老叢臉上的表情就很欣慰。

    叢好看著父親的側面,他老了。柳市的好生活也阻止不住一個人的衰老,在這一點上,它和蘭城是沒有分別的。父親臉上長出的那些肉不再是繃住的了,開始有了下垂的鬆弛跡象,並且生出大片褐色的斑,又有些灰頭土臉的趨勢了。

    叢好突然很可憐父親,甚至有些撕心裂肺的歉疚。這本來就是一個不幸的男人,他的前半輩子都是在打一場仗,毫無疑問,他是戰敗了的那一方,這個生活中的殘兵,並沒有得到優待,還被自己的女兒激烈地貶損著,使曾經黯淡無光的日子更加蕭瑟,只有絕望地沉溺在那種把一切寄托於「打飛機」上的沒有希望的日子裡。當他有了希望,卻已經老了。三十歲的叢好,對希望和絕望都有了不同的體會,這時看到穿著病號服坐在醫院花園裡的父親,體諒的心就油然而生了。

    叢好對父親說:「怎麼搞的,這麼不小心,居然會暈倒在廠子裡?」

    老叢的眼神有些慌亂,支吾著說:「不要緊的,以後記得吃降壓藥就好了。」

    叢好說:「你要自己當心,心臟上的事情很危險的。」

    老叢的臉色很古怪,他說:「你也要當心,不要在街上亂走,街上總是比家裡的危險多一些。」

    叢好聽得糊里糊塗,從醫院裡出來,還在想父親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又想到潘向宇這段日子的反常表現,心裡突然感到有些害怕,彷彿有一張詭譎的網罩在了頭上。

    叢好感到了孤獨和無助。眼前的生活,被長時間有意的遮蔽和忽視後,終於枝蔓叢生了,世界那種粗暴、黑暗的原則,終於露出了本來面目,讓她想要澄清卻又有著無從下手的茫然感,彷彿即使知道前面有一個漩渦,也只有隨波逐流地掉進去。

    坐在出租車裡,叢好心裡的目的地是模糊的,彷彿想要回家,回到潘向宇面前,和他好好談一下,但是嘴裡卻說出了向宇汽車修理廠的地址。

    他們之間,幾乎沒有「好好談一下」過。這樣的念頭,叢好只在第一次懷孕的時候產生過。她發現自己有孕在身,下意識就有了打算,但她認為這件事情必須和潘向宇「好好談一下」,因為畢竟不是一個人的事。她做了準備,打了腹稿,甚至想,如果潘向宇反對,她也未嘗就沒有改變主意的可能。然而潘向宇讓他失望了。他根本不是「好好談一下」的樣子,在聽明白了叢好的打算後,沒有詰問,沒有辯難,沒有分析和研究,只給出一個南方腔的總結:照你說的辦啦——。那樣子,好像還有些歡天喜地。他們談不到一起,是來自兩個星球的人——不,他們是同一個星球的人,但卻彼此沒有探究對方的心。這更讓人消極。叢好獨自去了醫院,將那個本來可以讓他們「好好談一下」的話題打消了。

    現在叢好想到了那間宿舍,它隱匿在柳市的一個角落裡,冥冥之中等待著她有一天還會回去似的。叢好飄忽地想,潘向宇以及潘向宇式的生活,也許根本就是一個誤會。自己骨子裡就是屬於蘭城的,或者是屬於那種只能放進一張床的小宿舍的,那種從血脈裡都已經被決定了的頑固的屬性,使得她最終只能恢復一種束手待斃的姿態。眼下,那間小宿舍成為了唯一的選擇。叢好知道,以她目前的身份,向宇汽車修理廠的人是不會拒絕她這個要求的。但是多麼悲哀,即使這樣一間小的宿舍,也只是因為了潘向宇的緣故,才會向她敞開。

    我是誰?如果喪失了潘向宇妻子的這個身份,我算什麼?作家嗎?現在的我對於自己已經有著比較清醒的認識了,我承認,自己寫出的那些作品,放在一個嚴格的序列裡,是不值一提的;而且,即使作為一門行當,我的書寫甚至難以為自己謀得相對體面的生活,也許,連每天沖兩次澡這樣的權利都無法給我保障。

    記憶全是一些可被稱之為「如果」的碎片:如果當年母親沒有離家出走,如果張樹被抓走後我也可以做一個現代的王寶釧,如果我沒有經歷一個被遺棄的夜晚,如果我沒有被潘向宇奇跡般的迎娶……

    在這些「如果」的荏苒當中,我成了今天的這樣一個女人,回望一下,才恍悟到居然已經和潘向宇做了這麼多年的夫妻。

    這樣的歲月,會因為任何一個「如果」的兌現而破碎斷裂,難道還不足夠脆弱和偶然麼?

    天已經黑下來。叢好在距離修理廠還有幾十米遠的地方下了車,她想走過去,途經那片街邊的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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