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 第20章 柳市的人好像都比較富裕 (12)
    叢好幾乎是不假思索,她站了起來,不動聲色地側身跟了出去。叢好沒有什麼具體的目的,不過是憑著一股本能。

    小丁出了書店,兩條套在牛仔褲裡的瘦腿一路疾走。叢好跟在他後面,步子跟著加快,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些憤恨。但這憤恨又有些復雜,裡面不多不少,還有些惡作劇一般的快感。

    如今的叢好,活在柳市,活在潘向宇的氣場裡,盡管她有著自己的文字世界,但每每在游離而出的時刻,現實的一切卻無處不是隔膜,會反復提醒著她,自己不過是一個來自蘭城的異鄉人,是一個寄居者,甚至是這座城市裡一個莫須有的贗品或者影子。她就是一份偽造的檔案。在這裡,她沒有過往,沒有樹木伸進土壤裡的根基,就像是一枚浮萍,在無盡的水面上漂浮。

    而眼前的小丁,這個紙片一樣的背影,卻像一條繩索,追索著,就是一個屬於叢好自己的曾經。也許那樣的一個曾經,也不過是另一個玄奧陰郁的夢境,但在時序上,它畢竟是排在了前面,由此便成為了今天的來路。

    在夢裡次第倒退,叢好像是踏上了自己的歸途。

    小丁回頭了,看到了尾隨的叢好。他在猶豫是否該停下來,但腳步卻愈發快了,不是跑,卻更像發足狂奔的架勢。

    叢好一度也跑了起來。令她跑起來的動機原本就是含混不清的。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追逐什麼。那張紙片一般的背影,其實乏善可陳。有多少年了,叢好已經沒有體驗身體加速起來後的滋味?就像當年,她騎著一輛“二八”的男式自行車,讓蘭城的風從自己的耳畔刮過。

    像是條件反射,叢好的跑動讓前面的小丁也真的跑起來,反饋回來,又拉動了叢好的速度。柳市無風,奔跑起來的叢好感覺不到多少運動著的風速。但她真的是跑出了百感交集的滋味,宛如再一次穿越那條灌滿了一個少女的稀薄夢想的小巷。

    但如今是在柳市寬闊的人行道上,風和日麗,人群熙攘,他們的飛奔,不免要引得路人駐足側目。

    是在一瞬間,叢好氣餒了。她收住步子,茫然於自己不知所雲的行止。叢好站在人行道上,看著前面的那張紙片飄揚而去,拐過一個街角,消失在自己眼中。她有些氣息難定,喉頭辛辣,是一種哽咽的滋味。

    叢好緩步向前,心裡再一次空空如也。世界在她的面前,不過是一條夢徑,周而復始,不過是從一個夢循環進另一個夢裡。

    所以,當叢好又是一眼看到小丁時,仿佛視若無睹。

    拐過那個街角,叢好看到了蹲在路邊的小丁。小丁細得過分的兩條腿似乎更加經不起一場奔跑。他依然在喘息,揉著膝蓋,胸脯短促地起伏著。叢好站在他身邊,居高臨下,面無表情。

    下來就是小丁尾隨著叢好了。叢好並沒有要求他這麼做,自顧從小丁的身邊走過去,仿佛無視他的存在,但小丁卻像一個惟命是從的跟班,死心塌地地跟在了叢好的身後。

    他們去了向宇汽車修理廠附近的那家河粉店,再一次吃了一份牛肉河粉。兩個人誰都沒有多余的言語。小丁是畏葸的情緒,叢好呢,毋寧說是沒有情緒。叢好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麼,她只是在吃河粉時,再一次被牛肉那種嫩滑的口感觸動了味蕾。她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去回憶,想要避免那種對比,她不想分辨眼前的這份牛肉河粉是比記憶中的更加鮮美還是不如從前。她拒絕把它們聯系起來形成一種可以概括歲月的比照關系。但她的舌頭上,卻像流淌著酸甜苦辣一般地流淌著往昔時光,個中滋味,並不以她的意志為轉移。

    叢好大口吞咽著。小丁顯然沒有什麼胃口,碟子裡的河粉始終沒有下去多少。當他流露出要將這份食物放棄的神情時,叢好瞪著眼睛,要求他必須吃下去。

    她問道:“怎麼,你現在是一個可以浪費糧食的人了?”

    這個詰問很有力。小丁唯有強迫自己狼吞虎咽起來,直到把碟子裡的醬汁都吃得干干淨淨。

    結賬的時候,叢好紋絲不動,小丁突然意識到什麼似的,再一次替他們付了錢。

    其後他們坐到了那個街邊的花園裡。

    向宇汽車修理廠門頭的招牌換了霓虹燈,此刻在浮薄的暮色中閃閃爍爍。廠裡的門衛對叢好一直畢恭畢敬,這個殘疾的退伍軍人結婚了,和自己老婆住在門房,有一次叢好去廠裡找父親,看到他的老婆穿著一件橘黃色的毛衣站在大門口,像某種熱切的植物。叢好立刻就認出來了——這件橘黃色的毛衣,就是自己扔掉的那件。

