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足之年 第17章 噁心 (1)
    1.婦科診室

    左腳溽熱、濕癢,疼痛當然就不用說了。它感到難受,感到不適,證明它還存在,就像具備了死亡的意識才使死成為了人的現實一樣。馬領如此這般地感受著他的左腳,心情就無所謂好壞了。早上羅小鴿睡著不起,他也沒覺得反常,十點多鐘他上了趟廁所,順便看了下時間,突然感到奇怪。

    「你今天怎麼不上班?」

    「你活得真是荒謬,你根本沒有時間概念,今天已經正式放暑假了。」

    「這跟『荒謬』有什麼關係?你不要胡扯。」

    原來已經放暑假了,這說明真正的酷暑即將到來,前奏已經這麼讓人難以承受,極端尖銳的時刻將意味著什麼?馬領幾乎看到了那些高溫,它們排著四列縱隊,為了渲染氣氛,居然選擇在送葬般的進行曲中默默前行,一度一度地向他走來,直到走成一種強度。

    「你到底去不去?」

    「去哪裡?」

    「我說了半天原來你一句也沒有聽,我發現,跟你說話越來越困難了。」

    「那就不要讓它更加困難,再說一遍要省力氣得多。」

    「我要去醫院檢查,你去不去!」

    「檢查什麼?」

    「看看是不是懷孕。」

    「去,當然去。」

    馬領毫不猶豫地答應,牽涉到孕育的女人自有一股威儀。

    到了第四人民醫院,馬領發現他的來與不來更多只是起到一個象徵的意義,只是證明這種事他到場了,沒有缺席。因為一切都是羅小鴿自己在經辦,她自顧去掛號,自顧去應診,好像身邊沒他這個人一樣。坐在婦科診室外的走廊裡,馬領想世界原本就是如此,很多事情人們完全可以獨立完成,但是另外的一些人卻必須在場。馬領把頭探在診室門邊,看到羅小鴿背對著他正和一個女醫生細說從頭。女醫生神色激越,扳著手指頭,好像在歷數什麼令人髮指的事。馬領突然想到,馬袖的問題可能也是在這裡被「拿掉」的,不禁一陣驚悸。

    「請不要凝視我的眼眸。」

    有人在身後這麼說了一句。馬領完全是在無意當中聽到的這句話,他正在猜測羅小鴿究竟對女醫生說了什麼,使得對方會如此動容。一個溫柔的女聲在他背後幽幽地說,請不要凝視我的眼眸。馬領頓時被這句話裹挾而去。怎麼會這樣,有誰會這樣說話?正常的生活語言應該是:請不要看我的眼睛;或者乾脆是:別看。可是這個女聲說,請不要凝視我的眼眸!還有更令人吃驚的,一個同樣溫柔的男聲問道,為什麼?他一點不覺得彆扭,十分自然地問那個女人:

    「為什麼?」

    「那兒有我最深藏的溫柔。」

    馬領如墜夢中。他回身想看看是怎樣的一對男女會如此對話,動作盡量小一些,生怕驚散了這對夢中人。和他並排坐在那張長條木椅上的除了幾個呆頭呆腦的婦女外,還有一對中年夫婦,女的端莊淑麗,男的溫文爾雅,他們風姿卓著地坐著候診,有種一絲不苟的風度。馬領不禁一陣悲苦,如此這般的人兒啊,居然也有需要坐在婦科診室門外「拿掉」的問題,坐在婦科診室門外的他們啊,居然宛如坐在平靜舒緩的夢境深處。馬領想自己會記住他們的。

    羅小鴿這時出來了,她面色灰暗,神情喪沮。

    馬領以為結果已經有了,然而他錯了,羅小鴿說:

    「讓下去做尿檢。」

    2.弱陽性

    化驗室在一樓,羅小鴿打過招呼就自顧而去。馬領拖著他的左腳亦步亦趨地隨後挪動。下到一樓,他找不到羅小鴿的人影,站在樓梯口的廁所前踟躇。男廁所裡出來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看到他「啊」地驚呼了一聲。馬領認識對方,這個醫生替他打石膏時表現出的忌惡如仇令他心有餘悸。

    骨科醫生先是驚訝繼而鎮定,過來拍拍馬領的肩膀,親切地問道:

    「怎麼,放出來啦?」

    馬領不動聲色地說:「跑出來的。」

    對方又是一驚,不過很快明白過來,說:

    「小伙子很愛開玩笑啊,怎麼樣,恢復得怎麼樣?」

    馬領說:「不好,一點都不好。」

    他說:「不好沒關係,慢慢都會好,誰都知道,從不好到好,這是一個螺旋上升的辯證過程。」

    馬領很煩,頭側過去不想理他。這時羅小鴿從女廁所鑽出來,手裡小心翼翼地捉著一隻小塑料杯,裡面有淡黃色的液體,馬領明白那是她的尿。她動作真快啊。羅小鴿對他視而不見,端著自己的尿從他身邊擦身而過。馬領知道跟不上她,只有用目光追隨,看她走到樓道盡頭向右拐進去,原來化驗室是隱藏在那裡的。

    「你要多吃些鈣片之類的東西,要不乾脆去啃骨頭!」

    骨科大夫突然生氣起來,憤慨地對他說。

    馬領被嚇了一跳,他覺得對方是在罵人,當他運足氣回過頭去時,卻發現那個醫生已經一溜煙地跑掉了。馬領靠在廁所對面的牆上,等了大約有五分鐘,羅小鴿一臉哀傷地從樓道右側拐出來,嘴裡唸唸有詞,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馬領攔住她問:「到底怎樣了?」

    她抖抖手中的化驗單,還是說:

