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足之年 第38章 後記
    「在這個早晨,馬領生了凍瘡,長出了粉刺,體內滋生出一股生肉的氣息,而這些玩意兒早就不應該屬於他這個年齡了,只有血液粘稠的少年才可以毫不慚愧地擁有它們。」

    這樣的狀態,似乎是我修改這部小說時的鏡像,因此,這部小說神秘地與它的作者的現實對應了。以前的寫作,我似乎總能夠置身於小說之外,即使有瞬間的恍惚與混淆,整個人的情緒也不至於完全被小說裹挾而去。但是這一次,我卻在年近不惑的時候,生了凍瘡,長了粉刺,體內滋生出生肉的氣息……

    這部小說動筆在九年前,就是說,如今已經是它孕育的十年之後了。在這裡我強調了時間,因為當我用「那一年……」開始講述時,「時間」便成為了這部小說最不可或缺的一個詞。十年來,它始終在成長,幾易其名,不時往另一番模樣去發展,其古怪,有時候連我都會大吃一驚。它完全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它所遵循的,只是歲月,是歲月兇猛地改變著寫作者觀念、好惡,乃至世界觀的那種劇烈的程度。但它的劣根始終純正,那就是,它始終保持著一種潦草的憤怒與粗魯的憂傷。這不難理解,它孕育在我的十年之前,孕育在那個當時看來似乎意義非凡的「千年交替」之際,青春遲暮,時代叵測,情緒不免是潦草與粗魯、憤怒與憂傷的,生著凍瘡,長著粉刺,體內滋生著生肉的氣息……

    然而此刻我的寫作已經日益倒向一個「中年作家」那樣的四平八穩,千禧之年也早已被我們甩在了屁股後面。就是說,世界依然,我們卻已不再如故。在最後一番修改這部小說的時刻,撲面而來的那種耽於虛構、杜撰、臆造,並且不惜為之犯規的熱情,令我不免坐臥不安,乃至幾度喪失信心。在我那顆文學審美已經似乎日趨周全的大腦裡,它顯得那麼可疑——它是莊重的嗎?符合文學的教養嗎?它饒舌描述著的,無外乎只是一張週而復始的、瘋癲的鬼臉。但我終於還是堅持著完成了它。因為福柯有言:瘋癲不是一種自然現象,而是一種文明的產物。因為「最長的彎路也是最近的歸途」。還因為,我依然從中讀出了寫作之事的那些最根本的價值。

    這部小說,與我的兒子同歲(如果算上他在母腹中萌動的日子,在那裡,他曾經一度頗像蔬菜,還頗像魚)。完成了它,那些凍瘡,粉刺,生肉的氣息,便揚長而去了。這多麼令人傷感。對此我們毫無辦法,倘若我們能夠選擇,我敢說,在那個幽暗卻又不乏溫暖與安全的子宮裡時,我們便會決定永遠做一棵蔬菜或者一條魚,而不是變成一個嬰兒,鑽出來,漸漸成為這麼一副樣子:在某個以整數紀年的年份降臨時都滿懷動盪的祈盼,或者徒勞的悲觀,或者徒勞的樂觀,直到明白歲月本身幾乎是毫無差別的,變來變去的,只有我們這些被造之物。

    應當感激的是,在告別了蔬菜,魚,青春,這些最具「前景」的造型之後,我們依然可以依靠虛構、杜撰、臆造來重塑自己——這些美妙的能力,毫無疑問,源於神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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