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足之年 第20章 悲愴 (2)
    這句話問得馬領很窩火:

    「難道我不該來嗎?」

    羅小鴿神情奇怪地把他們讓進屋。馬領一直在打量她,她好像這裡的主人一樣,讓座,泡茶,而且好像剛剛沖完澡的樣子,頭髮濕濕地在腦後紮成一根馬尾巴。

    老貓和貓咪從不同的方向跑出來。這套房子足夠大,房間足夠多,所以他們能從不同的方向跑出來。老貓的臉上貼著一塊創可貼,這樣就顯得更加兇惡了一些。馬領面對這張貓臉心裡有些忐忑,這個小惡棍,一定不是只輕易遺忘仇恨的貓。但事實與他的猜測相反,老貓一改前非,熱情好客地招呼起他們來,左手一把糖,右手一把糖,一同塞過來。馬領反而有些侷促。

    老康滿臉堆笑地伸手去接糖:

    「小弟弟真乖啊。」

    不料被老貓白了一眼:

    「這不是給你的,你是個什麼東西?」

    老康面紅耳赤地看老貓堅決地將兩把糖都塞給馬領,半天回不過神來。

    這時劉總出來了,從一個讓人搞不清的方向踱出來。此人雙手背在身後,腦袋光光的一根毛髮都沒有,也長了一張貓臉,只是皮膚黑得要命,有印度人的那麼黑,所以是一隻黑貓。黑貓好像沒有睡醒的樣子,因為他像夢遊般地從他們面前晃過去,旁若無人地坐進距離似乎有幾公里遠的真皮沙發,眼皮始終都沒抬一下。馬領覺得燥熱無比,既使坐在這間有櫃式空調降溫的客廳裡。

    「哪位是羅老師的表哥咯?」

    黑貓令人猝不及防地問了一句,依然是眼皮也沒抬一下。

    羅小鴿似乎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把指頭指向了馬領。

    「啊,啊,好啊,你有一個好妹妹咯。」

    黑貓有氣無力地誇獎道,眼皮還是紋絲不動地耷拉著。看來他是堅決要夢遊到底了。

    「劉總您的氣色真好啊!」

    老康突然讚揚起來,聲音沒控制好,頭一個字說得尖利無比,一直拐上去,像花腔女高音的腔調。

    大家都被嚇了一跳,但是黑貓卻毫無反應,哼哼了兩聲。

    「說說咯,說說。」

    「那就說說?」

    老康小心謹慎地探出身子,生怕再發出怪腔。他選擇了一個比較適中的音調開始侃侃而談,從廣告的意義談起,一路有理有據地鋪陳下來。馬領當然聽不進去,他一直在注意老貓,老貓也一直在注意他,兩個人似乎都有接觸一下的願望。一會兒,老貓翻著眼珠子走到黑貓面前,在他眼前晃晃腦袋,看看沒什麼反應,於是從他身邊的煙酒櫃裡摸出條煙。老貓捧著這條中華煙走過來時馬領無端地感到嗓子發澀。這條煙被老貓塞進了馬領懷裡,並且替他拉好汗衫,讓人看不出破綻。

    羅小鴿過來過去地替老康添水,老康變成了一頭水牛,他在不停地喝,不停地講。那隻小貓咪很乖的,不知什麼時候爬在了老康的腿上,兩隻手撐著腦袋,極其認真而又滿足地看著老康。馬領被懷裡的那條煙硌得難受,但奇怪的是他一點也不想把它拿出來。

    令人震驚的事終於發生了。老貓在客廳裡轉了兩圈,不知從哪個角落裡翻出了厚厚的一疊錢,搖頭晃腦地向馬領走過來。馬領真的害怕了,恐懼地看著對方一步步靠近,一直把那疊錢舉到了他的鼻尖上。兩個人開始無聲地較量,一個堅決要給,一個堅決推辭,你來我往,錢嘩啦撒了一地。居然沒人回頭看一眼。

    羅小鴿不知從哪個方向走過來,彎腰撿起散落一地的鈔票,然後拉起老貓進了某個房間。馬領以為老貓會反抗,不料老貓卻很順從。

    5.懸浮

    談話終於結束了。準確地說,是老康終於說完了。因為黑貓始終一言不發,連眼皮都不抬一下,他的這個姿態讓人莫測高深,哈在沙發裡,頭垂著,無聲無息,似睡非睡。靜謐啊靜謐。

    「劉總,您能表個態嗎?」

    老康小心翼翼地問,他雙手撐在沙發的扶手上,給人的感覺是隨時會借力一躍而起。

    沒人應聲。他只好又問一聲。如此不厭其煩地問過幾聲之後,幸虧有貓咪出來解圍了。她登登有聲地跑到黑貓面前,趴在他耳朵上大吼一聲:

    「爺爺,講完啦!」

    黑貓打個激靈,抬頭不解地看看孫女,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啊,啊,那就這樣咯。」

