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足之年 第9章 對策 (2)
    「我都好,就是腳老腫,像個麵包一樣,穿不進鞋子。」

    「那你要注意,」馬領接過羅小鴿遞上來的一條乾毛巾,用肩膀配合下巴夾住,同時替自己點著支煙。

    「你又在抽煙!」母親敏銳地覺察到了,「你能不能少抽一些?你太沒有毅力,你身上缺少的就是毅志品質,怎麼不學學我?我抽了三十年的煙,說戎掉就戎掉,一根都不抽了,真的是一根都不抽了,你為什麼不學學我,啊?」

    「媽我知道了,馬袖在家嗎,你讓她聽電話。」

    「就是她要打電話給你,我替她拔了。」

    很快換成妹妹的聲音,很消沉,像被人剛剛從水裡打撈上來。

    「哥,我回來了,你放心。」

    「你要我放心?我怎麼放心!你跟那個跛子搞什麼名堂?」

    「你跟蹤我!」馬袖不顧一切地大叫。

    「我沒有。」

    「我不信,沒有你怎麼會知道他腿不方便?怎麼會知道!」

    馬領週身無力,真的不想多說下去。

    「好吧,就這樣,你回去了就好。」

    「是的,我回來了,而且和他分手了,這下你們滿意了吧!」

    「這樣最好,」馬領沒有感到一點寬慰,「我要掛機了。」

    「你等等,媽還要和你說話。」

    「不了。」

    「為什麼?」

    「我要開源節流。」

    3.命裡注定的

    他重新把魚盛回盤子,但沒再仔細去將它拼湊完整。羅小鴿繼續炒剩下的菜。他仍然站在廚房裡。她邊炒菜邊不安地回頭看他一下,即使背對著,背影也是充滿了警惕。

    她沒話找話說:「老康到學校找我,說你失蹤了。」

    馬領說:「你看到了,我沒失蹤。」

    她說:「可老康說你沒在家。」

    馬領說:「我上菜市場了。」

    她說:「打手機也打不通。」

    馬領說:「我那會兒還沒開機。」

    「為什麼?」羅小鴿轉頭看看他,問道,「為什麼不開機?」

    他說:「我在開源節流。」

    「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

    「『開源節流』是什麼意思。」

    「就是只進不出,廣開來源攔截外流。」

    「有什麼好,你開源節流想幹什麼?」

    「有什麼好?毛澤東在陝北開源節流開創了新中國,你說有什麼好?」

    「你開源節流能開創什麼?」

    「生活,新生活。」

    「那我看一點也不比開創新中國容易。」

    「你又來了,你感到和我在一起就這麼沒有希望?」

    「不要說『希望』。」

    「那說什麼?」

    「『明天』,『明天』恰當一些。」

    「你感到和我在一起就這麼沒有『明天』?」

    「這我也沒說。」

    「可你就是這個意思。與其這樣,不如我們早點分開。」

    「這可是你說的。」

    「是我說的,但是你的意思。」

    羅小鴿端著盤子從他身邊繞過去。他端起魚跟在後面。

    羅小鴿冷不丁地說:

    「最怕的就是這個。」

    馬領愣一下,問道:

    「魚嗎?」

    「最怕的就是這個,」羅小鴿又重複一遍,頭也不抬地說,「到時候都不敢承認,互相推諉,把一切說成是對方的意思。」

    兩個人的筷子都謹慎地躲避那條被腰斬的魚,就像躲避生活中嚴峻的問題,即使它已經擺在面前。馬領想他會把這條魚倒掉的,當然還有廚房裡那條沒有做的,也要一起倒掉,在它尚未被肢解、尚未形成問題之前。

    羅小鴿顧自吃著,說道:

