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足之年 第37章 千禧年的鍾聲 (2)
    唐婉再次出來了,她好像沒有看到一樣地從他身邊走過去。他剛剛邁步跟隨,她突然轉過身來,凝視著他說,退出去吧,放棄吧,你不要再攪和進來。她甚至還努力開了一個玩笑:這是二十世紀最後的機會了。他木訥地望著她,望著這個女人在自己面前逐漸崩潰,坍塌,終於放聲慟哭,調頭跑起來。他緊緊跟在她身後。他們跑到大街上,跑過車來車往的馬路,一前一後,沒有追逐者,而是被塵世共同追逐著。唐婉跑進了一片平房區,一下子消失在迷宮般的巷道裡。夕陽下四通八達的巷道闃無人跡,只灌滿了灰色的稀薄的風。失去目標的他舉棋不定。每一個方向都成為可能時他便沒有了方向。結果是那只左腳幫了忙,它依然有種模糊的關於創傷的記憶,所以落在地上時總有些不同的感覺,於是,循著這種感覺,馬領向左,向左,一直拐出去。

    那幅光明的景象陡然闖進他的眼睛:一個白得發亮的屁股陡峭地面對著他。唐婉把羊絨大衣撩起來,裙子和羊毛褲襪一直褪到小腿上,身子大幅度地前傾下去,頭垂著,眼睛從兩條光滑的大腿之間仁慈地注視著他。那只發套滾落在雪後的泥濘中。她把自己的屁股亮了出來,像一只陡然落地的抽屜,毫不隱瞞,纖毫畢現。一瞬間,馬領清晰地看到,世界在這一刻從蒼白,到潔白,到銀白,仰或從鵝黃,到桔黃,直至金黃,他們,唐婉兄妹,馬袖,老康,羅小鴿和小招、狐狸,乃至陰莖勃起如堅鐵的萊昂納多,乃至凜冽的父親,乃至所有的人,在未來銀白金黃的歲月裡,全部具備了耀眼的光芒。

    3.憔悴的閱讀

    李小林懶洋洋聽著馬領的描述。白皙,圓潤,塗有丹蔻,這是特征的核心。

    “你能肯定這些不是你異想天開出來的嗎?”李小林遲疑地問,“對了,你說過,你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胡編亂造,難道不是嗎?”

    “難道是嗎?”

    馬領也有一瞬間的迷惘,仿佛被催眠了一樣。不是嗎?這一切難道不是譫妄的嗎?甚至眼前的李小林,都顯得那麼可疑——這個像根通條似的泡影一般的男人,是真的嗎?然而,這個家伙多像是一個純屬虛構的幻象啊!

    這個家伙沉思著,滿臉都是一副提防被愚弄的警覺,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冒出一句:

    “真是的,裝狗玩真是太累人了。”

    說完之後他自己也吃了一驚:

    “瞧瞧瞧瞧,我都說什麼了。”

    “不過你要對小招好點兒,”他正了正色,板著臉說,“這個姑娘能和你在一起是你的運氣,你要珍惜。你們不打算結婚嗎?”

    馬領一言不發地看著他,直到把他看得緊張起來,看得回到談話的主題上來。

    “噢,好的好的,沒問題,不就是找個人嗎?我會替你安排好的,這座城市對於我手下那幫人沒有秘密可言,這可不是吹的。”

    李小林信心十足地說完就出門去替馬領安排了。

    屋裡只留下了馬領和那個叫媛媛的女孩。媛媛還是在看畫書,那仿佛是一本令她永遠百讀不厭的書,塵世的一切都不足以使她分心,她連眼神的一個余光都不屑於投射到與此無關的事物上。在馬領心裡,她的這個姿態,居然顯得如此的憔悴。他又一次湊過去。上一次是在公園的湖邊,現在,橫跨了上百個日夜,他終於還是要續上這憔悴的閱讀。媛媛依舊把畫書向他眼前挪一挪,為的是讓他能更好地分享。

    有蒼蠅叮塗著果醬的面包,小裁縫很生氣,用毛巾甩過去,一下子打死了七只蒼蠅。原來我很了不起,小裁縫驕傲的想。小裁縫在衣服前寫上“一下打死七個”,准備周游世界……

    馬領漸漸在遼闊的安寧中困頓,在一份“一下打死七個”的盼望中,漸漸失去知覺。

    後來是開門聲吵醒了馬領,睜開眼睛時屋子裡一片黑暗。有人撳亮了走廊燈,馬領發現自己躺在木地板上,懷裡蜷縮著熟睡的女孩。一個女人走進客廳,驚訝地看著他們。她是這個家的女主人,李霞霞。

    “是小林的朋友吧?我們見過的。”

    “是,打擾你們了。”

    “不要客氣,你應該常來玩,朋友嘛。”

    她把媛媛抱進裡屋,然後出來招呼馬領。

    “喝點什麼嗎?”