    「那——就這樣咯?」

    老康從嗓子裡發出一連串的顫音。

    「啊,啊。」

    黑貓耷拉著眼皮,像個盲人般地在孫女的牽引下離開了客廳。老康陷入到不可名狀的激動之中,嘴裡反覆重複著「那就這樣咯」,那,就這樣咯!羅小鴿從某處出來,像主人般地送客。馬領他們剛出去她就準備在身後關門,馬領用手把門頂住。

    「到底怎麼回事?」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為什麼這麼久不回去,有什麼問題嗎?」

    「你不要說『回去』,好像那是我的家一樣。」

    「那好,為什麼這麼久不去?」

    「我有自己的事。」

    「為什麼不跟我說一聲?」

    「我有這個義務嗎?」

    「你住哪裡?不會就住在這兒吧?」

    「這是我的自由。」

    「你當然有你的自由,可是我必須明白為什麼。」

    「你不要在這裡吵!」

    「好,不過我們一定得好好談談。」

    門在身後砰地關上。馬領轉身已經沒了老康的人影。老康被黑貓的一句夢話搞得如醉如癡,早魂不守舍地走掉了。馬領邊下樓邊調整自己的呼吸,他不能認可羅小鴿的態度,感到難以理解。呼吸卻被他調整得越來越紊亂,走出樓洞時乾脆喘起來。

    他走到對面的花壇邊,坐上去開始等待。坐上去時馬領感到懷裡被什麼東西頂住,想起是那條煙,便掏出來三把兩把撕開包裝,拆開一盒抽起來。夜晚的空氣中沒有一絲風,一切都被凝固住,呈現一種膠著的狀態。有人在拚命地學習藝術,鋼琴聲叮叮咚咚從某個窗戶跳出來。有人在拚命做飯,菜下油鍋發出茲拉茲拉的尖叫。

    路燈下那一團飛舞的蚊子也飛舞得紋絲不動,像懸浮在空氣中的一團灰色。馬領的腦子也在黑暗中凝固,他有種突如其來的悲愴,不知道自己坐在這裡幹嗎,不知道自己希望什麼,排斥什麼。

    兩個帶紅箍的老太注意上了他。她們在一棟樓後監視了他半個多小時,警惕性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高。這個男青年坐在花壇邊一動不動,如果不是一支接一支地吸著煙,便像是一尊雕塑了,最可疑的是那只有問題的腳——那是一隻腳嗎?——懸在空中,白色的石膏在夜晚裡發出險惡的光。兩個老太互相對視一眼,又互相鼓勵地握握手,從樓後繞了出來。

    「你,幹什麼的?」

    馬領被人嚴厲地推了一下,他不解地看著眼前的兩個胖老太。

    「我們問你話,你是幹什麼的?」

    「我在等人。」

    「等誰?」

    「沒必要告訴你們吧?」

    「這是我們的職責!」

    兩個胖老太不約而同地亮出自己的紅箍。

    「我等我表妹。」

    「她是誰?什麼哥哥妹妹的。」

    「說了你們也不認識。」

    「這棟樓裡沒我們不認識的人,你倒是說說,她是誰家的姑娘。」

    「她誰家的姑娘也不是,她根本不住這樓裡。」

    「那你為什麼在這裡等?啊,你不是自相矛盾嗎?」

    「她在這裡給人帶家教。」

    「給人帶家教?給誰?」

    其中一個老太拉了拉另一個的衣袖,她沒聽懂何為「家教」,向同伴請教一下。兩個老太嘀咕了一陣,重新審問馬領。

    馬領回答:「給啤酒廠劉總的孫子。」

    「你有什麼證據?要不我們一起上劉總家核實一下?」

    「不要了吧?」

    「為什麼不要?」

    「我不想打擾人家。劉總的孫子叫劉開,孫女叫劉放,沒錯吧?」

    「這倒沒錯,但這不能證明你說得都是真的。」

    「我還知道他們一家子都長得像貓,這下夠了吧?」

    兩個老太你推我搡地笑起來:

    「沒錯,沒錯,真的長得像貓。」

    這時羅小鴿從樓洞出來了。她當然看到了馬領,但她裝作沒看到一樣,低頭開自己的車鎖,一副隨時會插翅而飛的架勢。馬領跌跌撞撞地跑過去,拉住她的車頭。

    「你告訴我,到底為什麼?」

    「不為什麼,只想好好冷靜一段時間。」

    「為什麼要『好好冷靜一段時間』,好端端的?」

    「你認為是『好端端』的嗎?」

    「好的,我又錯了!可你真的應該給我一個解釋。」

    「會的,不過不是現在。」

    「為什麼?」

    「你總是問『為什麼』!」

    「因為我總是不明白!」

    「你遲早會明白的,其實你什麼都明白!」

    羅小鴿翻身騎在了車子上,開始搖晃了幾下,然後就穩定地騎走了。

    馬領站在原地,他當然不會傻到去追趕的地步。兩個胖老太一直在關注著事態的發展。馬領想原來他在這裡真正等待著的,就是這兩個恪盡職守的老太啊,只有她們對待他是一絲不苟的,在她們眼裡,他才是被重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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