    叢好動了念頭,想將小丁領回他那間堆滿書籍的宿捨。她知道那裡一直再沒有人住進去過,還保持著原樣,小丁遺留下的書沒有被她帶走,還存放在裡面,那張電焊面罩,想必也只是落了些灰塵。

    但轉瞬叢好就打消了念頭。那間宿捨,堪稱他們共同的秘密。小丁在那裡醞釀過一個打工青年的文學之夢,叢好在那裡開始了小丁未竟的追求。也許,這樣的一個來路,只有小丁是知道的:她掠奪了他的資源,甚至,是偷取了他編織了一半的夢。像一塊隱秘的傷疤,叢好不願再去揭它了。可一瞬間,那種要撕破什麼或者還原什麼的願望又是如此強烈。叢好渴望一種跌落,讓今天的一切都粉碎吧,落在實處,讓那個倉惶的少女回到她的原形吧——世界原本就是這樣的脆弱,不堪追究。

    天黑了。花園裡暗香浮動,依然是草木扶疏。歸巢的鳥群叫著叫著,慢慢安靜下來。

    他們之間依然無話。如今的叢好,在小丁的眼裡,當然不再是那個纖弱的少女。叢好點起了一支煙,下巴微微揚起,把一串串煙霧吐向幽暗的夜色。

    “叢老師……”

    小丁囁嚅著開了口。

    他叫她“叢老師”,像所有面對一位作家時的文學青年。叢好回頭看看他,在夜色和墨鏡造成的雙重黑暗中,心中有了邪惡的情緒。有生第一次,叢好這樣去打量一個男人了,對這樣的一個物種,生出擺布的心。

    叢好說:“你過來。”

    他們並排坐在一張木椅上,之間的距離,可謂南轅北轍。

    小丁很聽話,屁股向她挪了挪。

    叢好吩咐:“靠著我。”

    小丁僵硬著。他一直很緊張,似乎留下了後遺症,每當身邊有人影走過,就警覺地挺直身子。

    叢好再一次命令他:“過來。”

    小丁無力反抗這樣的命令,只得挪在了叢好的身邊,肩膀挨著肩膀。是兩只同樣消瘦的肩膀,彼此依偎,就都顯得嶙峋了。

    叢好說:“抱著我。”

    小丁的胳膊摟在了她的肩頭。

    叢好說:“吻我。”

    小丁不動。他無法揣測“叢老師”的意圖。

    叢好加重了語氣:“吻我!”

    小丁終究還是被勒令著行動了。他無力抗拒,側過身,吻在叢好的唇上。兩副眼鏡再一次打架,碰撞出的聲響微不足道,卻讓人聽起來有鏗鏘的感覺。兩只嘴唇是冰涼的,貼在一起,有凍結的滋味。是叢好率先激烈起來,唇舌往復,激烈痛苦,那番蘭城之夜常常統治著她的饑餓感又一次充滿她的肺腑。叢好在饑餓中戰栗,害怕再一次被一個男人遺棄在歹徒與惡犬的絕境之中。

    小丁卻被叢好嚇到了,她柔韌的舌尖在小丁的感覺中卻像是一把匕首,她的一只手摩挲著小丁的脖頸,讓小丁感到自己的喉嚨隨時會被扼緊。她喘息著,小丁卻連呼吸幾乎都停止了。小丁的身體在向回縮。叢好用了蠻力,將他擁在懷中。小丁本能地掙扎。只一瞬間,叢好便徹底放棄了。這樣一個往復,就足以令她精疲力竭,感到自己是在強暴著一張電焊面罩。

    她要什麼呢?安慰?懲罰?還是如一個溺水者般的,拼命去抓牢一根不堪救命的稻草?

    叢好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走出幾步,又轉回來,將自己手腕上的那根玻璃珠子串成的手鏈褪下來,放在了呆若木雞的小丁懷裡。

    自始至終,叢好沒有問起小丁如今的下落。其實這是無需問起的——人是可以自己提高自己的。像所有來城務工的年輕人,小丁如今必定還是鑽在車輪的下面,或者是站在流水線旁邊,自己提高著自己,一任青春蒼涼而過,即使懷有這般那般的夢想,不出意外的話,終究會娶妻生子,多半只是讓另外的女人對於男人產生無盡的絕望。

    我二十七歲了。七年的婚姻生活,我依次經歷了這樣的一些事情:墮了兩次胎——沒有很具體的理由,只是直覺上覺得不可以要孩子。第一次潘向宇知道,對此也不反對。第二次我沒有告訴潘向宇,由朋友楊一陪著,自己去做了手術;獲了若干個獎項;目睹過一次潘向宇和別的女人坐在車裡接吻;柳市在我的眼裡,也慢慢具備了“猥瑣”的面目。

    少女時代的我,懵懂地以為,“猥瑣”是一種或多或少與貧窮有關的疾病,好像麻瘋病那樣的瘟疫,總是高發於貧窮的地方,所以——在蘭城,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但是今天我已經漸漸懂得了,原來在柳市這樣人人都看起來比較富裕的地方,“猥瑣”依然肆虐。

    有一次,我在超市裡買東西,看到一個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把一聽兩元錢的可樂塞進褲檔裡,臉上掛著一種類似手淫般的別扭的幸福感,微酡著,很陶醉,褲子那裡勃起般地鼓出一塊。這才是最下流的偷竊,和少年張樹在陽光下的行為有著絕對意義上的差別,甚至是互為比照的。天知道我怎麼會在一瞬間怒不可遏,隔著好遠,向這個體面的賊大聲呵斥道:

    “拿出來!”