    「怎麼會這樣。」

    馬領說:「究竟是怎樣?啊?陽性還是陰性?」

    羅小鴿納悶地盯住他,對他具備這樣的知識感到迷惑。

    「不是陽性,也不是陰性,是弱陽性!」

    「什麼意思?」

    「就是有可能,但不能確定。」

    「怎麼會這樣?」

    「我怎麼會知道!」

    羅小鴿氣急敗壞地跑上樓問醫生。馬領愣了片刻,開始回味「弱陽性」的含義。怎麼會這樣?要麼陽性,要麼陰性,怎麼會出來個「弱陽性」?它是個不確定的、難以「拿掉」的問題,因為它讓人無處下手,拿無可拿。正在思索,羅小鴿「咚咚」地從樓上跑下來。

    走出門診樓,在樓前的台階上羅小鴿又徘徊不前了。她不甘心,還想再去檢查一次。

    她說:「我還要再尿一次!」

    馬領說:「算了吧,我看還是算啦。」

    她本來就不夠堅定,於是開始左右搖擺,還尿不尿一次?

    馬領看到那對夢中人也從樓門出來,女的款款而行,步態緩慢,男的小心攙扶,神情關切。他們邊走邊小聲交談著,彷彿現實與他們無關,他們有自己的世界。這時從拾級而上的就診者中閃出一個小兒麻痺後遺症患者,一頭撞在他們懷裡,手裡拿著的兩隻什麼針劑一下掉在台階上,當然就碎了。

    「你要賠我。」這個瘸著左腿的傢伙平靜地說。

    羅小鴿也看到了這一幕,她揪著頭髮說:

    「我見過這個人,可是記不起在哪裡見過,在哪裡呢?」

    一對夢中人被一個瘸子從夢中撞醒,茫昧地看著對方。瘸子向他們指出,他的兩隻針劑乃最新進口之神針,療效奇特,專治各種小兒麻痺後遺症,來之不易,千金難求。

    男的張口結舌,笨拙地和瘸子商量道:

    「我們可不可以拿進去化驗一下,如果醫生肯定,我一定照價賠償。」

    瘸子哇哇大叫道:「你有病啊?現在還怎麼化驗?它們已經碎掉啦!」

    男人紅著臉慢聲細氣地說:「不是還有殘留嗎?我們可以把碎屑拿進去。」

    他說出了兩個令人心碎的詞——殘留,碎屑。他的詞彙與塵世不相匹配,於是立刻便嘗到了苦果——瘸子一把揪住他白襯衫的衣領劈面就是一拳,打完人,他倒一頭栽倒,「撲通」一聲跪在兩人面前,伸手便抱住女人的腿。女人被嚇得叫起來,但叫聲相當節制,像溫和的婉拒。男的被打在臉上,用一隻手摀住,眼裡充滿了迷惘。他們從自己文雅、精緻的夢裡走出來,被現實的醜惡迅速地嚇住了。

    「在哪裡,在哪裡見過你?」

    羅小鴿一直盯著那個瘸子,嘴裡喃喃自語,拚命想。

    瘸子抬著頭,向他的兩個獵物邪惡地笑著。

    「——你的笑容這樣熟悉,我一時想不起。」

    馬領想羅小鴿是被「弱陽性」給搞壞了。

    「——啊,在夢裡,夢裡夢裡見過你!」

    她終於想起了。

    兩個夢中人已經開始妥協,男的把厚厚一疊鈔票奉送給了瘸子。達到目的後瘸子歡樂地打聲口哨,從地上爬起來直接朝著馬領過來。他早看到他了,前仰後合地走到身邊,瘸子嘿一聲,很卡通地猛擊一下馬領的肩膀:

    「我早說過,他們關不了我,沒人要我啊!」

    馬領根本不想和他攀談,嘴裡應付著:

    「是啊是啊。」

    他看到周圍的人都在對自己側目而視。羅小鴿顯然不能接受這個無賴居然和馬領認識,她轉身就走掉了。

    「馬子?中標啦?」瘸子嬉皮笑臉地遞支煙過來,又哇哩哇啦亂唱:「是誰破壞莊稼?——螞蚱!為什麼不捉住它?——跑啦!」

    「媽的在這裡胡言亂語什麼!」

    馬領感到自己被激怒了,正一點點膨脹起來。但必須克制,因為兩個瘸子在這裡打起來場面一定很難看。

    他擺脫掉糾纏,一步三晃地追出醫院時看到羅小鴿在街對面攔下輛車。他緊趕兩步,但羅小鴿上車後車子就開走了。站在馬路中央,馬領對自己失望透了,他居然天真到以為她會等。拖著自己的左腳,馬領在夏日街頭行進。走了半個多小時,越走越灰心,他決定打一個電話給父親。現在他迫切地需要被人教訓一頓。馬領找塊樹陰處坐下,從兜裡摸出手機惡狠狠地撳號碼。電話接通後他剛剛叫了一聲「爸」,父親就在裡面發起火來。

    「你怎麼啦?」

    「什麼?」

    「我說你身體怎麼啦?」

    「我身體沒什麼。」

    「你不要撒謊!我聽得出來,從聲音我就能聽出來你身體一定有毛病啦。」

    「是的,爸,我的腳扁了。」

    「怎麼搞的?怎麼把腳也搞扁了!你真的快完蛋了!你除了身體之外還有什麼?現在連身體也搞壞掉啦!」

    馬領閉上眼睛,靜靜地享受著這心碎的一刻。

    「怎麼樣啦?」

    「打上石膏了,會好的,從不好到好會有一個螺旋上升的過程。」

    「我是問你婚結得怎樣啦!」

    「啊,啊。」

    「那姑娘怎麼樣,我一點也不瞭解。」

    「啊,啊。」馬領想,是啊,該怎麼給您描述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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