    “謝謝,我這樣很好了。”

    李霞霞又進裡屋換上一件黃顏色的毛巾睡衣出來。她一邊拆頭上的發夾一邊對馬領說道:

    “我們好像很早就見過一面的——不是在中央廣場那次,更早一些,我們好像見過。”

    “是嗎?”

    馬領坐在沙發裡,很想再睡一會兒。

    “你幫忙想一想,”李霞霞說,“看看是不是我搞錯了。”

    馬領說:“好吧,不過我可能想不起。”

    李霞霞手裡攥著一大把拆下的發夾,頭發披下來。她把手攥成一只拳頭,晃一晃,說:

    “好好想想,盡量好好想一下。”

    馬領搖搖頭:

    “我想不起來。”

    李霞霞開玩笑地說:

    “再想一想,呆會兒我沖完澡你要還是想不出,我就會把你趕出去。”

    然後她轉身進了衛生間。沒一會兒,馬領聽到傳來嘩嘩的水聲。

    “想起了吧,想起來了就告訴我。”

    李霞霞在裡面邊洗邊問。

    “我正在想。”

    這時李小林回來了,一臉的志得意滿。

    他遞給馬領一個地址:

    雅荷花園E-701室

    “記住,撳三下門鈴,一長兩短。”

    李小林認真地叮囑。

    馬領穿上自己的夾克准備出門。

    “哎,”李小林追到門口,神秘地問,“你裝過狗沒有,裝過沒有?”

    幸好李霞霞從衛生間出來了,一邊用一塊大毛巾揉搓濕漉漉的頭發一邊問道:

    “要走了嗎?想起來了吧,想起來沒有?”

    馬領內疚地說:“沒有,我想不起。”

    “沒有關系,”李霞霞也很神秘地說,“想不起來就接著想,總有一天你要回答這個問題。”

    馬領在廊燈的光亮下發現卸妝後的李霞霞原來是這麼蒼老,完全是一個韶華已逝了的女人,就是白,瓷器一樣的,讓人感覺敲上去會發出清脆的聲音,不禁要生出一番鑒定之心。而且,她的裝束很特別,睡衣下居然穿著條緊繃繃的皮褲。更有甚者,她的兩只手明顯地虛擬出一個動作:一根子虛烏有的皮鞭拎在左手,正意味深長地輕輕抽打著右手的掌心。

    4.鍾聲竟然在十一下戛然而止

    雅荷花園E-701室。門鈴聲三聲,一長兩短。

    馬領聽到裡面有人趿著拖鞋過來開門。接著露出的那張臉和馬領想象中的一模一樣,禿頂,瘦削,老家伙,儼然一個詩人。

    “唐克?”

    “馬袖快跑!”

    對方看清他後頓時抖作一團,像某種受驚的鳥類一般發出驚叫。他太高了,因此臉上的恐懼都有股高屋建瓴的味兒。

    馬領只有跳起來,拳頭才能狠狠地砸在那顆禿頂上,那是一種敲擊在玻璃器皿上的手感,光啷一聲。詩人立刻向下癱倒,發出玻璃破碎時的那種稀裡嘩啦聲。跨過他仍然抖個不停的身體,馬領直沖進去。沖進裡屋,馬袖仿佛憑空捏造出來般地半坐在一張大床上,坐在一堆永遠也“拿不掉”的問題裡,兩條赤裸的胳膊把一床天藍色花朵面的被子護在胸前。

    “好!”

    他對這幅虛假的幻影表揚了一聲,便重新沖回到門口,一把揪起癱軟在地的詩人。

    穿著一身秋衣秋褲的詩人頭向一邊偏著,一條細如竹竿的瘸腿神經質地抖索著。呃,呃,呃,他只能從喉嚨裡發出這種古怪的聲音。這副姿態有效地迷惑了馬領,正當他以為對手已經束手就擒了時,自己的右肋突然遭到了凶猛的一擊。馬領倒吸口涼氣,栽下去,就勢撲在了詩人的身上。

    他們開始在地上翻滾起來,雙雙扼住對方的喉嚨。馬領絕望地發現,自己一點兒也不比這個詩人強悍,他們都太羸弱了,誰也占據不了上風,只能無望地絞在一起,你揍我一下,我揍你一下,刻板,教條,毫無新意,這讓他們之間的搏斗宛如一場慢條斯理的兒戲。最可笑的是,他們居然還都因此氣喘吁吁,喉嚨裡咕嚕著誇張的呻吟。馬領厭惡透了。但他沒有能力終止這場兒戲,他們變成了兩根榮辱與共的、纏繞的籐條,最終,他們都在為著某件對彼此都不具有實際價值的東西,按照原則痛揍自己。