    男人的臉扭曲起來,令人作嘔。他拉開拉鏈,把贓物掏出來,想落荒而逃,卻被聞聲而來的保安扭住。

    我像一個見義勇為的人,一路跟著去了保安室,大義凜然地協助保安們指證這個賊。那一刻,我憤怒地想:為什麼到處都是低三下四的男人!

    幾年下來,叢好漸漸能夠與人溝通的了,在一些恰當的時刻,她也會向人傾訴。

    一次大家在酒吧裡閒聊,遠方那個國度裡的強人再一次成為了大家的話題。這時候紐約剛剛發生了震驚世界的恐怖事件,美國人將其與薩達姆·侯賽因掛上了勾,而此前不久,這個男人剛剛出版了他的第二部小說《堅固的城堡》。大家從國際局勢聊到政治人物的文學修養,繼而說起了關於男人的比喻。

    有人說男人是泥,曹雪芹早論證過了。

    有人說男人是鑰匙。這個比喻頗有些色情的意味,說出來後,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

    “你總是在挑選著鑰匙。”

    詩人楊一指著叢好背出了一句詩,惹得大家把笑聲都給了叢好。

    叢好抽著煙說:“男人就是些樹,長勢好壞直接被環境所決定。”

    這個時候叢好對潘向宇已經有了很充分的認識。潘向宇在權力面前的卑躬屈膝,對女人的廣泛興趣,頑童般的惡作劇傾向,都已經被叢好洞悉。但他依然不令叢好絕望。這得益於他的成功,在一個已經被認可為成功了的男人身上,就能夠找出各種理由來為他不堪的一面辯護了。潘向宇這樣的男人就是一棵樹,當他出現在叢好面前時,就已經濃蔭蔽日,先天地具備了可以不堪的理由。

    詩人楊一聽了叢好的比喻,即興又背頌了一首非洲詩人的詩:

    你是樹

    茂盛的枝葉在迎風擺動

    在我的胸中敲響了勝利的手鼓。

    你是樹

    你的漿液阻止了蒼穹

    破裂成無數的碎片。

    你是樹

    將幫助我跨過

    神仙們的河流和死亡的陰影

    叢好突然間掉淚了。她從潘向宇出發作出的比喻,卻落實在對於張樹的回憶上。楊一背出的這首詩,在叢好的心裡,飛快地和張樹聯系在了一起。一個聲音在叢好的腦子裡吵嚷起來:

    “防守反擊你懂不懂?防守反擊!”

    張樹是那麼一個毛病顯著的少年,但叢好回望過去,他又是那麼一個接近完美男人的少年。叢好甚至蹦出過這樣的念頭:只有張樹這樣的少年,才有可能成長為薩達姆·侯賽因那樣的男人——對世界永遠揚著下巴,永遠不馴服,卻掛著一張漫不經心的夢幻般的笑臉。

    電視裡,報紙上,關於薩達姆·侯賽因的消息從來就沒有停止過,他並沒有在那場失敗的戰爭中屈從,依然樂於挑釁,依然是一副桀驁不馴的迷人作風,這個六十多歲的男人,在閱兵儀式上單手舉槍,朝天鳴放142響……

    這些都在叢好的心裡構成隱秘的希望,雖然沒有必然的邏輯在裡面,但它確實是神奇地發生著,並且成為事物深處的核心。

    回憶漫卷而來。詩人楊一不能理解叢好突如其來的悲痛。雖然在這個圈子裡,莫名其妙的哭泣根本不算是新鮮的事。

    楊一問:“怎麼了,這首詩這麼打動你啊?”

    叢好抹去淚水,自嘲著笑一笑,說:“不是,我想起些過去的事情。”

    楊一來了興趣,舉手在空氣中虛抓了一把。“說說,說說,我最愛聽人追憶似水流年!”

    對於叢好的根底,圈子裡的人都不明究竟,但都知道她是一個北方人,覺得她在柳市嶄露頭角就像是被突然空投下來的一樣。

    叢好定了定神,將楊一拉到無人的角落坐下。她也在剎那間有了訴說的願望。

    “他叫張樹,”叢好說道,“那時候,我們都是蘭城人。”

    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蘸了酒杯裡的紅酒,就像當年的張樹一樣,在桌面上寫了一個大大的“樹”字,繼續說道:

    “槐樹的樹。”

    楊一打斷她:“干嘛不是柳樹的樹?”

    叢好閉上眼睛,說:“是一切樹的樹。”

    楊一意味深長地看著她,說:“你啊,總是在挑選著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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