    「其實也不能完全怪你。」

    馬領以為她是在示好。

    「這都是命,」她說,「命裡注定的,就由不得自己,你是應該改改名字了,你的名字不好,注定一事無成,孤獨無助。」

    「你想說明什麼?」馬領深吸口氣。

    「我的名字就好一些,只是年輕時比較沒著落,中年以後就會好。」她自言自語。

    「你說這些我聽不懂,你可以說得明白些。」

    「很明白呀,我年輕時比較不好,中年以後比較好。」

    「你現在年輕嗎?」

    「應該算吧。」

    「那你的話就有兩種解釋:第一,你現在不好,因為我們在一起,分開了,就好一些;第二,你現在不好,但我們在一起,以後會好。是前者還是後者?」

    「你認為呢?」

    「我認為是前者。因為你先說了我注定一輩子不好,那麼跟我在一起,中年以後也不會好。是吧,是不是?」

    「這是你說的,我沒說。」

    「我是按你的話分析出來的。」

    「你又開始發瘋了!」

    「我沒有,你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我只能這樣理解。」

    「那你理解力有問題。」

    「你才有問題,這一切跟名字有什麼關係?在這裡胡扯什麼東西?」

    羅小鴿接連打出兩個噴嚏,用手捂著嘴怕米粒飛出來。

    「看來我又病了,」她惆悵地說。

    馬領神經緊張地抑制著自己,但是鼻粘膜在強烈刺癢下,急劇吸氣後還是打出了兩個同樣響亮的噴嚏。

    他說:「你別誤會,我也病了。」

    羅小鴿爬過去從沙發另一頭拽過她的背包。她從包裡拿出本書:

    「是這本書上說的,你好好研究一下這本書。」

    「你知道我從來不看這種垃圾。」

    「我勸你最好還是看一看,你感覺自己還有希望嗎?不要諱疾忌醫。」

    說完羅小鴿開始收拾自己。她不去收拾殘湯剩飯開始收拾自己。她從包裡拿出小化妝盒,對著小鏡子給臉上補妝。完事後,她從包裡陸續拿出五盒白沙煙,整齊地放在茶几上,然後她就上班去了。馬領站在窗前看她從樓洞走出去,手裡抱著斷了帶子的背包,小跑過馬路,站在對面的站牌下等公交車。

    雨後的路面正在迅速變干,因此有種動盪的感覺,俯視下去,彷彿正在變幻著各種詭異的圖案。馬領又抑制不住地打出兩個噴嚏。一輛雙層巴士開過去後羅小鴿和站牌下等候的人就消失了。

    4.行不通!

    《姓名與命運》。

    馬領收拾掉碗筷,給自己泡杯茶,點支煙,努力調整自己浮躁的心情,開始研究這本書。當然是讀不進去,太玄奧,而且計算方法太複雜,必須以繁體字的筆畫運算。馬領這才意識到,自己身邊堆積著這麼多的書籍,卻不可思議地沒有一本字典,因此他無法確定自己名字的另一種繁體寫法。這令他更加不安,因為此刻他的情緒已經媽的萬分簡單了:信鬼神!信運氣!信虛無!

    手機又響起來。

    「敝人姓唐,」電話裡的男人說。

    馬領迅速地掛機,連一點罵人的興趣都沒有。他感到有點喜悅,想自己從沒這樣乾淨利索地處理過一個電話,從沒像這樣懂得開源節流過。

    門被人從外面用鑰匙打開。馬領以為是羅小鴿,卻是老康。這套房子是老康幫忙租下的,所以一套鑰匙在他手裡。

    老康問道:「你失蹤了嗎?」

    他說:「你看到了,我沒失蹤。」

    小招跟進來,懷裡吃力地抱著一隻碩大的西瓜。西瓜是切好的,放在茶几上就像花瓣一樣綻放開。一條紅色的汁液蜿蜒爬行,爬到《姓名與命運》下。馬領將它在西瓜汁的襲擊下搶救出來。

    「這幾年你就攢下一屋子破書,」老康不以為然地說。

    「你怎麼搞成這樣?」小招指住他下巴上的傷口問。

    「和人打了一架。」

    「和誰?為什麼?」

    「早上我去買菜,我想買豆芽,找遍整個市場才找到一個賣豆芽的。剛要買,一個工商人員過來趕那個賣菜的,我說先讓我買一斤吧,他不同意,必須讓賣豆芽的馬上滾蛋。我讓賣豆芽的隨便抓一把給我,根本不耽誤他滾蛋的速度,可賣豆芽的不敢。我就和工商人員講理,他不講,我就扔了五毛錢自己動手抓豆芽,他就過來拽我,就打起來了。本來他是打不過我的,但是那個賣豆芽的也上來幫忙,我就被搞成這樣。」