    在這冗長的時刻,搏斗中的馬領甚至感到昏昏欲睡。

    頭頂突然響起了馬袖瘋子般偏執的尖叫。然後,就是一個異常寂靜的片刻。兩個男人同時抬頭仰望。他們看到了什麼?不是星星,不是月亮,馬袖赤身裸體地站在他們頭頂,高高在上,兩條發亮的長腿紀念碑般地聳立著,私處像一抹在半空中懸浮的陰雲。

    馬領搖晃著爬起來,落慌而逃,出門時差點撞到牆上。

    夜晚的街道流光溢彩,有一種不同於往日的乖張氣氛。馬領一邊走一邊機械地揮舞著手臂。人群熙熙攘攘,不時有一簇簇陸離的光柱像一把把利劍從他身上掃過去。他走走跑跑,腦袋裡有股不可理解的醉意。不知不覺中他站在了昌運大廈的樓下。那塊牌子矗立在夜空中,被上百只強燈映照得炫人眼目:

    喜迎千禧年

    馬領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用力閉緊雙眼,再用力地睜開,他看到的的確是這樣幾個不可一世的字,帶著一股新鮮出爐的未來的氣息——它們被篡改啦,“生活”終於還是沒能堅持到底。

    馬領沒有意識到,此刻他恰恰站在世紀之交那個非凡的臨界點上。因此,他不能夠理解自己身邊湧動的人潮何以如此歡欣鼓舞,他們之中有的還牽來了貓狗之類的寵物,甚至還有幾只鵝也混跡其間,發出笑聲一樣地嘎嘎叫,以此表達它們分享這一時刻的激動心情。人潮從四面八方向一個地點匯聚,那個旋渦的中心就是對面電報大樓上的“世紀鍾”。直到第一聲鍾鳴伴著歡呼聲響起,馬領才羞愧地醒悟到:新世紀啦!千禧年啦!

    這是吝嗇而又慷慨的時刻,不折不扣,毫無余地,一下一下,干淨徹底,勒令著每一個人都服從在時光殘忍的流逝與邁進中。這會兒馬領的內心一片空茫,他完全陷入在這傲慢而莊嚴的時刻裡了。鍾聲緩慢,均勻,帶著裝飾味兒很濃的、浮誇的重要性,重錘一般恆定地從冰涼的天空降臨到頭頂上。被人群那種齊心協力的樂觀所感染,馬領也跟著數數。只不過人群是在響亮地倒著數,而他,處於某種無法說明的原因,逆流而上,卻是在心中遞進著正數。他在等待那第十二下,仿佛那一定是一個非同尋常的時刻,一切都將在那最後一響後煥然一新,世界上所有的抽屜都將暢通無阻。他的內心甚至湧起了一種與感動相去不遠的東西,有股悲欣交集的滋味兒。

    鍾聲竟然在十一下戛然而止。

    馬領還沒有回過神,轟然的歡呼已經鋪天蓋地而來,夜空好像陡然撕裂了一般。大家終於送走了一個時代,人們似乎普遍認為剛剛過去的那個時代是屬於別人的,而此刻——“我們的時代”——來到了!難道是自己數錯了?馬領在眾聲鼎沸中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他不安,憤怒,委屈,焦灼。為什麼?為什麼自己總趕不上這樣的好事呢?馬領想當然地把這一切歸咎於那只愈合不久的跛足,是吧,一定是它拖了後腿,而時代,不用說,是需要撒開步子追逐的。

    在這樣的自我暗示下,馬領的步子便顛簸起來。他一步步地挪向不遠處燈火通明的火車站。車站廣場上,一個患有小兒麻痺後遺症的瘸子不知道因何在失聲嗚咽,一邊歇斯底裡地叫喊:

    “只有十一下!媽的,只有十一下!”

    馬領穿過層層疊疊的人流,在一股莫名的力量操縱下,乘上了一輛不知開往何方的列車。

    那一年,在火車有節奏的晃動中,馬領終於昏昏睡去。

    經歷了一場搏斗的他睡得並不踏實。在火車運行般的晃動的夢中,他一陣陣感到疼痛。他疼痛地夢到一只抽屜,這只抽屜在他憤怒地拉扯下,轟隆隆像一輛戰車般地向他沖來。

    一下劇烈的顛簸,馬領陡然被搖醒。右肋尖銳的疼痛差點讓他驚叫起來。他最終沒有喊出聲,只是大張著嘴,驚懼地看著車廂裡陌生的景象。硬座車廂內擁擠混亂,深夜旅行的人疲憊不堪,醒著的神色木訥,睡著的姿態難看。在這新千年降臨之夜,馬領一下子想不通,此刻,是什麼讓自己一身疼痛地昏睡在火車上。一想眼淚就掉下來,急速地滑進大張著的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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