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從車庫出來,進到房子裡。剛剛進門,潘向宇就從身後脫掉了叢好的外套,繼而是短裙,直至將叢好完全地剝光。叢好被他一路推擁著來到了床上。她赤裸的身體被質地精良的臥具襯托著,在潘向宇的眼裡更是有著一種無辜之美:瘦削的膝蓋,兩隻拳頭一樣緊握的****,窄小的骨盆,陰影一般的淺灰色的恥毛,皮膚上因為剛剛在車裡面的那一番碰撞,竟然留下了好幾處淤青。潘向宇渾身滾燙,他想溫柔一些,但由不得自己,行動起來就顧忌不到什麼了。他站在床邊,將叢好的頭搬在自己的腹部。叢好一下子變得無師自通,那本黃色畫報的畫面像教科書一般地指導著她。她含住了潘向宇。這就夠了,其餘的,潘向宇會自己處理。他在叢好的唇齒之間聳動著,很快就重新恢復了,於是退出來,再一次去重溫那種他從未品嚐過的滋味。
這一天,潘向宇一次又一次地興奮起來,直到身體變成了一台機器,麻木掉,根本釋放不出什麼了,還要機械地運動著。
我在向他開放著,一次又一次地接受他。我覺得自己某個重要的環節被打開了,不完全是身體,還有一份重要的情感在裡面。這種情感對於張樹都沒有產生過,那是一種絕對的服從感和歸屬感,像一個跋涉者終於抵達終點的那一刻。
這時,我以為——原來愛是這樣的。
在這個時候,我用自己的身體愛上了他。而這個身體的份量,一點也不亞於心靈。我愛他到這樣的地步,可以忍受住身體那種灼熱的巨痛,即使咬破了嘴唇,也不對他說出一個「不」字。
就這樣交給他,讓他剝奪,讓他穿透。
我覺得自己的兩腿之間變成了一個靶心。我覺得自己的兩腿之間變成了一塊泥塘。
「累了嗎?」
當一切歸於沉寂,叢好問。她感到了自己內心那種母性特有的溫柔。
潘向宇趴著,臉埋在枕頭裡,眨眼間已經沉沉睡去。
1995年的元旦,來自蘭城的叢好嫁給了柳市的潘向宇。
這個選擇,對於他們都是心甘情願的。潘向宇不是在大事上盲目的人,他衡量過了,叢好,作為一個有希望的年輕作家,作為一個不諳世事的純潔女孩,是可以成為潘太太的。
叢好搬出了那間小宿舍。收拾東西時,翻出了一件橘黃色的毛衣,樣式,甚至氣味,都是蘭城的。它出自張樹的母親之手,是一件婆婆織給兒媳婦的毛衣。叢好把它丟掉了,像丟掉它所代表的那種虛假的關係,以及那種蘭城式的生活。手腕上的那根玻璃手鏈卻被叢好保留了下來,她依舊不能夠完全確信,生活於她,真的不再是一場叵測的夢,而這根手鏈的粗糙會時時給她提供那種必要的痛感,讓她藉以區別夢境與現實的邊界。離開時她再次撫摸那張電焊面罩。
有誰會知道,這張面罩曾經在多少個夜晚,扣在一張少女的臉上,為她遮擋住夜的猙獰?
潘向宇的父母都是土生土長的蘭城人,兩人算得上是知識分子,退休前在一家科研單位做研究員。也許知識分子的確有些異於常人吧,這對夫妻離職後,就過上了一種候鳥般的生活。他們在北方的一座城市買了房子,春夏兩季飛過去,住在陌生的地方,到了秋天,再返回柳市。誰也說不清這麼做好在哪裡,柳市是四季不分的城市,因此氣候因素不該是他們這麼飛來飛去的理由。潘向宇和叢好結婚的時候,恰逢冬季,他們其實是在柳市的,但居然都沒有露面。
迎娶叢好這件事,在潘向宇本來就是有著一股濃厚的遊戲精神,加上他又不是一個低調的人,所以婚禮就被張羅得堪稱誇張。潘向宇是場面上的人,朋友們投其所好,都很給面子,結果他們的婚禮鏡頭上了第二天的《柳市晨報》,花團錦簇的,也說不好是被批判了還是被祝福了。
接新娘是個重頭戲,但是顯然,把叢好從哪裡接出來成為了一個問題。叢好和父親,本質上是這座城市的外來務工者。叢好在柳市,沒有一個所謂的「娘家」。潘向宇當然不會考慮讓自己的新娘從劉姨的那個家被迎出來,乾脆就在酒店包了房間,姑且算作叢好的一個來路。整個儀式被潘向宇弄得教條刻板,頭一天夜裡,叢好就被嚴格地安置在了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套房裡。