    小招聽得目瞪口呆。

    「好啦,你講了一個好聽的故事,」老康比較瞭解他,說道,「現在我要跟你講一個更好聽的,我們給藥廠策劃的那兩個廣告方案費用到賬了。」

    馬領拿起一牙西瓜吃,他並不覺得這個消息比西瓜更有意義。

    手機又響起來,老康從包裡取出自己的看一看,說:

    「是你的在叫。」

    「敝人姓唐。」

    「再來煩我,小心老子把你另一條腿也打瘸!」馬領咆哮如雷。

    「誰?工商人員嗎?」老康嬉皮笑臉地問他,然後又問,「你的進展怎樣?」

    「什麼?」

    「策劃書,我在問你策劃書寫好了沒有。」

    「沒有,」馬領坦白地說,「我忘了。」

    「那我們要好好研究一下,把所有問題擺在桌面上,找出對策。」老康從手機包裡翻出一個小筆記本,一本正經地說,「先從我開始吧。我先後聯繫了好幾家客戶,主要針對的是較有知名度的國字號企業,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企業都很不景氣,老總們心有餘而力不足啊。不過,也並非萬馬齊喑,其中啤酒廠表示出了一定的興趣,這有待我們下一步的努力。」

    「下來該我了,」小招像演練好了似地接著發言,「出乎預料,泛亞廣告公司的老總居然是一個女人!不言而喻,我們的部署因此完全被打亂了。我以客戶的身份打聽到,不要說三十萬以下,人家一開口就是六十萬。不過也不是萬馬齊喑——我已經和該公司副總建立了良好的關係。」

    「你很荒唐,」老康批評道,「這種事只有老總點頭才算,跟什麼狗屎副總建立關係?你這是浪費資源。」

    小招無所謂地吃西瓜,說道:

    「跟你們混在一起才是浪費資源,你別忘記了,我完全是義務幫你們,我在商場賣衣服也養得活自己。」

    「好啦!你不要講啦!」老康氣急敗壞地頓足道,說完拽起她就走了。

    馬領正在想老康總是這樣突然不可抑制地暴躁起來,疑似是某種疾病的早期症狀,就聽到老康在樓下扯著嗓子叫。馬領爬在陽台上向下望。老康在下面轉著圈,彷彿邁著某種舞步,他仰著脖子,表情激烈地向他喊話。但他一點也聽不清楚,街道上太嘈雜了。

    「你說什麼?」

    他張大嘴問,感到下巴的傷口又扯裂了,只好用手亂擺。

    老康和小招一陣交頭接耳,然後仰起臉齊聲吶喊:

    「下半年的房租已經替你交了,你安心住著吧!」

    這下聽清楚了,馬領點點頭。

    「你別閒著,好好想想對策!」兩個人又交頭接耳一番,「對策,明白嗎?對策!」然後就勾肩搭背地走了。

    隔璧陽台那株孤零零的蜀葵花旁邊探出一顆肉乎乎的小腦袋。

    「老哥你在幹嗎?」馬領問他。

    「我在想對策,」男孩嚴肅地回答。

    「什麼對策?」

    「我被鎖在家裡啦,我在想怎麼才可以出去。」

    馬領點點頭,站在陽台上,站在夏日裡,和男孩以及一株曬蔫了的蜀葵花一同想對策。陽光太有力了,甚至在滋滋作響。眼淚是一點點流出來的,被烈日一曬就迅速地揮發掉。馬領頂著強悍的高溫,發燒般的在內心裡囈語,羅小鴿,你知道嗎,為了你,我寧願改掉姓名,叫什麼都可以,只要它能夠成為一個對策。

    男孩在那邊興奮地捶牆,頭探出來說道:

    「我有對策啦!我可以翻到你那邊去!」

    馬領魂飛魄散地阻止他:

    「老哥你不許過來!你這條對策絕對行不通,行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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