我在這一夜居然睡得很好,這讓我自己都有些吃驚。
孤身躺在這樣的一個房間裡,我在黑暗中試圖讓自己的意識流轉起來。我認為,自己內心深處必定會有些什麼東西需要被自己所體驗。這種預計非常強烈,然而奇異的是,我什麼也想不起了,只被一個龐大卻又空洞的感覺籠罩著。
酒店房間裡那種特有的整肅與單調,即使關掉燈,隱匿在黑暗裡,也讓人有種超現實的感覺。我卻很難將自己今晚的感受比喻成一個夢,因為我清楚的知道,這一切正在確鑿地發生著。那根玻璃手鏈被我攥在手心,同時,被他過度使用了的身體也時刻證明著一切絕非夢境——我的兩腿之間猶如夾著一枚火熱的桃子。
但即便如此,我依然無法喚醒自己清晰的意識。
我就這樣睡在了自己新婚之前的那個夜裡,彷彿一個意識澄明的人,漸漸被乙醚所麻醉。
翌日,天還沒亮,潘向宇指定的人馬就來裝扮叢好了。叢好不知所以地由著這群人收拾自己,光頭髮就擺弄了近兩個小時。化了妝的叢好,面對著鏡子,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了。白色的婚紗鋪展開,幾乎可以覆蓋住整個房間。
老叢早早就趕來了,不斷發出長吁短歎一般的聲音,他向身邊的劉姨反覆念叨:
「我閨女,我閨女。」
這句念叨,卻是五味雜陳。喜悅是不用說的,還有辛酸。女兒就這麼嫁人了,嫁得從天而降,嫁得突如其來,結結實實的一件好事,卻因為了突發的性質而讓人傷感了。老叢沒能給女兒一個像樣的娘家,甚至連一份像樣的嫁妝也沒備下,潘向宇當然不在乎這些,但老叢他卻不能不在乎。由此,那個叫「叢楠生」的人的上半輩子就紛至沓來了,酸楚,屈辱,悲愴,淒苦,不堪回首,說不完,也說不清。所以就五味雜陳了,讓老叢幾欲落淚。
劉姨抽個機會來到叢好跟前,將一隻裝有金戒指的首飾盒塞給了叢好。這是一個與老叢很般配的女人,她也像老叢一樣,無論任何時候,只信任「金貨」。
整個婚禮的過程都是如此,叢好被簇擁著,甚至連一個演員的滋味都沒有,她沒有那份自覺,不過是像一個木偶般的被別人牽著行動。
反而是老叢還有一些自我意識,他在鼎沸的喜慶當中,發現了一個問題——他沒有見到自己的親家。對於潘向宇的家世,他們父女倆毫無所知,但理論上講,嫁了女兒,必然會結上了親家,這個邏輯老叢是確知的。因此他有些小小的激動,一開始還在隱忍,四下在人群中睃巡,看看有什麼人具備一對「親家」的模樣。為此他幾乎鬧出了笑話,和一對貌似男方家長的夫妻搭訕,虛與委蛇了半天,最後終於弄清楚了,對方不過是潘向宇生意上的朋友。
老叢漸漸有些憤懣。這顯然不是他的作風。但這一刻,置身在這樣一個熱烈的場面裡,遙看一位讓他自己都辨認不出來的女兒,老叢彷彿突然被賦予了某種理直氣壯的權柄。
潘向宇在四處與人寒暄,舉著酒杯,眼見已經是有了酒意,於是當老叢倏地鑽在眼前時,他被嚇了一跳。對於老叢,潘向宇也缺乏一個正確的認識。由於自己的父母沒有出席,剛才的儀式中就省略了一些環節,在潘向宇的意識裡,他還沒有將老叢確立為一個岳父。潘向宇感覺自己被眼前突然鑽出的這個人冒犯了,不自覺就斥責了一聲:
「做什麼!」
老叢幾乎要立刻賠上笑臉來,難得的是,稍一定神,他便站穩了腳跟。老叢在這一刻表現出了難得的持重,他不亢不卑地站在潘向宇面前,看著自己這位意氣風發的女婿。
潘向宇也回過了神,立刻調整了臉色,毫不勉強地就叫了老叢一聲:
「爸。」
這一聲一下子就將老叢的鬥志腐蝕掉了。他謹慎地浮出笑臉,用一種親暱的姿勢側在潘向宇耳邊問道:
「親家呢?我怎麼沒看到?」
潘向宇愣了愣,旋即大而化之地說道:
「他們啊,有自己的事兒吧,沒來。」
這個解釋當然不能令老叢釋然,但他的那個「自我」也僅僅只能發揚在這樣一個程度,他若是繼續不依不饒地追究下去,那麼他就不是老叢了。
對於女兒的婚事,老叢已經不能用「滿意」來形容了。他從骨子裡不能確信,這樣的幸運真的是發生在女兒頭上了,潘向宇這個「階級敵人」,居然真的是一個好人,如今一對缺席的親家,陡然讓他的不確信變得更加強烈起來。對於潘向宇,他缺乏勘驗的勇氣,便只好在女兒那裡去求證了。
越過人群,老叢看到了叢好。誰能想得到呢,在這樣的一場婚禮上,作為新娘的叢好,卻被冷落在一個角落裡。
不是沒有人關注叢好。潘向宇的朋友們都是些世情練達的人,知道在這樣的場合該怎麼做。起初總有三五個女賓圍著叢好,但她們發現了,眼前的這位新娘子顯然並沒有與人親熱的願望。對於潘向宇的這位新娘,大家也是不明根底的,都覺得頗為神秘,面對叢好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大家心裡就更沒底了。她們會錯了意,叢好不過是不知所措,但被人看在眼裡,就是一種拒絕了。大家覺得,潘向宇的這位新娘有一種令人不快的傲慢。而作為新郎的潘向宇,似乎並沒有體察到這些。他很愉快,呼朋喚友,四下遊走,像一條歡暢的魚。
漸漸地,叢好身邊就沒有了人。此刻,她依舊陷入在那種清醒與蒙昧交織著的狀態裡。
剛剛發生過的一切,都像刀子一般鏤刻在叢好的意識當中:被潘向宇從酒店的房間一路抱下了樓,塞在一輛碩大的花車裡,司儀誇張的主持方式,交杯酒,震耳欲聾的炮竹聲。一切是如此分明。但內心裡,一切又是如此虛誕。
潘向宇算是少有地細緻了一回,他沒有要求叢好和自己一同去給客人們敬酒,自顧興高采烈地招呼著。
叢好坐在一堆氣球和鮮花裡,安靜地看著自己的婚禮。老叢情緒激動地來到了女兒的身邊。報復似的,他向叢好伸出了一隻手。原來,他是在向叢好索要一個證據,他要求看看他們的結婚證。
叢好一點也不覺得突兀,她始終很安靜,當聽明白父親的要求後,她從自己的包裡亮出了那兩本證書。這是十天前辦理的,她被潘向宇帶到了民政局的婚姻登記處。本來這種事情辦理起來是要費些周折的,戶籍證明,婚姻證明等,原則上都需要叢好回到蘭城去開具,但潘向宇是這個時代那一部分暢通無阻的人,規章與制度在他這裡變得靈活起來,於是僅憑著一張身份證,他們就拿到了這樣的兩本證書。從那時候起,叢好就已經獲得了某種無法說明的安靜,旁觀似的,讓一切順暢地發生著。
老叢認真檢查過了這兩本極具說服力的證書,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彷彿那個有關親家的問題,也一併得到了解決。
就這樣,叢好和父親,雙雙在柳市謀取到了一份婚姻的證明。蘭城在身後越退越遠。他們也像一個看起來都比較富裕的柳市人了。
第二天潘向宇舉著《柳市晨報》讓叢好欣賞登在上面的大幅照片——他們那隊豪華的婚車堵塞了交通。然而,一夜疲憊的叢好,目光卻被這份報紙同一版面上的其他內容吸引了。
樹影婆娑,隨風搖曳,這番景致透過一扇仿古的窗子映入叢好的眼簾。床的四角是雕著花紋的帳柱,天花板上是一盞垂著流蘇的吊燈……
陌生。而且遙遠。
叢好的身體有種空泛的滯漲,這種感覺難以形容,彷彿讓她整個人都變得有些笨拙了。帶著這種笨拙的滋味,叢好看到眼前的報紙上除了曝光一般地刊登著那隊跋扈的婚車,還以熱點報道的形式羅列著那個遠在天邊的男人的婚事:
1963年,薩達姆與薩吉達·海拉拉結為伉儷。
1986年,薩達姆與伊拉克民航公司總經理的前妻薩米拉·沙阿班達結婚。
1994年,57歲的薩達姆與名叫尼達爾·穆罕默德的年輕姑娘喜結良緣。
……
有那麼一個階段,叢好是幸福的。以老叢的標準講,就是「換了個階級」。她的幸福感當然來自丈夫潘向宇。潘向宇算得上是個有些實力的富人了,生活的方式已經沒有那種「顯擺」的意思在裡面,已經成為一種習慣和必須。他在柳市城中心唯一保留下的舊街買了一座獨門獨院的老房子,自己在院子裡起了棟兩層的小樓,青磚黑瓦,走得是仿唐的路子;尋常吃用,都不動聲色地精緻講究,也是一股體面人家的派頭。生活在這樣的狀態下,對人的心理是有暗示力的,優越感會出來,變得容易原諒和遺忘。尤其對於一個女人,更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